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情提要:惹科放完羊回來,阿普發現羊群里多了一只毛色似大熊貓一般的小羊。阿瑪和惹科會怎么辦呢?
“惹科啊,你說數了兩次,都是在哪兒數的?”
“在石頭林摔跟頭數了一次,在松林坡又數了一次。”
“石頭林,松林坡,這些地方都不遠啊。”阿瑪像是在自言自語,“在海來地衣數了嗎?”
惹科搖搖頭。海來地衣是一個高高的山崖,到了那兒他激動得像只猴子,只顧著到處看,早把數羊的事兒給忘掉了。
“那在日洛數了嗎?”
惹科搖搖頭。他記得,到了日洛,他口渴得厲害,只顧著找水喝了。
“這么說,興許是從海來地衣那兒跟來的。小羊像是受了驚嚇,八成是看到母羊就跟著跑來了。”
惹科點點頭,沒錯,剛才它就躲在母羊身邊呢。
“我又沒弄丟。”惹科喃喃地問,“阿瑪,如果弄丟了要受責罰,多了,是不是該……受表揚?”
阿瑪的表情嚴肅了。
“多一只不好嗎?”惹科問。
“我們多了一只,別家不就少了一只嗎?”
“少了會怎么樣?”惹科琢磨著。
“讓你少干一頓飯,心里都不痛快,是不是?如果那家人就養了這么一只羊,不是連盼頭都沒了嗎?”
惹科覺得阿瑪說得對。
“阿瑪,那……我們把小羊送回去吧。”
“送哪兒去?”
“送到——”
惹科一下明白了:要把小羊送回去,得先知道它從哪兒來。
“惹科啊,這冰天雪地的,路上連個腳印也看不見,小羊估計是迷了路,才跟著我們的羊群跑回來。話說回來,它跑到羊圈里,總比困在山上挨凍好。”
“可是你說了,不送回去,那家人就沒有盼頭啦。”
“咱們先好好養著,讓它干得飽飽的,等放晴了再說。丟了羊的人心里一著急,興許會自個兒找上門的。”
“干”是當地話,有“吃和喝”的意思。吃飯是“干一碗”,喝酒也是“干一碗”,除了吃和喝,下地做活路也是“干”。
“那我就在家里等。”
“就依你,找到主人前,我們要好好養著,我這就去弄點精飼料到羊圈給它。”
“我來,我來。”
“這次要干就干到底嘞,我去煮飯嘞。”
“嗯啦,干到底。”
“這話呀,我和你阿普都愛聽。”
聽見阿瑪這樣一說,惹科就不擔心了。他知道,阿普雖然很多時候老是兇巴巴的,但對于阿瑪他是發不起脾氣的。阿瑪總是笑瞇瞇的,慢吞吞的,不跟人鬧別扭,也不跟人急。惹科不怕阿瑪,還把心里的每句話都告訴她。
惹科進羊圈時,小羊正在母羊的身上蹭著,就像身子癢癢似的。這里有兩只公羊,其他的都是母羊,唯獨這只母羊正懷著孕呢,大肚子快貼到地面了。臨產的母羊自然對小羊多了幾分同情和喜愛,不僅不躲開,還任它親近。
“喂,過來。”
惹科把一盆精飼料倒在木槽里。木槽是在一段粗松木里挖個方形的槽,專門喂牲口用的。門口那個木槽架得高一些,也更長一些,是給馬兒喂鹽水喝的。阿瑪給公羊喂的是曬干后發了水的圓根,母羊和小羊不同,要將圓根浸泡后切碎煮熟,加入一碗麥麩混合均勻,這是給它們“開小灶”呢。
圓根是涼山古老的農作物,根莖膨大長成扁圓形,像個蘿卜。相傳在遠古時代,人類遭遇大洪災,只剩下現代彝人的始祖居木惹牛,他在動物們的幫助下,與天王的小女兒恩體紫蘿結為夫妻。可此時人間已沒有蔬菜和其他作物,恩體紫蘿悄悄從父親身邊取來圓根、苦蕎等種子,撒向人間,給人類帶來了無限生機。
雖然寶爾阿木山的海拔高,但圓根能在零下的氣溫里生長。到了秋天,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晾曬著圓根,遠遠望去,就像掛著一幅幅用潔白的果實做成的窗簾。圓根汁多脆甜,是大家愛吃的蔬菜,掛曬晾干后也成為牧草短缺時期豬、牛、羊過冬的口糧。
小羊聽見動靜,從母羊身后探出頭來。
大概聞著味兒了,它晃著腦袋,濕漉漉的鼻孔翕動了兩下。母羊會錯了意,朝著木槽奔來。別的羊也都一哄而上,尤其是那兩只公羊,擠在最前面。
“去去去,這可不是給你們的。”
惹科推開它們,只喂小羊。
小羊埋著腦袋,吃得津津有味。快吃光時,它才揚起腦袋來看看,嘴里還不忘咀嚼,直到把槽里的湯湯水水舔得干干凈凈。
小羊吃完了,抬頭望著惹科。
但惹科去碰它,它又開始躲閃。直到他的手輕輕放在小羊的腦袋上,順著它的脊背滑向尾部的時候,小羊才漸漸地平靜下來。然后,他蹲下來摸它的脖子、肚子和前腿,輕輕地和它說話,牽起袖口擦干了它身上的雪水。最后,他離得更近了,一次一次撫摸它的背,撫摸它的臉:這張小臉上的驚恐正在消失,似乎還有了一絲笑意。惹科把頭靠在它的腦袋上,聞到它鼻孔里呼出的青草的味兒。
“我知道,你找不到阿嫫了,你很害怕,對嗎?”
咩。
“我也沒有阿嫫。”
咩。
“別怕,我會陪著你。”
咩咩。
“對了,我就喜歡你這樣。”
咩咩咩。
“阿瑪在喊我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咩——
惹科一邊望著滿天的星星,一邊將后背貼著墻橫著走進了屋。
滿屋都是燒柴火的薄煙,最顯眼的就是火塘里的火苗了。雖然生了火,但還是濕冷。大家靠著泥巴生活,屋里屋外一個樣,晴天一身灰,雨天滿腳泥,鞋子里外都是濕的,走起路來腳下呱嘰呱嘰地響。燒好的洋芋被阿普的火鉗從柴灰里掏出來,一個個冒著熱氣,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鉆。洋芋進火塘之前是土黃色的,上面有一些凹陷的小坑,小坑里有好幾個“肚臍眼”,那兒是出芽的地方。它們的皮兒像紙一樣薄,被滾燙的柴灰捂著捂著,就開始變軟、變熟,到最后,為自己鑄就一身金黃的“鎧甲”。烤得越久,這身鎧甲越厚,被遺忘的洋芋在柴灰中變得越來越黑,但不管外皮多黑,用碎瓷片刮掉“鍋煙墨”似的黑殼,里面的肉都是白白軟軟的,咬一嘴,滿口留香。彝族人愛吃洋芋,紅褐色的泥巴里長不出太多別的東西,但洋芋是能種的。到了收獲的季節,掄起鋤頭挖下去,最幸福的是看到一大窩洋芋,挖上兩窩好的,一頓飯就有著落了。在村里,洋芋是大伙兒的主食,煮著吃,炒著吃,燒著吃,餓了就吃。烤著吃是最簡單的,惹科家的火塘里總是熱乎的,夜幕降臨時,那一片輕盈灰白的柴灰就像天幕一般,用火鉗輕輕一掏,火星就像星星似的一閃一閃的,隨手抓起幾個洋芋丟進去,蓋上柴灰,不多久,屋里就能聞到洋芋香了。
三鍋莊上,火苗從四面八方躥上來,仿佛一朵發光的花在鍋底盛開了,惹科閉著眼睛也知道,鍋里咕嘟咕嘟正煮著圓根酸菜湯。
飯煮好,天也黑透了。惹科咧開嘴角笑著,終于盼到了阿瑪點煤油燈的時候。阿普白天像只豹子滿山跑,一到了晚上就不愛動,只在黑屋子里坐著閉目養神。惹科不喜歡黑屋子,他喜歡太陽,喜歡月亮,也喜歡星星,發光的東西多有意思啊!煤油燈一點燃,屋子就像活了一樣。他在燈前搖擺身體,蹲下又站起來,和自己的影子玩,靠近煤油燈,影子一下映到了房梁上,變得特別大。
阿瑪盛了酸菜湯,把菜盆放在地上,又把烤洋芋裝進另一個菜盆里,放到了酸菜湯旁邊。
“惹科,來。”阿瑪將一把馬食子給了他。
馬食子是個長柄木勺,每人一把,是用來喝湯的。惹科盯了一眼阿普,緩緩蹲下來,他們三個人圍著兩個菜盆剝著洋芋皮,一口洋芋一口湯地吃了起來。
大伙兒守著這座山,地里長什么,鍋里就煮什么。氣候好的時候,洋芋、苞谷、燕麥、蕎子能收多一些,趕上氣候不好,糧食減產,就得小心省著。惹科最開心的就是過彝族年那幾天,不但能敞開吃,還能吃上油葷。忙活了一年,總算有肉吃了。對于牛羊肉平時是不敢想的,牛要犁地,馬要馱著羊、豬、雞到外面去賣了,才能有些收入。可是,去外面一趟不容易,山高路遠,一個往返得走上三天。酸菜湯和烤洋芋就是平時天天吃的東西。
阿普和阿瑪同時吃完一個洋芋,伸手去拿第二個時,他們的手背碰到了一起。阿瑪手慢,盆里最黑最煳的那個被阿普搶了去。
“你牙不好,干不動的。”
阿普拿起一個軟乎的,塞給阿瑪。誰知阿瑪卻遞到惹科面前。
“惹科干這個。”
惹科歡天喜地撩起衣角,把洋芋兜在里頭。可他干完手里那個,就盯上了阿瑪剛剝好的那一個,把衣兜里的洋芋一丟:“阿瑪,你這個好。”
“來,給惹科。”
咳!阿普咳嗽一聲,阿瑪把手縮回去了。
“惹科,要了哪個吃哪個。”
阿普干掉兩三個洋芋,喝了一點湯,就放下了馬食子。他把身子向后一傾,坐得端正了些。
“惹科,你想好了沒有啊?”
惹科嘴里塞著洋芋呢,阿瑪替他說:“他想好了。”
“他有嘴巴,讓他自己說。”
惹科趕忙吞下去,差點兒噎著了。
“我……想好了,把小羊……還回去。”
“還哪里去?”
“還給……丟羊的人。”
阿普頓了頓,慈愛地看著惹科。
“那好,這只羊就交給你了?”
惹科使勁點點頭。
(未完待續)
(選自《羊群里的孩子》,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