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夏,16歲在蟬鳴中漸漸遠去,狂風暴雨匆匆而過,打蔫了墻角向上攀緣的凌霄花,只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個雨季。
“最近怎么樣,聽說你身體不好,成績下滑得有些厲害。”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依舊如從前那樣帶著潭水般的澄澈和深沉,唯獨不同的是,眼里似乎有一片月光,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晃動著,寫滿了嘆息。我趕忙挪開視線。“嗯,現在總是寫不好作文。”我低著頭答了一句,就再也不敢抬頭看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們班要上臺了,表演結束后來大門口找我。”那一天,初中部和高中部共同舉行歌唱比賽。自從進入高中以后,我就經常生病,成績下滑得厲害,還因早戀被請了家長。頓時,四面八方的議論像巨大的怪獸,一口把我吞下。它的胃液叫作抑郁,弄得我滿身都是。
“現在的我,應該讓他很失望吧!”臺上的他,被一群孩子簇擁著。他們是那樣意氣風發,像極了初中部滿墻開得熱烈的凌霄花,風一吹,窸窸窣窣,唱著青春的歌謠。望著他們,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苦籠罩著自己,心里的雨水有些蜇人了。
表演結束后,我朝大門口走去。他穿著一件白襯衫,遠遠地就在朝我招手,像海面上的白帆,一下就把我拉回了記憶的深海。
在我上初三那年,有一天,他也是穿著白襯衫,站在講臺上,拿著一張試卷,高高舉起,臉上笑開了花。他本來就小的眼睛,自動地瞇成了一條縫。“這次模考,最高分出在我們班,鹿郴同學,滿分150分,考了128.5分!”隨即教室里沸騰起來,掌聲雷動。128.5分在我們那兒算得上極高的分數,于是我的名字開始在全校流傳開來。
我進辦公室向他請教問題,七班的江老師總喜歡對他說:“快,你的得意門生來了。”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每次只是羞赧地一笑。但每次走出辦公室,我心里總是像吃了蜜一樣甜。走廊里,窗邊的玻璃上,映襯著明晃晃的橘紅色,像傍晚的云霞。我知道,凌霄花開得正好,迎著風,不停地展露著自己的笑臉。我慢慢邁著細碎的步子,心里有一朵橘紅色的花在慢慢結苞,等待綻放。
在我的印象里,年長的老師們像古虬橫斜的老樹,難免讓人覺得凄神寒骨,快樂、自由的綠芽,很難抽新。而他,更像夏日的竹子,不乏生機,周身更有一種橘色的書香氣。他這棵竹子,不僅不會壓制我們對自由、快樂的向往,反而會鼓勵我們。課上,他見我們乏困,便會講他當年的青春小故事。正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心里總藏著春天的悸動,一聽到關于青春的小故事,便個個情緒高漲,學習的勁頭也就上來了。
期中考試,我們班因為有了這棵“竹子”,成績有了質的飛躍,平均分在全年級更是獨占鰲頭。這讓很多老教師對這棵初來乍到的竹子,有了慍色。而他,依舊如同一個孩子,自顧自做他的竹子,愛自由,不受約束。課上,他唱周杰倫的歌給我們解悶;課間,和我們一起談天說地;晚自習,悄悄給我們放電影……
于是,一時之間,班上涌現出很多他的狂熱粉絲。加之寫得一手好字,他成為許多女同學心中的“男神”,我的兩個好朋友H和X也在其中。她們毫不避諱地稱他為“男神”,并叮囑我不要和她們搶。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本就是一棵含羞草,一遇到點兒刺激,就會把自己緊緊攏住,更何況是這么熾熱的陽光呢?但這棵竹子,早已成為我心里的偶像。
“既然我沒有勇氣將那份對他的欽佩用‘男神’這個時髦的詞高聲宣揚,那就努力學習語文,考第一名,讓自己成為他臉上洋溢的笑容吧!”我對自己說。我開始看作文書、雜志,將那些經典句子摘抄下來。每到周末,就悄悄跑到教學樓背后那片竹林里溫習。光越過林間,用斑駁氤氳著文字,不知是不是我的嗅覺出了問題,我竟覺得書本和文字都香了起來。直到風掠過,一朵凌霄花落到我的摘抄本上。原來這才是我覺得香的真正原因。我輕輕地拈起它,對著光影看,橙色很淡,底部摻雜著很深的綠色紋理,整朵花看上去近乎是綠色的。
之后的每個周末,我總喜歡去那片竹林讀書、溫習,然后撿拾一兩朵凌霄花,夾在要交給“竹子”的周記里。后來,我期許的語文成績像極了飄落在摘抄本上的凌霄花,如約而至。我仍舊不敢大聲直呼他為“男神”,但每次從他贊許的目光里接下試卷的時候,我腦海里不知何故,總是浮現出這樣一個景象:一片竹林,綠影相疊,墻壁上一抹橙色不斷向上攀緣,伸展自我,只是為了能夠更接近竹林一點點,更靠近綠色一點點。為什么那朵凌霄花會是綠色的?或許是因為它沾染了竹子的“陰影”吧。
“怎么一見我就低著頭?”他的聲音還是和當初唱《青花瓷》時的一樣,我還是不好意思抬頭,但眼淚早已在眼眶中有所預謀了。他好像什么都沒有變,還是從前那棵竹子,而我卻不再是老師眼中的得意門生了,那些周記里夾著的凌霄花,也被我弄丟了。
“不要低頭,不要哭泣,一旦哭了,文字就容易被眼淚沖淡,也就寫不好了。”他摸了摸我的頭,我才緩緩抬起頭,望著他。一切都恍惚如昨,他精準地看出了我的問題。不知道為什么,時隔這么久,再次與他對視,我總覺得時間漏掉了一拍,好像我還坐在講臺下,他還站在講臺上,唱著《稻香》:“跌倒了就不敢繼續往前走/為什么人要這么的脆弱墮落/請你打開電視看看/多少人為生命在努力勇敢地走下去/我們是不是該知足/珍惜一切就算沒有擁有。”
分別的時候,他遞給我一個嶄新的日記本,讓我把難過寄存在里面。
后來,朋友的妹妹Z也是他的學生,她告訴我:“姐姐,你不知道,每次寫作文,老師都會把我們批評一頓,然后夸你有多么厲害。你寫的那些文章,老師還經常打印出來發給我們學習。”我笑笑,原來,我還是他心里的那個得意門生。日記本的第一頁,有一行字,字跡依舊清瘦如竹,有筆鋒,周身卻帶有一種讓人快樂、自由的舒適感。“綠色的凌霄花,又開了,你也是!”見字如面。字的旁邊放著一朵綠色的凌霄花,我也想起了我周記里的花,只是,這一朵帶著新鮮的綠色。
(本刊原創稿件,陸世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