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積嶺小學的位置有些奇怪,建在了一個長滿蘭竹的坡上。但從視野上來說似乎又不錯,學校大門正對著密密麻麻的樓房和樹木點綴后的街道,隨著四季的變化,學生們可以盡享氣候之神點化后的碧綠與金黃。
對大多數(shù)學生而言,上學的路途還算方便,如果騎自行車沿主路走,要花十五分鐘左右。但家長一般還是讓孩子三三兩兩地結伴走路來回,孩子們下了坡,會看到一棵碩大的絨花樹,每年夏末秋初都開得格外打眼,一朵朵地張著,像極了胭脂扇。家住七德福的小孩們在這里就開始各自分開了,有的會繼續(xù)走大路,而有的選擇抄小路,在別人家的后院穿梭,然后擇近到家。
潘芩月的家沒有近路可抄,卻也不能一直走大路。每天她都會和住在附近的小齊一起約伴,她們一路手牽著手,跑跑跳跳地繞過一個漂著水葫蘆和荷花的大水塘,爬上一片有茶林的坡地,然后下坡,在坡下的地方爬到短墻上偷偷看一眼粉紅樓才能安安靜靜地回家。
粉紅樓是充滿誘惑的,那種誘惑是像棉花糖一樣的誘惑,有些松松軟軟的感覺。半年前,這里還只是一所空房子,院里長滿了雜草。每次路過都讓人有些陰森森的感覺,不禁要急走幾步。可一個暑假后,她倆卻發(fā)現(xiàn)房子已經(jīng)大變模樣,雖然樓房平時依舊院門深鎖,偶爾能見著一個人,有時候又許久連人影都見不著,但那抹亮眼的粉紅似乎抹去了衰敗荒涼之感,平添了幾分柔軟的暖意。就幾個月的工夫,從房子到人都在顯著格外的生機。
這是四年級的上學期,夏末初秋的悶熱已經(jīng)讓教室里蟄伏的氣氛騷動不安,一面是數(shù)學老師在講臺上不厭其煩地念叨,學生們不由得昏昏欲睡,另一面又到了期中考的時候,對于考試的恐懼時時撞擊著孩子們的心。教室黑板上畫著的字符像極了一條條彎彎曲曲的蟲子,此刻更是扭動得讓人滿眼昏花。
小齊向來是不愛聽數(shù)學老師講課的,反正她的數(shù)學成績從來就沒上過八十分,怎么努力都是個七十來分。于是,她干脆放棄了掙扎,眼盯著老師的一張嘴在嘀咕,手卻在書底下寫起紙條來。
“咻—”趁老師背過去在黑板上抄字的時候,一個小飛機從課桌底下飛到了坐前排的潘芩月的課桌里,小齊伸腳踢了一下芩月的椅子。芩月差點兒沒穩(wěn)住,慍怒地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又不敢說什么。
小齊捏著鼻子做了個鬼臉,偷偷地說:“看底下,看底下—”
芩月低下頭撿起了紙飛機,看到了大大的“探險”二字,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和她“狼狽為奸”。畢竟芩月也很好奇,每次放學回家總要忍不住去門縫里看看,但每次看得都不太盡興,總是無功而返。突然變成粉色的房子里究竟有什么呢?
這么想了想后,芩月朝后比了個手勢,她倆放學后的約定就這樣達成了。
二
終于等到了放學的鈴聲響起了,學校頓時沸騰起來,叮叮當當?shù)淖孕熊団徛暎€有打掃衛(wèi)生的嘈雜聲一浪高過一浪。孩子們像放歸山野的猴子,渾身都帶著用不完的精力。高年級的孩子騎著小車帶風而過,還有剛上一年級的小孩因為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放聲嘶嚎的,也有打架的,一群群嘰嘰喳喳的小女孩在唱著歌。整個積嶺小學幾乎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
小齊買了一支棒棒冰,一邊吃著一邊站在門口等潘芩月,她到放學時才想起今天自己要打掃。棒棒冰都快吃完了,芩月才背著書包緩緩悠悠地過來。看著小齊等得有些焦躁的臉,芩月只好嘻嘻著抱歉著,然后拉起小齊的手一路跑起來。
合歡花、荷葉還有人群,在她們的視野中一點點倒退。到了分岔的地方終于跑不動了,同路的小孩越來越少,下坡后,一陣風吹得她們的頭發(fā)飛了起來,她們相視一笑,緩了緩氣兒。
嗯,快要到了。今天院門沒有打開,里面似乎沒有人。小齊一遍遍踮起腳來往上跳,潘芩月圍著圍墻轉了幾圈,在側面的草地旁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扇小鐵門!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獲。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這里還有個出入口,從鐵門望進去,院里是敞開式的天井,花壇里種上了統(tǒng)一的四季青,還有一棵松柏和黃白紅夾雜的菊花。
“小齊,小齊!快過來,這里有小門。”潘芩月壓低著的聲音藏不住發(fā)現(xiàn)意外的興奮。
小齊拉著書包往這邊跑。
小門后的院子與之前在前門門縫里看到的世界似乎有一點兒不一樣。除了長帶形花壇里的各色菊花,沿墻角擺設的刺玫瑰給她們帶來了些許歡喜,除此之外,比一般農(nóng)家更為整潔外,似乎也沒有發(fā)現(xiàn)十分特別的東西。
她們試著往屋里推了一下,沒想到小門居然沒上鎖!
小齊貓著腰細聲細氣地問了一句:“有人嗎?有人嗎?”芩月嚇壞了,叫她趕緊回來。小齊止住腳步,屏住呼吸靜靜等著答復,空氣像是凝滯了,沒有人回復。小齊膽子大了起來,她伸了伸腰,裝模作樣地大步流星走了起來,一邊還向后勾著手示意小齊。
“這里沒人怎么還開著門呢?”芩月有些遲疑,突然想到以前這里齊膝深的野草,有些不安地說,“要不我們還是出去吧,被人看到了不好。”
小齊突然賊賊地笑了一下,說:“我們只看看,不動人家東西就好啦。”她登上了臺階,一會兒躥到側間門口聽聽,一會兒扒到大門門縫里看看,希望還能發(fā)現(xiàn)點兒有趣的東西。就這樣,兩個女孩在院子里東瞧瞧西望望開始了她們的“探險”。
芩月突然往側廳屋里瞧了一瞧卻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貓,小貓渾身雪白,鼻子上帶著點兒粉紅,可愛極了。她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激動地叫了一聲:“小齊,你快看,那有只貓。”
“真可愛—”
倆人隔著窗戶逗起了貓,那只貓本來是有意無意蜷縮著睡覺的,被她們這么一鬧騰,于是睜開了瞇著的眼睛,懶懶地看了她們一眼,蜜黃的眼睛帶著冷冷的傲氣,大概是覺得沒什么意思,從桌臺上跳下來逃走了。
貓一走芩月的興趣就減了大半,頓時不知道再應該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了,在臺子上順溜著坐下來了。小齊似乎還有些不甘心似的,趴在窗戶上盼著貓回來。潘芩月掃視了一圈院子,正當她看得入神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走路的腳步聲,小門開了……芩月意識到有人回來了,她拉了一下小齊想要往外跑,可是來不及了—
她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等待主人大發(fā)雷霆地收拾她們。一個戴草編帽穿著白色短袖米色裙褲的窈窕女子走了進來,她跌跌撞撞地搬著一箱東西,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了門口,一抬手,胳膊底下夾著的幾枝荷花掉了下來。
“小孩,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呢?”高挑女子叉著腰喘著氣看著她倆這緊張的樣子,不由得放松表情,微微笑了一下,一邊解著草帽,一邊說,“不用緊張,我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接著轉身打開了門,又折回去抬那一箱子東西,芩月跑過去幫忙撿起了那兩枝掉在地上的荷花遞給了她,她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進來吧,你們不是好奇嗎?”
一進門,芩月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啊,真好聞,這香氣讓人心神寧靜,像阿婆給自己蒸的荷葉露滑過舌尖的清冽感覺。她變得小心翼翼了,不由得踮起了腳輕輕走著,瞬間變得安靜了起來。小齊也放輕了腳步。女人讓她們坐在沙發(fā)上,她起身拿起了一個沙青色的花瓶,將荷花插入花瓶,然后放到了電視機旁邊的斗柜上,接著又開始倒騰那一箱子東西,箱子被繃帶纏得有些過緊了,她找出剪刀,三下兩下剪開,從里面拿出了一堆包裝好的墊子、一堆塑料材質(zhì)的磚、一堆皮軟軟的彩色充氣球,還有一個打氣筒。
“小孩,你倆來幫我干活吧,幫我拆拆這些東西的外包裝,好不好?”女子對著她們莞爾一笑。
這一笑實在太美了。摘了帽子后的她,面孔秀麗,膚色潔白如玉。潘芩月想,今天大概遇到仙女了吧。看看自己曬得黝黑的臉與手臂,芩月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躲了躲,但女子眼神里透露出來的笑意融化了窘迫。兩個女孩像盯著神像一樣盯著美麗的女子,那樣修長且勻稱的身材,人們常說的“氣質(zhì)”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她們不禁晃了晃神,也跟著她拆起包裝來。
“你們幫我把瑜伽墊拿到院里竹竿上去晾著,都是新的,晾晾味兒。對了,你們叫什么名字?”女子看著她們,又舉了舉手里的墊子問道。
“我叫小齊,她是我的好朋友,芩月。”小齊搶著回答道,她和芩月不停地抬著一張張瑜伽墊往外送,后來干脆變成她倆拿著遞給主人了。這一個個看著不重的東西,放在一起拿竟也費些事。
“哦,都是很美麗的名字呢。你們經(jīng)常來這嗎?”女子一面鋪展著墊子,一面問著,然后又折回去自己抱了兩卷過來。
“我們每天放學都從這里過,三年級的時候房子還是一個白色的空房子,好像沒人住。可這個暑假后,卻發(fā)現(xiàn)房子煥然一新了,還多好些花花草草。我們都特別好奇這個房子里住了什么樣的人家,所以我們剛剛就從小門過來了。”小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用力解釋,芩月總是靦腆地望著女子微笑著,又不停地忙活著,把晾完的墊子的包裝紙收拾到空的紙箱里。
女子閃著眼神笑了笑,把剩下的東西一摟,回過頭說了句:“你們跟我來吧。”
芩月和小齊跟著女子上了樓。一進樓上的房間,她們內(nèi)心的驚奇又喚起了更大的漣漪:碩大的房間空曠而安靜,墻壁四周貼滿了鏡子,墻上的窗戶安上了白色的窗紗,墻角除了一張簡單的桌子再沒有多余的家具了。沿鏡子而設的是一圈拔地而起橫著的欄桿,潘芩月知道了,這是練功用的把桿,她在電視里見過。她激動地看著白衣阿姐,問道:“阿姐,你會跳舞,對嗎?”女子笑著點點頭看著她倆。
小齊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樣,瞪大了眼睛問:“真的嗎?”
女子微笑著問:“你們想學嗎?”
芩月靦腆地點了點頭,小齊像喜鵲一樣,仰起了黝黑透紅的臉,頭點得像撥浪鼓一般。芩月走過去,摩挲著把桿,回頭看了女人一眼,“不過,”她很快低下了頭,聲音低得像到了地板上,“阿姐,要交學費嗎?我沒有錢。”
女子停頓了一下,爽朗地大聲回答:“沒關系!不用!我來這里就是為了讓你們有一個接觸舞蹈的機會的,你們剛剛幫我干活了,就算你們交的學費啊。”她有些調(diào)皮地看著她倆,接著又說,“你們幫我晾的墊子就是練功用的。我啊,還有一年多就要出國留學了,來這里跟你們待在一起,我想一定是件不錯的事情,能度過一年美好的時光,給你們也給我自己一種有價值的生活。人的一輩子長著呢,世界也大著呢,各樣的生活都要體驗,就像你們一樣,生在鄉(xiāng)下,山川河流花鳥蟲魚陪著你們長大,但也要知道還有舞蹈、音樂等各種美好的事情;我呢,長在城市,物質(zhì)充足,但我沒你們的自由,也沒兄弟姐妹,也沒你們與大自然共同生長的樂趣。我父親說要去鄉(xiāng)村生活,才可以真正了解它,了解社會,了解中國。總之啊,各種可能的事情等著你們,也等待著我。未來無限遙遠,也無限可能……”說完她得意地粲然一笑,往墻角的桌子邊走去,從桌子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臺錄音機,一陣飄揚悠遠的音樂在墻的四壁開始跳躍。她又從柜子里拿出了一雙舞蹈鞋,穿上了一條白色的長褲襪子。一切整理完畢后,起身跟上了音樂。
只見她的兩條手臂像水波劃過石頭,又像微風拂過玫瑰的花瓣,一種毫不費力又滿是彈性的美從延伸的指尖流出,高昂的頭與細長的頸向上微仰著,隨著側起的手臂又變?yōu)檩p輕頷首,她的眼神跟隨著每一個動作的變化而流轉,腳尖踮起,緊繃著,讓本就修長的腿變得更加優(yōu)美,時而交叉,時而單腿像仙鶴一般站立,時而飛躍、旋轉……芩月和小齊驚嘆著:“阿姐,你像會飛的天鵝,太美了。”她們小聲雀躍著。隨著音符跌落,直至靜止,女人扶起裙裾將手揚在身后,前面延伸的腳尖將身子送向面前,她悠悠地向她們屈了屈身子,朝她們微笑。
兩個女孩眼睛里閃著光。
“啊,真好!阿姐,你真像嫦娥一樣美啊。”芩月也忍不住低聲地驚嘆著。
女子走過去,一手牽起一個,把她們領到了房子中間,換了首樂曲,又再次摁下了開啟鍵。“來,你們跟著我一起。”
小齊笨拙地伸出手臂,芩月臉紅得像個桃子,緊著又縮了回來,不好意思地說了聲:“阿姐,我們不會—”
“沒關系,你們跟著音樂走,來,看我,伸左臂,一噠噠,出右腳,二噠噠,抬右手,三噠噠。”小齊和芩月跟著跳起了機器舞。
女子終于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剛剛就是讓你們感受一下,想要一起學習嗎?”她們都滿是欣喜地點了點頭。
“喜歡,以后放學了就過來找我,回家也要跟你們的家長說一聲。不過,芩月,小齊,學舞很辛苦,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容易。今天天色晚了,你們快回去吧。”
此時,天已露出了幾分夜將近的氣息。小齊和芩月出門時,太陽下山了,幾片未退的彩霞依舊用力地飄著,空氣里彌漫著葦草燒盡后的微溫和江蘺的寧靜香味。女子隨著她們出了門,微笑著與她們揮手,最后,淡淡地說了一句:
“對了,我叫阿珍。”
“阿珍阿姐—”兩個小姑娘不舍地揮著手,回頭朝小路跑去。已經(jīng)都走出去好遠了,潘芩月突然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如夢一般,她看見粉房子的屋頂在茂密的竹林里露出了半個屋檐……
三
真正的體會是從第二堂課開始的。沒有了輕紗曼舞的夢幻,一切的練習都變得無比艱難。面對真正的練習,阿珍阿姐一改往日的溫柔笑意,雖然偶爾還露出孩子氣的一面,但在教學時也會板著臉變得嚴肅起來。一開始試驗她們的軟開度,小齊和芩月還嘻嘻哈哈,待到真正的教授具體動作,她們心里才開始慢慢嘀咕起來。手部動作還是能夠堅持的,但當阿珍阿姐將繃腳練習加入,小齊和芩月才真正感受到疼痛。
“扶桿,膝蓋閉緊,腳背繃直,腳踝對齊,抬頭挺胸,堅持!”面對著歪歪斜斜的兩個女孩,阿珍一次一次地跟在身后糾正。后來,她讓她們站在扶桿后面,背對著墻,半腳繃直著維持兩分鐘,堅持二十組,還沒做到三組,小齊就憋不住了,對阿珍說想上廁所,芩月頓時覺得有些好笑,抿著嘴微微揚起了嘴角。小齊嬉皮笑臉地對阿珍說:“阿珍阿姐,這個練習什么時候結束啊?我想學你那樣的舞蹈。”
阿珍露出了一絲笑意,但沒等笑意流露,她又嚴肅了起來,“你們哦,千萬不要著急。沒有一上來就能飛的天鵝,是不是?”她微笑著看著小齊,“天鵝都需要無數(shù)的練習、滑翔,才會飛翔,我們不是天鵝,學起來自然更難。我小時候?qū)W舞每天要學四個小時,回家我媽還逼著我練,我也很煩她。但現(xiàn)在覺得,那些都是值得的。所以啊,你們今天好好練好半腳尖站立,回家好好練習手部走位,日后再進行胯部、背部的訓練,這些基礎訓練完了以后,半年左右后我會慢慢教你們完整的舞,大概一年左右,你們就能學會幾支簡單的舞了。小妞,要學會耐心哦—”這時,她溫潤地摸了摸兩個女孩的頭。
聽完這些話,芩月收起了揚著的嘴角,頓覺有點兒后悔了,后悔倒不是因為覺得辛苦,而是因為練這么久是她之前沒想過的問題。她想起來自己對著電視學習舞蹈的時候,左搖右擺的樣子。那時,她還小,看著電視里小女孩在舞臺上獨自跳舞的場景,她滿是羨慕,她問媽媽:“什么時候我可以去學跳舞啊?”當時媽媽苦澀地笑了一下,沒多久媽媽就離開了。當時,她想,電視里的小孩真幸運,要是自己也有機會學跳舞,她一定會努力的,也會是跳得最好的。當然,后來,爸媽相繼離去,她再沒有想起過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像做夢一般,自己居然真的有機會學跳舞了,內(nèi)心是真喜歡啊,疼痛、辛苦都能忍,但如果單要為了學舞蹈浪費這么久的時間,卻有些不合適了,半年一年每天都來小半天,家里的活兒怎么辦呢?阿公會不會生氣?
這么一掂量,芩月已經(jīng)打起了退堂鼓。小齊還未上樓,阿珍阿姐也下樓了。芩月迷惘地站在把桿的鏡子面前愣起了神。
三歲她就跟著阿公阿婆了,家里的活計,單靠阿公和阿婆兩個老人有些困難。雜貨鋪能換來三口人的吃食、自己的學費已經(jīng)很不容易。家里那滿地的貨物今天上架了嗎?還有小賣部里雜七雜八的零食也沒整理。嗯,昨晚回去天已經(jīng)很晚,回家時就有些后悔,不該和小齊一起出去玩的。橘黃的燈光黯淡地照著院門,一進院里,阿公就噼里啪啦地數(shù)落起來。“我眼睛都望長了,你這個時候才歸屋,干什么去了?我都去小齊家問了好幾遍了,再不回,我要準備出門去找了。”阿公一邊從鍋里盛著飯,一邊叫阿婆收拾炒好的菜端過來,又是白菜豆腐,還有額外的一個雞蛋。阿公又說明天早上還要殺豬,芩月也得早點兒起來,幫忙洗豬下水。芩月默默點了點頭,她放下書包,扒拉了幾口,沒咸沒淡地回樓上去寫作業(yè)了。而跳舞的事,她都沒好意思開口再說。
芩月又突然想到了父母,小時候他們在外面,是阿公阿婆帶著她。后來,爸爸在工地上干活出事去世,媽媽沒多久出去打工就再沒回來,她一開始天天哭,天天坐路口盼,后來盼不過來,也就死心了,這時候還是阿公和阿婆領著她。阿婆常說,“一滴露水養(yǎng)一棵草,芩月你就是那根小草呢。芩月不用怕,小草有小草的活法。阿公阿婆都會養(yǎng)著你的。”一想起這些,芩月的眼睛就有點兒濕潤了,竹林的風像是讀懂了她的憂傷,吹著白色的窗紗抖動起來。哎,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有父母?自己卻……
不能去想啦,他們已經(jīng)離自己很遠。爸爸剩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照片,在記憶里也是稀疏寥落的印象,而媽媽,她只記得她是一個很秀氣的女人,喜歡唱歌,那時家里有收音機,她總能一邊唱,一邊搖晃著,一邊干著手里的活兒,可這些又有什么用呢?像阿婆說的,就當她死了吧……
正當芩月胡思亂想的時候,她聽到了她們上樓的聲音,連忙抹了抹眼睛,阿珍看了看有些異樣的她,沒有多問,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她們又恢復了繃腳尖的訓練。阿珍為了帶動她們的積極性,放起了音樂,也與她們一道練習起來。幾個小時的時間就在這令人焦慮的煎熬中慢慢流過,每一次到兩分鐘,小齊都會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而阿珍也不時在她們兩人中檢測,讓她們變換著伸出一條腿。“一、左腳伸出來,繃住啦,好極了,收回去;二、右腳,好,這條腿貼墻!”
三個多小時訓練下來,小齊和芩月都已雙腳疼痛。待散課已經(jīng)是漫天彩霞。她們?nèi)隧斨活^的汗水,下了樓,回到客廳沙發(fā)上拿了外套,阿珍也起身把她們送出了門外,天空的飛霞染得天空五彩斑斕,異常絢麗。此時的阿珍滿眼笑意,看著還有一些青澀天真,“下次過來吧,下次我給你們準備好吃的。我跟你們兩個小家伙格外有緣,我很期待聽你們說說你們的事。今天你們辛苦了,跟預想的是不一樣吧?”她看著芩月,接著眼神又在小齊身上流動著。“你們還準備跟我學跳舞嗎?”芩月抬了抬眼,似乎有些心虛,感覺阿珍阿姐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似的,有些閃躲。
“其實,我以前第一次去學的時候也跟你們一樣,看著老師美的時候,美得驚嘆,但真正訓練起來,又打起了退堂鼓。我那會劈叉疼得眼淚止不住,好長時間不想去上課,但我逃不掉。你們倆條件不錯,芩月你的身體很柔軟,適合學跳舞。你喜歡的話,其實可以好好學一下,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堅持學的。對你們來說,能接觸到舞蹈的機會其實并不多,不管你們以后跳不跳舞,但這樣的經(jīng)歷都是難能可貴的,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告訴我,我還在這里等你們。”她深深地望了芩月一眼,笑著搭著兩個女孩的肩把她倆送出了鐵門。
芩月偷偷地看了小齊一眼,其實,下樓之前她已經(jīng)有些暗下決心不學了的。但看到此刻站在對面的阿珍阿姐,她實在無法說出口。她是那么喜歡這樣美麗的舞蹈,她也幻想著有一天能像阿珍阿姐,像那個電視里的小姑娘一樣站在舞臺中央,跳出讓人屏息的舞蹈。她不是怕苦,但家里那些活兒怎么能全扔給阿公阿婆呢?這些令人難堪的家事又如何能告訴眼前這個美麗的阿姐呢?自己可能天生就不配擁有這樣的美麗吧。她在這樣的思緒中揮了揮手。
四
那次練習之后,芩月有好些日子都沒有再去粉房子。有天夜里睡覺前,芩月自己在樓上把著凳子壓腿,爺爺上樓拿簸箕看到了,問她作業(yè)做完沒有,最近怎么一個人回家,是不是跟小齊吵架了。芩月半天沒說話,臨了低頭回復了一句:“我和小齊沒吵。”爺爺看著她神思凝重,想到這個有些內(nèi)向的孫女從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邊,心思比一般的小孩都重,怕她自己遇到什么難過的事情悶在心里,于是放下簸箕坐了下來。
“你有什么心事,跟阿公說說。看看阿公能不能給你支支著。”芩月抬頭看了看阿公,她看見那滿是溝壑的臉龐上慈祥的表情,芩月不知道是不是該跟阿公說學舞的事。阿公看她捏著手指頭上的倒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拍了拍她說不想說就不說,他以為她又在想父母了。“芩月,人一輩子長著呢。你看阿公也要活的,爸爸媽媽沒在了,阿公阿婆不是還在你身邊嗎?我們老是老了,但也都是只愿你好的。沒什么事是過不了的,你做好自己功課,好好學習就可以了,平時干活能幫就幫點兒,幫不了也沒關系。其他不要想,知道嗎?”
聽了阿公的話,芩月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內(nèi)心五味雜陳,猶豫之間還是把粉房子學跳舞的事跟阿公說了。
阿公聽完一愣,腦袋沒接上弦,問了句:“是學校組織的嗎?”芩月?lián)u了搖頭,爺爺半天未置可否。他出門上小齊家了,小齊的爸爸是村長,向小齊爸爸聊起,小齊爸爸說是上面領導通知有這么個留守兒童關懷活動,地方基金資助鄉(xiāng)村孩子學藝術,那個白衣女子就是支教老師,教跳舞的,“她阿公就是祁玉民,您認識的,咱村在國防大學當教授的祁向陽就是她爸爸,這次女兒回村里支教,她爸還拿了兩萬塊錢給村上,在這里待一年,他們家老房子也重新修理了一下。我讓我家小齊也去學了……”
阿公回家了。他喝了口搪瓷缸子里的涼茶,潤了潤嘴,“芩月,我聽小齊爸爸說了。你喜歡你就去嘛,也不是騙子,還不要錢,你想學就去學。家里的事情我和你阿婆都能顧過來。小孩子家家的,多大點兒事,還值得你那二兩金豆子?”爺爺笑著,又起身拿塑料袋裝了兩塊上好的臘肉,讓芩月帶給那個老師。
芩月看阿公輕松的步伐,心里多了一絲欣喜,一時間覺得輕松了不少。看到阿婆從冰箱提出一大桶豬大腸,她連忙跑過去相幫著一起清理著。她看見阿婆哆嗦著干燥如樹皮的老手翻騰著。干著干著,芩月發(fā)起了呆,她想著爺爺每天起早貪黑地忙活著,自己這兩天沒早些回來,豬大腸都已經(jīng)積了一桶了。她心里一沉,還是不去了吧,喜歡歸喜歡,學了有什么用呢?家里這樣的條件,還是實際一些吧。
過了幾天,爺爺看著芩月一個人放學回家,爺爺問起為什么不去學了,她也沒多說什么,只說自己不喜歡。爺爺只說了句,你啊還是個小孩子,做啥都三分鐘熱度。芩月也沒再解釋。
雖沒有再去,她在家干活的時候,還是會有意訓練自己,蹲在地上洗豬蹄的時候,她會有意把半腳立住。空閑的時候,把著椅子背拉著壓腿,在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練習手位。而小齊,依舊沒有和她一起回家,芩月找了個借口,說是要在學校做完作業(yè)再回,小齊的爸媽有意鼓勵她去學,小齊爸爸還送了一大袋瓜果特產(chǎn)給阿珍。于是,小齊下學后趕著去上舞課也沒再等芩月。有時候小齊練完舞回來,還會找芩月聊天,嘰嘰喳喳地說著自己在阿珍那里的學習經(jīng)歷。“阿珍阿姐今天教我了丁字步。”“阿姐今天教我了擦地。”“阿珍阿姐要我問你為什么不去了。”“今天又多了四個學生,不過不是我們學校的,是前面巷子村的。”
芩月一邊聽著,一邊干著手里的活計,她正幫爺爺洗豬蹄,洗完又拿拖把把地上的油擦干凈,小齊跟在身后,“芩月,你還是去吧,你不去我也有些不想去了,新來的那四個女孩我都不認識,我一個人在那沒意思。”芩月抬起頭看了看小齊,她嘴唇顫了幾下,又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芩月突然問了一句,“阿珍阿姐問我的時候,你怎么說的?”
“我說你從來就愛學習,還有家里活也多,可能怕耽誤學習了。阿珍阿姐說看出來你那次跳完有些猶豫了,她還說‘芩月怕是被我的第一堂課嚇著了’。”
芩月聽了沉默起來。她怎么會不想去呢?她為阿姐這樣的誤解傷心了。“阿珍阿姐,我不怕累,也不是被訓練的苦嚇著的,我最愿意去的。但阿公早上四點起來去村上別人家殺豬,五點半左右回來,還要分割肉,清理豬下水,分離豬板油,下午有時候還有縣里送貨的車過來,送下的貨都要靠兩位老人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整理,上貨。這些活兒有我?guī)椭嗌俸命c兒,兩個老人也都是替我扛著,要全扔給他們,自己去學跳舞,心里怎么過得去?作為學生,上學是本業(yè),跳舞卻不算本業(yè),家里的活兒干了實際就少了,舞蹈不學也不影響什么。雖然阿公讓去,但那舞蹈……”
“小齊,你好好跟阿珍阿姐學吧。等你學會了,再教我。”芩月看了看小齊,苦笑著說了一句。
小齊一副天真的姿態(tài):“莫非你不喜歡?難不成你比我還怕累?我看你那天高興得很嘛,除了學習,平常很難看你對一個事情那么興奮的。”
“不是啊,”芩月起身擦了擦手,“你也知道的,我家里有這么些活兒,咱倆偶然出去玩一趟也沒事。但天天去練,我阿公阿婆年紀也大了,不幫襯著,他們吃不消。他們也都是為了我。阿公風濕痛,阿公的偏頭痛……”芩月抬起頭看了看公路。
看著芩月發(fā)愁的回答,小齊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解決。“那好吧,我去學,學了回來告訴你。正好這樣我也能認真點兒。”
看著小齊轉身走出院門的身影,芩月還是忍不住偷偷抹起了眼淚……
五
這天下學,芩月一個人從學校往七德福走,她疾步走著,計算著五點半回到家。先幫阿公把四個豬蹄燙了、燒凈、拔毛,再與阿婆一起把菜地里的水澆一遍,這樣晚上她就能留出點兒時間自己練習,等到小齊回來了,也能空出時間聽她教舞……是的,這樣是最完美的,沒有比這更合理的安排了,芩月心里念著,沒有比這更合理的安排了……
就當芩月這么想的時候,身邊有幾個三年級的學生從身邊走過,她們興奮地談論著有關粉房子的“秘密”。
“七德福的茶坡那有個粉房子,很漂亮呢,聽說那是個教舞的地方,有不少女同學在那兒學跳舞了。”
“是啊,我也聽說了,一個長得很漂亮的阿姐在跳舞,你知道嗎?就是那種像天鵝一樣的芭蕾。”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我跟我媽媽說了,我媽媽說免費的,你想去就去。”
“我們都去吧!”
哦,原來這個自己和小齊最初探險的粉房子,已經(jīng)成為這么多女孩興奮的去處了,芩月失神地望了望田野。
從蘭竹坡走下來后,她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她看著絨花樹、水葫蘆,池塘還有荷花一點點從她的眼角退去,她遠遠地望著拐彎就能上去的竹林,還有那影影綽綽的粉房子,那半漏面龐的屋檐,那是怎樣美好的存在啊?腳底的沙子變成了無邊的積雪,每走一步都被四周沉重的冰冷困住,而心跳卻不斷加速。
她猶豫著,已經(jīng)好幾天繞著回家了,但今天,不知怎么的,腳有了自己的主意。上那兒去吧!有什么呢?她們都去,你也是個孩子,為何你不能去?不能去,她們父母都在身邊,不能去,阿公阿婆老了,你不能不懂事呢!不能去……
她想念翠綠的竹林里露出的半個粉紅屋頂,想知道阿珍阿姐那里現(xiàn)在有幾個人在學,她也想念鏡子里踮起半腳咬牙的自己……耳邊自行車鈴聲似乎飄得很遠,田野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停在電線桿上,她咬了咬嘴唇,終于,開始奔跑起來,一旦另一個自我占了上風,那些困住自己的冰冷就開始逐漸升溫,上了茶坡,過了一戶人家,她沒有再在岔路口繞遠路,她感覺到那顆怦怦跳動著的心臟已經(jīng)快要逃離身體,從口中、鼻孔或者自己的天靈蓋上飛躍出去了。
她覺著白色的帆布鞋已經(jīng)長上了翅膀,她感到自己的眼淚從眼角流出,額角的碎發(fā)和汗水混合著眼淚從皮膚上彈跳著向下墜落,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土地上。
一陣小提琴輕柔婉轉的聲音從翠竹的竹竿、葉子間流出,由遠及近,由上沉入土地,最后在坡上,竹林間環(huán)繞飄蕩,似乎此時的山間,只剩下音樂、風的聲音和奔跑的呼吸聲,她感受到那輕柔卻帶著重量的音符一陣強過一陣地敲打著自己的大腦、眼睛與心臟,向自己砸來,然后變成血液,從她的血管流淌出來。終于,她看到了粉紅色的房子,院墻之間的小門……
“一噠噠”,無數(shù)雙腳踢過地板,發(fā)出了落沓不齊的腳步聲,“二噠噠”,右腳,起……
她推過小門,高抬著腿,跨進院子,揚起了頭,“阿珍阿姐—”那聲音穿過院墻,穿過竹林,在空中回響。
二樓煞然中斷了樂曲,阿珍推開了窗戶,“芩月,你回來啦—”阿珍開心著,卻也毫不意外地問候道。
小齊揚著黝黑的齊耳短發(fā),興奮地揮舞著手,“真巧!我和阿姐正準備下課后一起去你家找你呢,你來啦—”
在芩月開心又迷蒙的淚眼里,幾張稚嫩的臉龐伸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