落雨梧桐樹

①小時候，我最愛吃阿良叔燒的糖醋排骨。

②武康的梧桐樹一年四季都在落葉，風吹過來的聲音像下了一場雨。春天帶點寒意的日子里，雨燕筑的巢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街角的屋檐下。

③街頭有個露天的滑梯，下面干巴巴地鋪著塑料板，是從前幼兒園請附近的鋼廠給焊的。后來幼兒園遷走，鋼廠也關門，滑梯卻留了下來，成了附近孩子們玩耍的游樂園。幾塊老舊的玻璃板靠著沾滿了灰的墻壁，神奇地折射出陽光的七色，有個女孩想湊近了去看，一不留神就被路面上的石子絆了一跤。我一溜煙從滑梯滑下去，想扶她，她卻先抬起頭，臉上摔破了點皮，沖著我笑。從此我多了個玩伴，我叫她金魚，她喊我木頭。

④金魚家開的小飯館就離我家不遠，那條街塞滿了大大小小的鋪子，洗車店的泡沫水常常能飛濺到煙酒行。阿良叔，也就是金魚的爸爸，戴著高高的廚師帽，總是很熱情地招呼我，一邊還忙著手上的活，嫻熟地用鍋鏟在火苗跳躍的鍋里翻炒出食物的噴香。正值飯點，客人不斷地從門外涌進來，面積不大的飯館很快坐滿了人。金魚帶著我溜到飯店后面的小閣樓上，桌上擺著印有“史努比”的陶瓷水杯和臺式電腦，我們不是打開游戲界面暢玩風靡一時的“大魚吃小魚”，就是看動漫《綠豆蛙》，我們笑得前仰后合，電風扇在頭上吱悠悠地轉。

⑤等到窗外的太陽愈烈，金魚的媽媽月紅阿姨就催我們去吃飯，那時店里的客人已經走完，幾張木頭凳子隨意地擺在各處。月紅阿姨利落地收拾著，阿良叔則把幾盤精致的菜品端上桌。糖醋排骨錯落有致地堆擺在一起，被色澤誘人的醬汁包裹著，還撒了幾粒白芝麻。用筷子夾著排骨塞進嘴里，味蕾瞬間被美味所征服，我大呼好吃。再抬頭時嘴邊已沾滿了醬汁，金魚指著我咯咯地笑起來，阿良叔和月紅阿姨眼里也是盈盈笑意。我咧開嘴角，只覺得心里有一種踏實的愉悅，一生難忘。

⑥后來爸媽帶我去過什么“世外桃源”大飯店，里面滿是桃花、杏花和流水、山石，真像仙境一樣美，我想大概世界第一的飯店就是這樣了。菜單上也有糖醋排骨，入口以后，我心里就暗暗想著，回去要和金魚說她爸爸做的糖醋排骨才是世界第一。

⑦我和金魚幾乎把這條街上能玩的地方全都踏了個遍。我們到處收集樹枝和樹葉來布置抓昆蟲的陷阱，跑起來讓草帽灌滿夏天的空氣再運到涼爽的空調房里調節溫度，踩著凳子觀察雨燕的巢里到底有幾只嗷嗷待哺的鳥寶寶。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那一片亂七八糟的雜草叢里一株四葉草也沒有，店門口的石階上一共有五個螞蟻洞，旁邊小超市里番茄口味的薯片都藏在從下往上數第二個貨架上。除了那時候我哭著鬧著不想做父母買來的口算練習冊，好像在所有的記憶片段中，我都是和金魚一起笑的。

⑧所以當父母告訴我要離開武康去另一個城市生活的那個瞬間，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們坐了很久很久的車，車窗外總是溜過去長長的藍色水管，很多人在往反方向走。我腦袋里只剩下和金魚告別時的情景。她兩只手搓著衣角，小心地問我衢州離武康遠嗎，我又大哭起來，說我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她把頭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我晚飯還去不去她家的飯館吃，她讓她爸爸做糖醋排骨……

⑨到了新的城市以后，我住在奶奶家。奶奶家里有小雞、小鴨、小貓、小狗，我一蹲下來，小狗就搖著尾巴舔我的手心，我嘿嘿地笑起來，說它真可愛，說完才后知后覺，原來其他人都已圍在飯桌前了，我在跟誰說話呢。那天晚上我做了好長一個夢，像來的路上看到的藍色水管一樣，看不到頭。我夢到我變成一棵梧桐樹，被好大的風雨連根拔起。一只雨燕沖過來停在我的枝頭。我問它要去哪，它說它要去來的地方。我猛然驚醒，從床上爬起來，才發現外面下著傾盆大雨，雨水沖刷著塑料雨棚，雨點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戶上。

⑩后來春天的雨水都像這天一樣漫下來，雨燕也被淋濕了翅膀，停在窗外高大挺拔的樟樹上。后來我聽說月紅阿姨開了家彩票店，阿良叔去了大酒店當廚師長。再后來我有些記不得金魚的樣子了，只想得起飯店門口的空調外機轟隆轟隆響，糖醋排骨上撒著白芝麻。

①～②：“我”為何“最愛吃阿良叔燒的糖醋排骨”？當讀者被吊起胃口，作者卻突然懸置一筆，沒有就糖醋排骨繼續陳述，轉而寫家鄉武康的梧桐樹落葉的聲音、令人微感寒意的春風和街角屋檐下的雨燕巢。這些事物似無關聯，實則正是回答，讀過后文才知開頭之妙。

③～④：由廢棄的滑梯和塑料板所組成 的 孩 子 們 的 游 樂園、老舊玻璃板折射出 的 神 奇 的 七 色 光彩、飛濺得高高的洗車店泡沫水、“史努比”陶瓷水杯以及臺式電腦里風靡一時的游戲和動漫，作者對這些煥發活力的舊事物的細節刻畫，仿佛一下子把人拉進了一個有煙火氣、人情味的溫暖故事之中。

⑤～⑦：糖醋排骨酸酸甜甜的味道，恰似作者童年里 的 那 些 甜 蜜 與冒險。有些食物之所以令我們經久懷念，是因為它們和我們某段愉悅的回憶 相 連 。 那 逐 漸遠 去 的 “ 童 年 味道”，即便偶爾想起來也盡是親切之感，那纏裹著酸甜味道的笑聲足以浸潤我們的一生。

⑧～⑨：梧桐斷根，雨燕離巢，首尾呼應并點題。其 中 意 象 的 選 擇也指向了主旨的傳達。文學傳統中的“梧桐”素來用于表達離情別緒和孤獨憂愁，而“燕”的意象也常用于表達對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的感嘆。從這 些 意 象 的 設 置上，可見作者之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