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圖書館

1

“我出門了！”林軒胡亂把一堆書和作業(yè)撥拉到書包里，出了門。

媽媽搖搖頭，叫道：“周末就不能在家看看書嗎？作業(yè)一定要到圖書館才能做？”

“沒錯！”林軒頭也不回地喊。

青曇圖書館是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市級圖書館，近些年逐漸凋敝。原因有很多：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快，看紙質(zhì)書的讀者越來越少；青曇圖書館的許多設(shè)備已經(jīng)老化；不遠(yuǎn)處嶄新且擁有更好裝潢與器材的省圖書館已經(jīng)開業(yè)……凡此種種都導(dǎo)致了青曇圖書館的衰敗。

但總有一些念舊的人不忍離去，譬如林軒。

林軒坐在靠窗的書桌上轉(zhuǎn)著筆，窗外，累累的青綠芒果把果樹都壓彎了，即將成熟的果子發(fā)出好聞的甜香。這樣的氣味裹起來的悠然時光，快結(jié)束了呀。

少年有些恍惚。

夜色將傾，少年還有些怔怔，媽媽打來電話催他回家，林軒收拾了書包邁步而出。許是今日的霞光太美、香氣太繁盛，襯托著暮色中的圖書館都呈現(xiàn)出一種少見的旖旎風(fēng)姿。林軒抬頭望向天際流云，一個沒留神兒，踩到了異物！

一聲狗叫把他驚醒，被踩到尾巴的灰毛流浪狗對著林軒齜牙咧嘴，低聲吠。林軒無意中踩到小狗，更是大驚，他后退一步，絆到自己的腳，差點兒摔倒！

一雙纖細(xì)的小手扶住了他。

“毛毛，不要叫了，他不是有意的。”手的主人待他站定，便走到流浪狗身邊，安撫地拍了拍它，“尾巴沒事吧？”

女孩輕輕對著狗兒呢喃，她的頭發(fā)不長，剛剛過耳，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看外表不過是個小學(xué)生，但周身的氣息十分親和沉靜，讓人不自覺想親近。

“嗯……謝謝你呀。”林軒撓了撓頭。

女孩凝望他，說：“你叫林軒是嗎？我曾聽過他們叫你。林軒，你媽催你了吧？趕快回家吃飯吧。”

林軒本想問女孩怎么知道他的事，可是沒等他開口，女孩就走遠(yuǎn)了。

2

第二天，林軒竟然在學(xué)校碰到了女孩。

“原來我們是校友啊！你剛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吧？正式認(rèn)識一下呀！昨天謝謝你扶住我，你小小的個子，力氣還挺大。”林軒主動打招呼。

“不客氣。”

一陣尬尷的沉默之后，女孩說：“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倏忽間，林軒不知哪兒冒出的勇氣，上前幾步擋在了女孩面前，大聲說：“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你也得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才公平吧！”

“又不是比賽，還講究公平不公平嗎？”女孩顯露出笑意，她微一沉吟，終于道，“我叫青婉，天青色的青，婉約的婉。”

此后，青婉好像在林軒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課間，她在操場上看書。放學(xué)后，她在小區(qū)里逗貓。但他們最常遇見的場所是圖書館。女孩總是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不是在曬太陽，就是坐在芒果樹下抱著毛毛看人來人往。而且青婉特別聰明，她的人腦堪比電腦，每次都能幫助林軒把數(shù)學(xué)、英語的難題一一解決，正確率為100%，只有語文的作文和閱讀理解稍稍難到她。

林軒緊抓青婉的手，仿佛找到了救星：“你必須和我組隊參加我們學(xué)校的知識競賽！”

青曇小學(xué)的知識競賽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這些年，它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獎品也越來越豐厚。今年，一等獎是智能手機，二等獎是平板電腦，三等獎是移動硬盤……

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林軒拉著青婉通過網(wǎng)絡(luò)答題進入了決賽，登上了最終對決的舞臺，他們將和另外兩支隊伍公開對決，爭奪冠軍寶座。青婉實在拗不過林軒，不得已登臺答題，但是，她已和他約法三章：青婉只告知林軒答案，由林軒向評委團宣布，青婉拒絕直面眾人，林軒也不能在公開場合叫她的名字。

雖然這要求有些奇怪，但林軒只當(dāng)青婉害羞，況且他求勝心切，再古怪的要求都會答應(yīng)。

后臺，同學(xué)與林軒打招呼：“嘿，你的同伴呢？”

“在那兒呢！”林軒指了指墻角處，青婉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書。

同學(xué)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林軒：“那女孩看上去就很厲害呀。”

林軒嘿嘿一笑。

比賽正式開始，林軒與青婉一路過關(guān)斬將，興奮、激動混合著緊張的情緒從心臟出發(fā)，在林軒的四肢沸騰。終于他們答對了最后一題！

林軒跳了起來，忍不住轉(zhuǎn)身想與青婉擊掌，卻看到青婉微微笑著的臉忽而扭曲變形，她蜷曲著身子頹然倒地，而后又強撐站起，用力推開林軒伸出的手。“我先走一步。”青婉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后臺。

林軒被主持人抓著來到舞臺中央發(fā)表獲獎感言，但他的視線沒有偏離青婉消失的方向……她去哪兒了？她怎么了？事到如今，林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連青婉的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

3

青婉消失了。

一連幾天，林軒憂心忡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兒，青婉不來學(xué)校，不在小區(qū)，而她最愛去的圖書館已經(jīng)開始拆除，停止?fàn)I業(yè)了。

幾星期后，知識競賽的獎品由廠家送到。林軒放棄了一等獎的智能手機，把它換成了兩臺電子書閱讀器，他想，青婉那么愛看書，應(yīng)該給她留一份禮物。

傍晚，林軒經(jīng)過圖書館門前的岔路口，發(fā)現(xiàn)兩旁芒果樹上的芒果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了。猶記得不久之前，那么多果子把果樹壓彎，有的時候果樹承載不住，綠皮黃心的芒果就調(diào)皮地掉落在行人的包囊。

可是現(xiàn)在，夏天已經(jīng)要過去。

林軒一路想著心事，今天同學(xué)對他說的話讓他思慮良久。

就在這時，有輛貨車正一路按著喇叭疾馳而來，林軒有些恍惚，一時間竟然愣在了原地，尖銳的剎車聲傳來——

近在咫尺的車燈炫了他的眼，貨車震耳欲聾的轟鳴吞噬了他，只有那道回憶如雪鳥的翅膀覆蓋而下。

教室中，同學(xué)問：“禮物到了呀，為什么要兩臺電子書閱讀器？反正你都是一個人參加的比賽。”

林軒深覺不忿：“什么呀，我和青婉一起去的！”

“青婉？青婉是誰？你當(dāng)初把搭檔指給我看的時候，沙發(fā)上明明坐著3班的一個女生——高高的個子，男生一樣的短發(fā)，眼睛又大又亮，少見的不戴眼鏡的學(xué)霸，一看就很厲害的樣子。原來她叫青婉？”

“那是青婉旁邊的女生，青婉是戴眼鏡的，頭發(fā)長度到耳朵！”

“沙發(fā)上就一個女生好嗎？我怎么可能看錯？”

不對不對，青婉是一個目光澄澈親和的嬌小女孩，戴眼鏡，半長發(fā)，我和她一起參加的比賽，我不是一個人……

林軒意識越來越模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林軒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陌生而熟悉的空間。風(fēng)吹動沾滿灰塵的窗簾，暮色帶入一室紅橙交織，映照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殘破書架，滿屋空闊，但林軒還是認(rèn)出了這個地方——青曇圖書館的中心書庫。

他也認(rèn)出了眼前的女孩，她的周身灑滿絨毛一樣的光圈，沉靜親和如初，可是她，少了一只右臂。

“青婉，你救了我？”

“這是我能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小事了。”

“你少了右臂，是因為圖書館的右翼建筑被拆毀的緣故嗎？拆毀時正好是在我們比賽的那天，所以你才那么痛苦吧……”

“你知道了。”青婉微微側(cè)目，隨即像是自言自語，“也好，也好。”

林軒的推測是對的，別人看不到青婉，只有常在圖書館出沒的人才能感知她的存在，她的活動范圍從未超出圖書館周邊1000米（無論是學(xué)校還是小區(qū)，都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她的神出鬼沒，她的平和博學(xué)，她計算機一樣的腦庫存和記憶力，她的名字叫“青婉”——正是當(dāng)?shù)厝擞帽镜胤窖缘莱龅膶Α扒鄷覉D書館”（青館）的愛稱。

青婉就是青曇圖書館！

“這個給你。”林軒把一臺電子書閱讀器遞給青婉，“上次比賽的獎品。”

“你們?nèi)祟愓媸瞧婀值纳铩！鼻嗤裎⑿Γ墒切χχ瑓s有晶瑩液體泛出眼眶。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有了意識，每日細(xì)致而認(rèn)真地觀察起整天出入于圖書館的人們——

無家可歸的狗，總喜歡睡在庭院中繁密的大樹下。

那么多學(xué)子那么多考生，似乎總有考不完的試、做不完的題，他們要在自習(xí)室扎根了。

那個女孩為何一邊讀書，一邊流出了眼淚？

那對老夫妻每天攜手來閱覽室，交叉攙扶的雙手，讓她覺得安穩(wěn)。

…………

是否可以，讓她真實地陪伴他們多些時日，她想上學(xué)，她想玩耍，她還想和他們做最后的相聚啊。這么想著的她，有一天，竟真顯出了人類形態(tài)。

房屋忽然震蕩了起來！

青婉叫道：“看來，他們要提前拆毀中心書庫了，你快走吧！”墻外，是吊車掄起的大鐵球正在撞擊墻面。

“不，我要和你一起走！”

“林軒謝謝你，還有，很多很多感謝，謝謝……”她的話與機器的轟鳴融合了，驟起紛飛的塵土之中，青婉的面貌漸漸模糊，她拼著最后的力量，把林軒送出了圖書館。

巨大的建筑在林軒身后轟然倒地，林軒不敢回頭，他抬手掩住雙眼，卻阻止不了漫出指縫的淚水。

“林軒謝謝你，還有，很多很多感謝，謝謝……謝謝你們曾那樣珍視我，讓我存在過……”她的話語，和她的身軀，終是一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