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麒麟

1

很久很久以前，當世界還年輕、傳說中的生物還在世間行走的時候，有個叫喜代的女孩，她是皇帝的女兒。每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喜代就在皇宮御苑的林子里漫步，給花兒唱歌，呼吸著綠茵上晨露的新鮮氣息。她有很多動物朋友，其中有一只叫林吾的蓬尾貍貓，還有一只叫奈美的丹頂鶴。無論何時，喜代傾訴心事的時候，奈美都會眨著它平靜又睿智的眼睛在一旁傾聽；而林吾雖然也假裝在聽，實際上卻在翻喜代的兜找蘋果片。

這一天，喜代散完步，帶著困惑去見她正在吃早餐的皇帝父親：“父親，通往大森林的大門今早為什么關閉了？平時都是開著的呀。”

皇帝嘆了口氣，他并不想令他最愛的女兒傷心，但也不想對她有所隱瞞。

“昨晚有人看見一只麒麟從森林進到王宮里來了，我聽說后，就下令關上了宮門。”皇帝說完，沉默了。

“可是……您會放它走的吧，父親？”喜代怯怯地問。

“不會的，喜代。”皇帝移開目光，看向別處。

“您打算拿它怎么辦呢？”恐懼攥住了喜代的心，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父親站起來，沿著餐桌緩緩地踱步。“據說麒麟的角有強大的力量，可以治病療傷、益壽延年。”他站在喜代面前，雙手撫在她的肩上，“明早我要去抓它，喜代，你不要出門，我不希望你受傷，你明白嗎？”

喜代意識到父親要殺死麒麟。“我明白，父親。”喜代說。

“那就好。”皇帝拍拍她的頭，離開了房間。在門口，他回頭看向女兒，“還有，喜代，不要開宮門。”

“是，父親。”父親走了，喜代的淚水滑過臉龐，靜靜地滴在地板上。

2

上課的時候，喜代的心情非常沉重。老師提問了她好幾次，但她什么都答不上來。放學時，喜代被留了下來。

“喜代，出什么事了？你今天好像不大對勁兒。”老師親切地問。

“沒事，米谷老師，什么事也沒有。我只是有點兒悲傷，還有點兒……孤獨。”

“也許你該試著多交些朋友，你是個甜美的姑娘，我相信別人都愿意更多地了解你。”

喜代搖搖頭。她知道別的孩子覺得她太安靜了，而對她來說，他們的吵鬧活潑又太沒規矩了。不，還是各玩各的最好。

米谷老師一發話讓她走，她就跑到御苑深處尋找麒麟。

“麒麟！麒麟！快過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啊！”她大喊。

她喊了又喊，很快林吾帶著熟悉的聲響跑來了。她又喊了一陣，奈美也來了。還是不見麒麟。

她似乎喊了好幾個小時，已經氣喘吁吁，嗓音嘶啞。她正沮喪地準備回家，突然感到身后刮過一陣強風。麒麟滑閃而來，停在她身后，郁郁蔥蔥的濃綠草坪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它看起來很像一頭鹿，只是腿、脖子和尾巴上覆蓋著珍珠白的長毛。當然，它有一只弧形的、半透明的角，像玻璃一樣反射著太陽光。喜代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生物。

“歡迎你，小家伙，”麒麟用深沉的嗓音低低地說，“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過像你這樣清晰的呼喚了。你叫什么名字？”

喜代緊張地笑了笑。麒麟比她想象的大多了，幾乎和父親最好的賽馬一樣大。“我叫喜代。”她說。

“喜代，這個名字真適合你。很榮幸見到你，喜代。”麒麟弓下一條前腿，朝喜代低下頭，“他們都叫我山陽，不過你叫我麒麟就可以了。你喊我來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它朝她眨著溫和的藍眼睛。

“是的，我父親想獵殺你，取你的角。”麒麟的角上閃過一道光，喜代驚訝地停了下來。

“不用為我你擔心，繼續說吧。”麒麟溫和地說。

“他明早就來，我擔心你會有危險。”喜代說。

麒麟默不作聲地站在那里，喜代不敢說下去了。麒麟抬起頭時，喜代看見它的眼睛變灰了，像風暴中的天空。

“門在我身后關上的時候，我就有這個擔心了。你會幫我開門嗎，小家伙？”

喜代羞愧地低下頭：“我不能……父親不會允許的。”

麒麟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痛苦地來回晃著它光澤閃閃的腦袋。

喜代對它感到萬分抱歉，她沖動地說：“我不能幫你開門，但如果我不必違抗父親的命令又能幫你逃走，我一定會幫你的！”

“謝謝你，小家伙。”麒麟安靜地說，“現在我得去給獵人搞點兒假蹤跡了，不過你一叫我就會來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叫你呢？”

麒麟仰頭大笑，四周回蕩著渾厚的笑聲，像樹葉沙沙，像溪流嘩嘩，又像狂風呼嘯。它再次看向喜代的時候，眼睛變得像秋葉一樣金黃。“請原諒，我不是在笑你，只是絕大多數人說話聲像金屬剮蹭，而你的聲音像鈴兒叮當，就算再過一千年我也不會弄錯。”

麒麟低下頭，用鼻尖碰了碰喜代的額頭：“我要走了。再會，謝謝你為我報信，愿你足下碧草常青。”說著，麒麟飛躍而起，沖進御苑茂密的樹林。

夜里，喜代夢見自己騎著銀光閃閃的麒麟，被狂嚎的陰影圍追堵截；無論他們奔向哪個方向，都會被緊鎖的大門攔住去路，不得不掉頭尋找別的路。

第二天早上，喜代一醒來就聽見狩獵的號角聲和獵犬的狂吠，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里見到的麒麟。

上學的路上，喜代瞥見狩獵隊伍轟隆隆地朝著樹林進發。獵犬在最前面開路，皇帝父親和他的隨從手握長矛和馬弓，騎著馬跟在后面。天很冷，他們長長的披風飄在身后。喜代緊緊裹住自己的披風，急急地向前走，祈禱麒麟能毫發無損地逃脫。

放學后，喜代沖出去看狩獵的狀況，身后有人喊了她一聲，她停住了腳步。

“喜代，這是你書包里掉出來的！”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手里揮舞著一張羊皮紙跑到跟前，把羊皮紙遞給她。

“謝謝。”喜代接過來，那是一張素描，畫著金色眼睛的麒麟在草叢里躍動，是她在課間畫的。

“畫得真好。是麒麟，對吧？就像你父親正在圍捕的那只。真可恥。”男孩說著搖了搖頭，“對了，我叫竹志。”

“我叫喜代，不過你好像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她把畫塞進書包里。

“人人都知道你是誰，你不光是班里的尖子生，還是——”他拍拍額頭，嘆了口氣，“哎呀，我忘了叫你喜代公主了。請恕罪，殿下，我真是個遲鈍的家伙。”

這一天喜代第一次笑起來。“你不用叫我公主或者殿下，也沒必要行禮，我就是喜代而已。”她覺得竹志鞠躬行禮的時候很像一只鸛，忍不住大笑起來。

男孩也笑了：“跟你說話真有意思，不過我得趕緊回家了，明天見。”

喜代跟他道了別，也往家走去。一名門衛告訴她，狩獵隊不到一個小時前已經回來了，個個精疲力竭又失望透頂。麒麟避開了一切追蹤，不要說麒麟的蹤影，他們連麒麟的一根毛發都沒見到。喜代謝過門衛，輕快喜悅地奔進林子，又來到她感覺昨天遇到麒麟的地方。

“麒麟！”喜代喊著，希望昨天見到麒麟不是一場夢。

“我在呢，小家伙。”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喜代大吃一驚，轉過身，眼前正是麒麟的胸口。她后退幾步，盯著麒麟的眼睛：“你怎么來得這么快？”

麒麟的鼻子往外噴著氣：“我聽見你的笑聲，就知道你要來了。你今天想騎行嗎？”

喜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可以嗎？”

麒麟前腿跪下，輕輕晃晃腦袋：“上來吧。”

喜代抬起右腿跨上麒麟的背，兩手抓住麒麟的角。她之前騎過馬，但都是坐在馬鞍上，所以麒麟站起來的時候她稍微滑到一邊去了。

“我們去哪兒？”

“風帶我們到哪兒，我們就去哪兒。”麒麟笑了。它聲音里有一絲狂野，讓喜代有點兒害怕。她往下看了看，想著如果自己滑下去會摔下多高——太高了！直到麒麟開始邁步，她都緊緊地抓著它的角。麒麟小跑起來，森林從兩側快速掠過，喜代感覺自己像魚兒穿越小溪。麒麟步履輕柔，樹枝從面前掃過，喜代覺得她們好像飛起來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麒麟慢下腳步，在一方平靜清澈的池塘邊停下，低下頭喝水。等它抬起頭，喜代問了一個她已經琢磨了好一會兒的問題。

“麒麟，為什么我的聲音會跟別人不一樣？”

麒麟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昂著頭，似乎在聽什么聲音，然后走進池塘。麒麟踏上水面的時候，喜代驚訝地屏住了呼吸。它的蹄子踩過的地方蕩起小小的漣漪。喜代盯著麒麟的蹄子看得入迷，麒麟開口說話時，她嚇了一跳。

“一個人的內心決定了他聲音的清晰度。大多數最清晰的聲音都是小孩子的，年齡越大，聲音就越粗糙刺耳。有些人的聲音能保留一點兒悅耳之處，但極少有人能一生中都保持美麗的音色。”

有那么一瞬間，唯一能聽見的就是麒麟的蹄子濺起的水聲。

“有一回我遇到一個年輕人，他像我一樣能聽懂聲音的音色，我們成了至交好友，教會了對方很多東西。我告訴他自然的秘密，他跟我分享唱歌的天賦。很多夜晚，我們都在一起看星星跳舞。”

“后來呢？”

麒麟輕嘆了一聲：“后來，他們國家開始打仗，他應征入伍，而我留在一個更和平的地方。仗打了很多年，打完后我回去找他……”

麒麟停下話語，安靜地站在平滑如鏡的水面上，一條魚兒在它腳下游來游去。突然，一滴水珠落在水面上。喜代抬起頭，看見一顆巨大的淚滴涌出麒麟灰色的眼眶，從鼻子邊滾了下來。

“他已經離開了森林邊的故鄉，我找了他好多個月，終于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找到了他，當時他跟很多人住在一起。在外面的時候，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仰望星空，反而盯著地面。”麒麟悲傷地說，“他失去了手臂。比那更嚴重的是，他丟失了他的天賦。憤怒和痛苦填滿了他的心，他再也聽不見音色……也聽不見我了。”

喜代熱淚盈盈，伸手抱住麒麟的脖子：“他聽不見你是什么意思？”

“不是每個人都能聽見我說話，小家伙。”麒麟又是一聲嘆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

走回林中空地的一路上沉默無聲，麒麟淪陷在從前的記憶中，喜代體味著它的悲傷，也默不作聲。當她從麒麟背上滑下時，它的眼睛依舊是灰色的。

“我為你的朋友感到難過，麒麟。”

“過去了，小家伙，都過去了。”

麒麟依舊跪在草地上，喜代深深地看著它的眼睛：“你還有別的朋友嗎？肯定還有很多別的麒麟吧？”

“都已經過去了。你的聲音是這八九十年來，我聽到的第一個純凈的聲音。我是最后一只麒麟啦。”

喜代倒吸了一口氣：“這不可能！別的地方肯定還有很多麒麟。麒麟永生不老，對不對？”

麒麟緩緩地點點頭：“是的，如果我們沒有被殺掉的話。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數量越來越少了。每過一百年，我們會在一個叫‘聚會之地’的地方聚一次，最后一次是十二……不對，十三年前。我等了整整一年，誰也沒等到。”

喜代打了個寒戰。在這世上孤身一人，你知道自己注定形單影只，直到永久，是什么感覺？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麒麟。”喜代在夜風中低低地說。她想起自己在激情中許下的諾言，現在她知道如果她食言將意味著什么：最后一只麒麟會死去，“我絕不會讓他們殺死你。”

麒麟看著她，藍眼睛里閃過一絲承諾帶來的希望。喜代走回家的時候，一路都在想著幫麒麟恢復自由的辦法，她眼中的火焰讓任何一個見過她的人都認不出她。

3

喜代每天都帶著一個新計劃奔向樹林。能不能挖個地道？能不能爬過高墻？買通某個門衛打開大門？每次麒麟都搖頭，喜代再想出一個新的主意。

“能不能把你假扮成一匹馬？”

麒麟的角閃出光芒。這次喜代搖搖頭，嘆了口氣。除非天塌了，麒麟才會像匹馬，它的角根本藏不住。突然她想起了什么。

“麒麟，”喜代遲疑地問，“你的角真的能治病療傷嗎？”

“不能。”

“真的能益壽延年嗎？”

“不能。”

喜代錯愕地盯著它：“那，角有什么用？”

麒麟聳聳它結實的肩膀。“黑暗時它給我照亮，有時我給它充滿能量時，它的光芒可以使人暫時失明。不過療傷？長壽？這不行。”麒麟迷惑不解，“為什么這么問？你聽到了這樣的傳說嗎？”

喜代羞愧地紅了臉：“是的。”

“你們人類啊，盲目得看不清眼前的東西。”麒麟嘀咕著。它提高音量，用它熱烈的藍眼睛注視著喜代，“小家伙，走近點兒，仔細聽，因為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至關重要。生死存乎舌尖之上，語言中有巨大的能量。是的，語言—你們人類伴隨著每次呼吸都會輕易拋撒、傷害和損壞的東西。你們試圖通過一切可能的手段來延長生命，卻又親手扼殺它。”麒麟齜著牙低吼，嗓子里發出低低的咆哮。

喜代面色灰白，嘴唇發干，低低地說：“我不明白，我們怎么……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聲音中的生命力是一項天賦，是造物的恩賜。麒麟也有，事實上所有生命都有，但從來都比不上你們人類這樣的力量和活力。比如，當你給花兒唱歌的時候，會有什么感覺？”

“我覺得……”喜代慢慢地說，“我覺得它們好像在聽，而且歌聲讓它們很快樂。我給花兒唱歌，是因為媽媽一直告訴我，這樣做會讓花兒長得更好。”

麒麟的眼睛閃著金綠色的光芒：“因為事實就是如此。你像澆水一樣為它們注入生命，它們飲得涓滴不剩，因為它們知道，人類給予的生命力是最好的。最開始，我們唱著一首歌，世間生命繁盛，無與倫比。”

“是什么歌？”喜代急迫地想知道答案，氣都喘不上來了。

“閉上眼睛，我唱給你聽。”

喜代閉上眼，興奮和期待令她發抖。她本以為麒麟的歌聲會是低沉的轟鳴，但第一個音符就高亢得像鳥鳴一樣刺破空氣。歌聲越來越高亢，音符在四周旋轉，在它們無言的旋律中纏繞著她。歌聲優美得令人痛苦。她突然意識到還有其他的聲音在與之完美唱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直到音符似乎穿透了她的靈魂。突然她覺得有什么不協調的東西混了進來；樂聲漸消，她睜開眼睛，看見麒麟正站在她對面。

喜代想說話，可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痛苦再次籠罩住她，她流下眼淚，嗚咽著問：“那是什么歌？我為什么哭了？”

“那是純粹的敬慕之歌、尊崇之歌。你是在為失去的東西而傷懷。”

喜代低下頭，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麒麟耐心地等在一旁，等了很久，一直到她收干淚水。

4

一個月過去了，種植季開始了。世界籠罩著明亮的綠色，幫助麒麟逃跑的計劃在燦爛的春色中也幾乎被喜代遺忘了。她每天都騎著麒麟散步，麒麟給她講從前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為什么傷懷了。但她不會消沉太久。自從母親去世后，她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朋友。至于麒麟——如果它現在都還沒有被獵人抓住，為什么將來就會呢？

這一天，在平常跟麒麟見面的時刻，喜代手捧著春天的第一束櫻花，輕快地奔到空地上。她在課桌上發現了這束花，想拿給麒麟看。她到達空地的時候，看見麒麟的腦袋緊緊抵著一棵樹的樹干。她立即被麒麟的消瘦震驚了——它的肋骨更明顯了，皮毛也失去了光澤。

喜代走到麒麟跟前，麒麟轉過頭，目光呆滯地看著她。她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麒麟啞著嗓子說：“就像鳥兒不能飛，魚兒不能游，不能漫游的麒麟也是一樣會……死去的啊。我的時間不多了，小家伙。如果我不能重獲自由，我這周就會回歸塵土了。你如果還想救我，懇請你盡快吧。”麒麟呻吟了一聲，又垂下腦袋，沉重地抵在樹干上。

一片枯黃的葉子飄落到地上，喜代抬起頭，發現隨著麒麟的聲聲呻吟和次次撞擊，面前的這棵樹枯萎變黑了。她心里充滿了恐懼，轉身漫無目的地跑開了，只是不論跑到哪里，恐懼都吞噬著她。突然她撞上一個人，還沒看清是誰，她就囁嚅著道了歉。她轉身想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等等，喜代，你怎么啦？”

是竹志。喜代擦掉眼淚，輕聲說：“沒事。”她想抽回胳膊，但沒成功。

“不，你不對勁。你緩一緩，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竹志說。

喜代調整了一下情緒，用標準的公主腔調說：“莽撞的小子，我命令你把你的手從我尊貴的身體上拿開。”

不過她的聲音又崩潰了，眼淚再次涌了出來。

竹志把她帶到附近的一條長凳上坐下，說：“你告訴我為什么這么悲傷，我就原諒你的無禮。”

喜代努力平復自己顫抖的呼吸。她要是告訴了竹志麒麟的事，會怎么樣？他會不會也想傷害它？突然她腦海里回響起一個聲音：“是麒麟，對吧？就像你父親正在圍捕的那只。真可恥……”她猛地睜開眼睛。竹志不會讓任何人傷害麒麟，她確信。

竹志的反應讓喜代下定了決心，她深吸一口氣：“我找到了麒麟，它快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喜代難以置信。

“嗯，我知道你找到了麒麟，”竹志有點兒難為情地微笑著，“有一天我在林子里采藥時看見你騎著麒麟散步。我當時蹲在草叢里，你肯定看不見我。不過我不知道麒麟要死了。”

“它說如果它不能很快獲得自由，它就會死的。”喜代無助地伸出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們把門打開吧？我來開門。”

“不行。”喜代搖搖頭，“不能這么做。我跟麒麟討論過這個辦法。我父親肯定會發現，并懲罰這么做的人，說不定還會處死他。我們都覺得這個代價太高了。”

竹志沉思著摸摸下巴：“那只能由你父親自己來開門了。”

竹志的話瞬間擊中了喜代的思緒，但她只是低聲說：“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去找我父親，去找他，讓他放了麒麟。他是皇帝，他會暴怒，然后嚴厲地懲罰我的無禮。”

竹志的眼睛都快從腦袋里瞪出來了。“你當然不能去！誰出了這么個瘋主意？”

但此時喜代知道該怎么做了。“我必須去，我會去的。”她的聲音堅毅起來，“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竹志從椅子上跳起來攔在她前面，眉頭緊皺：“不行，我不會讓你去的！”

喜代盯著他的眼睛，安靜地說：“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竹志想了幾分鐘，他的肩膀緊張地聳著，最后耷拉下來。他嘟囔著說：“好吧，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去。”喜代輕聲但堅定地說。

喜代的決心令竹志吃驚。他沒有再反對，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現在就去。”喜代站起身。

喜代讓竹志在大殿里等待，自己前往父親的會客廳。她夸張地告訴竹志：“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就告訴麒麟，我是為它的自由而死的。”

竹志點頭承諾，彬彬有禮地為喜代打開門。侍者來傳喚喜代的時候，她帶著盲目的勇氣，邁著顫抖的腳步，走進了龍潭虎穴。

皇帝獨自坐在幾案前，案上散落著成堆的卷軸。喜代向父親躬身行禮，父親示意她到跟前來。他把女兒抱到膝蓋上，撫摩著她柔軟的黑發。

“我的心肝寶貝兒怎么想起來看我了？想要新裙子？或者想要四條新裙子？小家伙，我很懂女人心，只有有所求的時候她們才會不期而至。說吧，女兒，只要我能做到，我就答應你。”

希望似乎很大，但喜代也知道父親翻臉有多快。她垂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父親，我想……我想請問您能不能……能不能放了麒麟？”

皇帝撫摩著她頭發的手停住了。“為什么？”

“我見到麒麟了，它快死了……”喜代本來吞吞吐吐地說著話，這時突然有了勇氣，抬頭直視著父親的眼睛爆發了，“父親！它不能療傷延壽，它的角沒有神力！如果您真的像您說的那樣愛我，就放過它吧！”她被自己的無禮震驚了，慌忙捂住臉，父親盯著她，什么也沒說。

想想吧，他沉靜的小女兒靈魂中燃起這樣的烈火！頭一回，他想知道她會成為什么樣的女帝——是的，雖然不情愿，他還是要傳位于她。

“我越來越老了，孩子。”他慢慢地說，“我不會隱瞞這個事實，但我想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得活得更久一點兒，為自己做好準備。”

“父親，”喜代依然捂著臉說，“如果您還沒有準備好迎接死亡，那么更長的壽命和殺死最后一只麒麟難道會讓您的生命更有價值嗎？睿智地利用眼下的時間不是更好嗎？”

皇帝無法否認女兒話里的簡單事實，但他找出了最后一個蒼白的借口：“這對那頭野獸和它的角來說，都是無上的恩榮，也會給我們的家族帶來驕傲。”

喜代猛地抬起頭，兩眼冒火。“父親，你真可恥！你對于生靈的性命只能想到那么淺薄狹隘的東西，我只會為你感到羞愧，不會驕傲！”

皇帝克制地再次盯著女兒。她變化這么大，一定是麒麟造成的。如果是這樣，類似的變化難道就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嗎？

“我會親自打開大門，哪怕只是為了看看給你灌輸了這種精神的家伙。”

“父親，您是在承諾您不會傷害麒麟嗎？”喜代嚴肅地問。

“我向你保證。”

他倆一起離開房間，喜代叫醒了大廳里睡著了的竹志。

“他要去開門了。”喜代的臉上閃著喜悅的光。

“我就知道你做得到。”竹志狡黠地笑了。

5

他們在黃昏時去見的皇帝，現在天已經黑了，蟋蟀在四周鳴叫，一輪圓月照亮大地。喜代走在父親旁邊，為自己的成功感到吃驚。皇帝依然穿著他華麗的金色長袍，以帝王的姿態大步向前，喜代發覺自己對他的畏懼已經消失了。一種認知消除了這種畏懼：皇帝怕死。如果他跟她一樣心懷恐懼，那是什么讓他們有了隔閡呢？

“沒什么。”喜代對著夜風嘀咕著。她懼怕父親，那是因為皇帝的頭銜以及子民對他的評價令她畏懼，可當她真正聽從了自己的內心，她就知道這種畏懼毫無根據。他很有威儀，但這是身為皇帝必需的權威。她也知道他很自私，但并不殘暴，他還為了她答應釋放麒麟呢。

喜代回頭看了一眼竹志，注意到他手中溫柔地捧著那束已經被她忘掉的櫻花。她腦中靈光一現，意識到他是個多么勇敢善良的人。就像她畏懼父親的頭銜一樣，學校里別的孩子一定也畏懼她的頭銜。她從不接近他們，因為向陌生人邁出第一步有違她的天性。他們一定都躲著她，因為他們懼怕身為喜代公主的她。

“人人都會害怕。”喜代自言自語，聲音小得父親和竹志都聽不到，“恐懼消失時，障礙就會崩坍，哪怕是困住麒麟的門和阻隔友誼的墻。”快到大門口了，她看向竹志，竹志靠近了她。喜代知道她所恐懼的并不像她以為的那么可怕。

到了門口，喜代呼叫麒麟，過了好一會兒，它才沿著小路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喜代跑上前去扶住它。麒麟終于走到門口，竹志和皇帝悲傷地注視著這個瘦弱的生命。皇帝一言不發地從袖中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大門，將它放了出去。

喜代注意到麒麟黯淡的眼神里有了光。“你自由了，麒麟，真抱歉，耽誤了這么久。”她撫摩著麒麟的頭，低聲說，“謝謝你教會我勇敢。”

“我沒做什么，”麒麟低沉地說，“勇氣一直在你心里，等待時機被喚醒。我為你驕傲，小家伙。”它的眼睛里流出一滴淚。它用鼻子蹭了蹭喜代的額頭，當它再次抬起頭時，眼睛已經變成了金色。“再見，嗓音純凈的小喜代，好好對待你的子民，在優雅和勇敢中成長吧。有一天我們還會在永恒海岸之外重逢。”

“麒麟，你要去哪里？”喜代問。

“去聚會之地，在那里等待最后一天的黎明。我不會再在人間行走了。”麒麟讓喜代再次擁抱了它，然后掉頭向大門走去。它經過竹志和皇帝身邊時，他們向它鞠躬，麒麟也低下頭回禮。它向竹志點點頭，對喜代說：“他的聲音很好，我聽見他讓你笑了。你們會一直這么快樂的。”接著它將目光投向喜代的父親，“告訴他，他還會活很多年，如果他能迷途知返，對所有人都仁慈和藹。”

喜代回味著麒麟的話，不由得問：“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能看見未來嗎？”

麒麟笑了。“不是的，小家伙。這就是語言對于生命的意義。”麒麟帶著重生的力量昂起頭，沖出大門，在三人的目光中消失在夜色里。喜代最后瞥見的是遠處的一縷白光。

最后的麒麟就這樣永遠從人類的視線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