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叫張梅的女孩再一次瑟縮在角落里無聲哭泣。她的身后站著幾個男生,他們盯著她那瘦小的身影肆無忌憚地嘲笑。有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馬尾,她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瞬間就栽倒在了地上。這更是引得那些男生笑得前仰后合。這不是張梅第一次遭遇這種事情,整個年級的學生都知道,初三(5)班的張梅,是一個可以隨意被人欺負的女生。
女生們也欺負她,但方式不一樣。大家會孤立她,用足以讓她聽見的聲音嘲笑她。對這種精神上的“凌遲”,女生們樂此不疲。
“你們聞見沒有,她身上有種特別臭的味道,肯定是得了什么臟病。說不定還會傳染呢,都離她遠點!”
“就是,你看她臉上那塊白斑在掉皮,好惡心啊!”
女生們被這個說法逗樂了,哄堂大笑,我也跟著笑起來。說“白斑掉皮”的那個人就是我。其實我心里很清楚,那塊白斑是患有白癜風的緣故,那是一種疾病,不是她的錯。但我更清楚,要想融入一個團體,就要懂得扮演一個“自己人”的角色,將自己隱匿在安全的角落。
我在班里沒有什么朋友,也沒有資格加入任何團體,這是一種危險的處境。一不小心,我就會成為另一個張梅。
課后被留堂是“學渣”的宿命,我的數學又一次不出意料地考砸了,我在放學后被留下來改錯題,張梅也是其中之一。時間流逝,教室里最后只剩我和她。
改完錯題,我收拾書包準備離開。這時,我看見張梅坐在課桌前發呆,便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還不走嗎?”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也許是沒有想到有人會主動跟她說話。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頭看看四周,生怕被別人聽到。
也許是太久沒有感受到善意,我一句脫口而出的話,竟讓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心里一動,很想為她做點什么,去抵消自己曾對她犯下的那些“罪孽”。
“你笑起來很好看啊!”看著她亂糟糟的形象,我違心地胡亂說了一句。“哪有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點害羞地低下了頭。之后,我們陷入尷尬的沉默。
我想隨便編個理由離開,沒想到她突然開了口:“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老欺負我。”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在我這里找到答案。
可是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我們從課本上學到的是平等友愛,可課本沒有告訴我們,人性是一個變量。于是我試圖結合自己的經歷,去告訴她問題出在哪里。
搬到縣城前,我家在一個小村子里,我在那里度過了小學時光。有一年冬季的一天下了大雪,下午放學后,大家擁出教室,一邊走一邊打雪仗。
我的棉鞋鞋底很滑,沒走幾步我就摔倒了。有幾個同學從遠處跑過來,將我從雪地上扶起,可我剛起身還沒站穩,就又滑倒了。我嘗試著慢慢站起,正準備拍拍身上的雪,不知是誰突然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直直地跪在了地面上,膝蓋一陣鉆心的疼。旁邊有人笑話我,我想這是誰在跟我開玩笑呢,于是一邊笑一邊爬起來。
站起來后,我看了看四周,想知道那個調皮的家伙是誰。可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就不知又被誰從背后一把推倒。我不高興了,可轉而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興許這也是一個玩笑呢,不要那么小氣。周圍的人開始哄笑,我揉了揉膝蓋,再一次艱難地爬起來。
我再次被推倒了。這次我看清楚了,是那個一開始跑過來扶我的同學。我們同班,互相借用過文具,平時也一起打打鬧鬧,關系很好。也許他只是想跟我鬧著玩,像平時那樣,我這樣想著,于是對他笑了笑。可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卻挪開了視線,和身邊的人對視,然后大聲地笑。
周圍的氣氛起了變化。我身邊的人越聚越多,他們圍成了一個圈,不停喊著讓我爬起來,然后在我剛剛起身的時候,又一把將我推倒。
哄笑聲隨著我一次又一次倒地,在空曠的校園里回蕩。我一直面帶微笑。如果說一開始這微笑是因為我以為這只是個玩笑,后來這微笑就完全變成了討好。我天真地寄希望于將這件事情置于“玩笑”的框架之內。如果這只是個玩笑,那怯懦的我便有了一個足以麻痹自己的借口,我的微笑或許就會得到善意的回應,我還可以假裝沒事。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暗下來,這“游戲”也接近尾聲。我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遠處有一塊空地,早上來的時候,我曾想將那片雪地當畫板,畫彩虹或者大象。我盯著那塊空地,眼淚不停地滑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
在故事的尾聲,我對張梅說出自己的困惑:“我不明白,明明第一個跑過來扶我的人,最后怎么跟其他人一起來欺負我。”
講完自己的經歷,我跟張梅之間的距離似乎近了一些,我可以從她的眼神里讀到她對我的遭遇的同情和理解。是啊,我們犯了什么錯呢?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和她聊天是一件輕松的事,我說那個總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女生很討厭,她跟我分享了藏在書包里的餅干。我們甚至聊到隔壁班的學霸男生,她說在和他為數不多的對視中,他的眼神中從未流露出輕視。說到這里,她的眼中似乎有微光在閃爍,那是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清澈和靈動。
我們在學校大門口道別,她的背影消瘦,在路燈下拉出一個細長的影子。看著她越走越遠,我做了一個決定,無論以后會面對什么,我都要和她站在一起,做她的朋友。
在我決定跟張梅做朋友的幾天后,她再一次被班里的男生欺負了。我坐在座位上,很清楚身后兩排的位置正在發生的事。我聽見書本“啪啪”打在腦袋上的聲音,也聽見了謾罵聲和譏笑聲。憤怒的情緒在我的身體里翻涌,我想沖過去,抄起板凳或者拖把,替她趕走那些壞透了的家伙。
可是,我沒有動。因為我不僅感受到憤怒,還有極度的恐懼。如果我沖過去,那么我們兩個會同時被圍攻。我想起小時候的那場雪,我害怕了,于是就那樣木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幾個女生慢慢聚攏過來,很自然地靠著我的課桌,嘰嘰喳喳地討論:“你們發現沒有,她居然戴了一個發卡,不會是偷的吧?”“應該翻翻她的書包,說不定她還偷了別的東西。”
男生似乎領到了“旨意”,立刻七手八腳地去拽張梅的書包。此時,我無法繼續呆坐,站起來轉過身,一眼便看到張梅的臉。淚水劃過她臉上的白斑,她死死拽著自己的書包帶子,仿佛在保護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男生的巴掌落在她的頭上和身上,但她絲毫不退讓。
“你們一群男生還沒一個女生的力氣大?”我旁邊的女生嘲笑著男生,說著還轉過頭來看向我,遞來一個要征得認同的眼神。我一時慌了神,害怕內心真實的想法被對方洞穿,于是選擇將自己置于安全的一方。“就是啊!”我開口附和。
驚愕、悲傷、失望……張梅用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怔怔地望著我,繼而低下頭,任由手里的書包被奪了去。課本、作業本,紛紛揚揚散在地上。她呆坐在那里,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我知道,這輩子,我們都不會成為朋友了。
初中畢業后,班里大部分同學升入本校高中,也有些同學去了本市別的學校繼續求學,但張梅消失了。我希望她去了一所全新的學校,在那里,沒人知道她過去的遭遇,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
往后的日子里,我偶爾會想起張梅,會假想我們成為朋友,但每每此時,她望向我的那個眼神就如同利劍一樣,刺穿我的懦弱和自私,嘲笑我的虛偽。
高中三年,我的生活忙碌而平淡。“校園霸凌”這個詞,隨著時光,在我的腦海中逐漸淡去。但有些東西一直留在我的內心深處,每當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都會猜想,這也許是命運給我的一個懲罰:你這么糟糕的人,就只能被這樣對待。
工作后,這種慣性思維一如既往地左右著我的人生。我輾轉換過幾份工作,雖然得到了“老實勤快,踏實負責”的評價,但我心里明白,這字里行間還透著“膽小怕事,不堪重任”。
事情發生轉變是從我在一家電腦設備公司工作時開始的。那時,我負責出納,公司賬面上出了一些問題,老板把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支筆,讓我記下一些賬目。盡管我不明白那是在干什么,但心里有了不好的想法,那一定是一件突破我底線的事。
我手足無措,臉上習慣性地帶著討好的假笑。但我想,此刻的自己笑起來一定比哭還難看,因為我的內心正進行著一場異常激烈的戰斗。
如果繼續做一只“鴕鳥”,我不清楚自己會面臨怎樣的懲罰;如果說“不”,那我會失去“老實人”的身份。在底線面前,我再無半點兒裝糊涂的空間。
“我做不了。”最終我鼓足勇氣,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辦公室里一陣沉默,我低著頭靜靜等待狂風暴雨到來,但最后什么也沒發生。老板說了句“行吧”,就讓我出去了。
幾天后,我被辭退了。但我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平靜,在我失去“老實人”身份的那一刻,“膽小懦弱”的身份標簽似乎被撕開了一角,下面露出了遲遲不肯痊愈的傷口,在新鮮的空氣里開始疾速呼吸,等待愈合。
如今,我已有新的工作,我學著表達也學著拒絕,漸漸在小圈子里得到認可。偶爾我還會想起小學時的那場雪,我依舊不知道,那么小的自己在當時要做出何種反抗,才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我也還是會想到那個叫張梅的女孩,那張早已模糊的臉,在我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被我的歉疚所勾勒出來的名字。
但我知道,我終于走過了那場雪,知道曾怯懦自私的我,其實可以選擇勇敢。
(七月流火摘自微信公眾號“三明治”,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