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履奇緣

一

云夢洪氏是百年制墨大家，有言道：“黃金易得，洪墨難求。”洪老爺有位千金名叫朝顏，美麗聰慧，可惜天生身體虛弱。

“我女兒最近結(jié)交了一個奇怪的朋友。若季姑娘能幫我查出那人的來歷，我必將香云墨雙手奉上。”洪老爺懇切地說道。

“如何奇怪？”說話的少女名為季春山，她是大理寺卿季非墨的獨女，她這次來云夢，是想求得一塊香云墨作為父親的生辰禮物。香云墨代表著洪氏最高的制墨技法，然而除了“其色如雪”的傳言外，世間再無記載。

洪老爺不答反問：“季姑娘，你可知《金履奇緣》的作者是誰？”

“我雖然沒看過這個話本，但慕春小生的名字如雷貫耳。”季春山笑道。

“慕春小生就是小女朝顏，”洪老爺微嘆一聲，“‘慕’是傾慕的‘慕’，‘春’是季春山的‘春’。朝顏常年纏綿病榻，所以特別羨慕你從小隨父周游九州，屢破奇案。也許季姑娘不知，其實你在少女群體中十分有名。”

在季春山驚愕的目光中，洪老爺繼續(xù)道：“由于身體原因，朝顏一直十分孤獨。然而一個月前她在私塾認(rèn)識了一個叫蘇深雪的少年，他們一見如故，迅速結(jié)為至交。我開始還很欣慰，可當(dāng)我親眼見到蘇深雪時，卻大吃一驚……那少年同《金履奇緣》中的男主生得一個模樣，包括說話的語氣、衣著……”

這一切太過巧合，巧合得令洪老爺不得不擔(dān)心。

當(dāng)夜，季春山翻了翻洪老爺送她的三本《金履奇緣》，女主叫春朝，男主只有外貌的刻畫。男女主因一雙金鞋子相識，他們一路結(jié)伴，屢破奇案，而這些案件都取材于民間廣為流傳的懸案，朝顏按著她自己的想象和推理給了它們結(jié)局。第三本的結(jié)尾是一個新案件，只開了個頭，這便是三十五年前發(fā)生在皇宮內(nèi)的“幽冥畫師案”——

當(dāng)時宮里來了位新畫師，他為一位司墨女官作了一幅畫。三日后，這少女卻憑空消失了，而留在她房間的那幅畫像也發(fā)生了變化，畫像中少女的衣著打扮都變成了消失那日的模樣。人們說少女是被攝進(jìn)了畫里，而那畫師便是來自黃泉的幽冥畫師。

這樁案子一直未解，后來季非墨接手了大理寺重新開始調(diào)查時，年代已久，人證物證都不在了，此案便依舊成了懸案。

季春山手里拿著的這本《金履奇緣》正好講到畫師進(jìn)宮為少女畫像。

第二天，城中卻傳出一樁怪事，有位少女消失了。隨著她的消失，她房中的畫像也發(fā)生了變化，畫像中的服裝一如她消失那日的著裝。

二

失蹤的少女名叫阿蘿，她一家三口連同一個小丫鬟剛從外地搬來，正好城郊有處廢宅，他們就收拾干凈安頓了下來。

據(jù)那丫鬟所講，這畫是三日前集市上的一個畫師免費(fèi)畫給阿蘿的。可當(dāng)捕快按著丫鬟所說的地點，再去找尋時，畫攤兒和畫師都不見了。幽冥畫師的傳言再次甚囂塵上，一時間人心惶惶。

這日晚上，朝顏從她休養(yǎng)的溫泉山莊回到了府中。正如洪老爺所說，朝顏對季春山十分憧憬，因為興奮，朝顏蒼白的臉頰也抹上了緋色：“有生之年能見季姑娘一面，也是不枉此生了。”

“別想太多，你會好起來的。”有人忽然挑簾走了進(jìn)來。黑衣墨發(fā)，風(fēng)姿無雙，仿若書中走出來的美少年。這人正是蘇深雪。

“聽說最近發(fā)生了一件與幽冥畫師相關(guān)的案件，不知季姑娘可否有了線索？”蘇深雪轉(zhuǎn)頭看向季春山，似是不經(jīng)意地又向后退了退。

季春山放下手中的茶杯，搖搖頭：“尚無頭緒。”她隱約覺得蘇深雪有些怕她手中的茶杯，待她放下，他的表情才重歸自然。

“季姑娘擅長破奇案，而朝顏也對破案十分感興趣，”蘇深雪輕輕一笑，“不如以此案為機(jī)，季姑娘與朝顏比試一番，看誰能先破得奇案？”

“可以嗎？我也可以試試嗎？”朝顏顯得十分激動。

看朝顏這般歡喜，季春山也不忍拒絕。

第二日，朝顏和季春山各自出門查案。到了傍晚，季春山剛回到洪府，朝顏就興沖沖地迎出來：“季姑娘，我發(fā)現(xiàn)那畫師的行蹤了！”

原來朝顏和蘇深雪去阿蘿家拜訪時，阿蘿的丫鬟忽然想起那日遇見的畫師，他的衣服在陽光下會顯出梅花紋。得知這線索后，朝顏與蘇深雪尋到了那家綢緞鋪。“據(jù)鋪子老板所言，那客人離開店后，在店中地面上留下了一串紅泥腳印，”朝顏說著，又得意一笑，“季姑娘，你有所不知，在我們云夢，只有冠岳山有紅色的泥土。” 她雖語氣得意，卻不是炫耀，而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成就感。

朝顏說話時，蘇深雪就坐在一旁，他含笑望著她，似是鼓勵她說出自己的想法。

三

當(dāng)夜，三人一并前往了城外的冠岳山。季春山特地帶了她的貓——此貓不是普通的貓，而是神獸窮奇，因為得罪天帝，而被流放人間，后來因緣際會，得以跟隨在季春山身邊。

冠岳山中果然有一處無人的深宅。進(jìn)入宅院后，蘇深雪道：“季姑娘你同你的貓去東邊查，我與朝顏到西邊找。”

就在季春山與窮奇一無所獲時，身后忽然有人喚：“季姑娘！”

叫她的不是旁人，正是朝顏。朝顏身后是蘇深雪，以及另一個少女。季春山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這少女正是阿蘿。

蘇深雪輕蔑地說道：“季姑娘，這次的比試你輸了。”

蘇深雪這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讓季春山很不舒服，然而她又無法發(fā)作，畢竟她也的確什么忙都沒幫上。

朝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帶季春山來到了西側(cè)的一間房。這屋子窗外菊花搖曳，屋內(nèi)地面上也有許多被風(fēng)吹進(jìn)來的花瓣。

朝顏從一張高腳茶幾上拾起一片菊花瓣：“這屋子很久沒有打掃過，但這茶幾下邊卻壓著一片鮮嫩的花瓣，這說明，茶幾最近才被人動過，動過的時候不小心壓了花瓣。”她邊說邊移動了茶幾，隨著“吱呀”一聲響，墻后亮出一間密室。

想必阿蘿就是被藏在了這里。季春山正想進(jìn)密室里查看一番，忽然門口閃過一道人影，緊接著是阿蘿的高喊：“就是那個壞蛋，別讓他逃了！”

季春山連忙追了出去，而蘇深雪護(hù)著朝顏，窮奇在季春山的命令下保護(hù)著阿蘿，反而都落在后頭。

追著追著，前面卻是絕路懸崖，那人無路可逃，似乎嚇壞了，念叨著“我再也不敢了，不敢綁架了”，同時一步一步向后退，轉(zhuǎn)瞬便失足墜下懸崖。

這時窮奇他們也到了。電光石火間，窮奇由貓身化為斑斕大虎，展出風(fēng)雷雙翅，躍下懸崖。當(dāng)季春山他們從另一條山路跑到崖底，卻只有化回貓身的窮奇蹲在岸邊，渾身濕漉漉的：“那人一墮入水中就不見了，我游出好遠(yuǎn)都沒找到，真奇怪。”

蘇深雪站在離水邊很遠(yuǎn)的地方，漫不經(jīng)心地道：“他綁架勒索，不過自食惡果罷了。”

季春山望著江面上泛著的一圈灰黑色的波紋，半晌不語。

四

奇案告破，舉城歡騰。朝顏受到了官府的嘉獎，一時間少女偵探的名號人人稱頌。

季春山卻始終覺得這件案子順利得像是被事先安排好的一樣，并且最重要的一點還沒得到解釋——那幅會變的畫究竟是出于什么原理。她去找了洪老爺。

“其實這世上已沒有香云墨了，”洪老爺歉疚地向季春山解釋，“早在三十五年前我父親就暗暗下了命令，不許后人制造香云墨，其中原因，不得而知。幾年前，朝顏誤打誤撞，制出了一塊半成品香云墨，但她做出來后就不知丟到哪兒了。”

說起洪老爺?shù)母赣H，也是個怪人，季春山聽季非墨說，那人早年隱姓埋名，游歷九州，而后帶回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女，兩人結(jié)為夫妻。待妻子生下孩子，他便把孩子留給族人照顧，自己攜妻歸隱。當(dāng)年的孩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洪老爺。

洪老爺也不清楚香云墨的奧秘，他之所以說朝顏制出的是半成品香云墨，是因為那墨是灰白色的。

季春山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緊接著她做了兩件事：一是去了阿蘿家，不料阿蘿家早已人去樓空，而且奇怪的是，在前廳的地面上有四攤灰黑色的水漬；二是換回了當(dāng)日畫師購布時付給綢緞鋪的銀票。

季春山把銀票放進(jìn)水盆里，銀票入水即化。望著水面上那一攤灰黑色的水漬，季春山喃喃：“真相竟是如此。”

第二天季春山辭行，朝顏與蘇深雪將她送到城外。由于朝顏身體不好，不能走太遠(yuǎn)，朝顏便托蘇深雪將季春山送上官道。

當(dāng)蘇深雪與季春山轉(zhuǎn)過一道山梁，倏地風(fēng)云驟起，二人根本來不及躲避就被瓢潑大雨淋在了原地。

季春山?jīng)]有驚訝之色，她只是站在原地望著驚慌失措的蘇深雪，此處空曠，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她就這樣看著他，黑發(fā)變灰，黑衣發(fā)白，整個人像幅畫一般漸漸褪色……

五

見此情景，季春山了然一笑，向天空打了個響指，頓時雨過天如洗，一片澄碧。

這一切都是季春山安排好的。窮奇從云端降落，落在季春山懷中。季春山擰了擰長發(fā)上的雨水，便抱著窮奇繼續(xù)上路。

經(jīng)過蘇深雪身邊時，他兀然道：“你不去告發(fā)我，重新取回你少女偵探的名號？”

“你設(shè)計我失去少女偵探的名號。我的確應(yīng)該討厭你，但，” 季春山頓了頓，反而一笑，“我做偵探，只是為了幫助受害者。既然這案子本身沒有受害者，拆穿你反而會傷害朝顏，我寧愿失去少女偵探的名號。”

蘇深雪頹然一笑：“你果真配得上少女偵探的名號，聰明善良。可我自認(rèn)為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你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第一，阿蘿的丫鬟在被我詢問時什么都不知道，而朝顏去問，她就想起了重要線索；第二，畫師腳上的紅泥，是朝顏才知道的線索；第三，我們?nèi)ギ嫀煹恼樱苁沂窃诔伈榭吹哪菐组g房子之中，”季春山有條不紊地解釋，“一個巧合是巧合，這么多巧合就耐人尋味了。這個到最后也沒有受害者的案子，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朝顏，她贏了我，得了少女偵探的名號，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

那么，是誰操控了這些人，做了一個局，只為給朝顏實現(xiàn)夢想？很顯然只有蘇深雪。

“阿蘿一家人、畫師、銀票，都是你畫出來的，所以他們?nèi)胨椿涣粝禄液谏哪E。而你自己就是——香云墨，幾年前朝顏做出來的半成品。”起初季春山只是懷疑蘇深雪并非凡人，而后聯(lián)想到他種種怕水的行為，才有了這個推測。

“不錯，我只是一塊墨罷了，”蘇深雪有些失落，“但是看朝顏被病所苦，看她羨慕你，看她空有一個成為少女偵探的夢想，我想幫她把夢變成現(xiàn)實，因為這個執(zhí)念，我有了人身。之后，我變成書中男主的樣子，想像他陪著女主一樣，陪在朝顏身邊，破一個奇案，完成她……”

他話音未落，一旁倏地傳來驚呼。

季春山循聲望去，竟是朝顏，她不知什么時候跟來了，看她驚訝的樣子，想必蘇深雪的話她都聽到了。

朝顏踉蹌地匆匆跑開。她本是舍不得季春山，想跟來再說幾句話，沒想到卻得知了一切。蘇深雪、季春山連忙追了過去。

這條路的盡頭是條河，待季春山來到河邊，卻只發(fā)現(xiàn)渾身濕漉漉的朝顏趴在岸邊，河面上晃蕩著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波紋。

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他的原身是墨，入水即化……

朝顏醒來后，最先問到的便是蘇深雪。季春山只說，蘇深雪不知道如何面對朝顏，便去九州游歷了。

“這樣就好，我還以為他為了救我而……”朝顏長吁一口氣，那日她氣憤之余，一不小心失足墜河，“我當(dāng)時真是太沖動了，只覺得自己被他欺騙，卻忘了他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幫我圓夢……但我終歸不是做偵探的料。少女偵探，你才實至名歸。”

季春山握住她的手：“你不必妄自菲薄，雖然這案子和線索都是蘇深雪設(shè)計的，但也的確是你把這些線索連成了線。”

朝顏旋即眉眼彎起，展露了微笑。

尾聲

香云墨的秘密就在于，它能掩蓋底墨，待一定時日后，底墨褪去，整幅畫便會顯示出另一番樣子。想必三十五年前的“幽冥畫師”也是用這種方法帶走了司墨女官，或者說是從鳥籠一樣的皇宮中救走了她。而這畫師就是洪老爺?shù)母赣H，他之所以下禁令不再制作香云墨，也是怕香云墨牽扯出當(dāng)年的案件。

這一切都是季春山離開云夢后，在與父親季非墨的書信來往中得知的，季非墨當(dāng)年本已查到了香云墨的線索，卻在洪老爺?shù)母赣H暗地里拜訪后，決定放這對夫妻一條生路。即便這種做法會連累他的聲名。

季春山離開云夢后的第二個月，朝顏在生辰這日收到了一封信和一件禮物，信中的蘇深雪告訴朝顏，他已到了江南。而那禮物則是一雙金鞋子，同《金履奇緣》中男主送給女主的一模一樣。

季春山想，這金鞋子應(yīng)是蘇深雪最想送給朝顏的禮物了，既然他已不在了，就由自己來代替吧。

我親愛的朝顏，希望有一天，你能走出云夢，到這九州大地來親眼看一看，江南花、塞上草、長白雪、東海風(fēng)……這是你的夢想，亦是他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