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書山書院位于南郊杏山山腳,周遭杏樹環繞,一片蔥郁,杏樹枝頭上結滿了果實。
蘇少初隨周生延來到書山書院,便見到幾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學子在秉燭夜讀。
寒門子弟多刻苦,唯盼讀書改門楣。
蘇少初女扮男裝,千里迢迢趕來參加州府最后一場童試考核。童試最后一場至關重要,通過考核的考生能取得生員資格,進入州府以上書院學習,若無法通過則要收拾包袱打道回府。
蘇少初本來因為訂不到考場附近的客棧而心煩意亂,卻意外結識了同為考生的周生延。周生延表示蘇少初可以隨他到城外的書山書院湊合一晚,書山書院雖說陳舊了些,但到底是個有瓦遮頭的地方,不少寒門應試子弟皆會前去秉燭夜讀。
考生中有個叫沈復的少年,聽周遭學子講,那位少年學識最好,是明日童試榜首的熱門人選。
“他祖父當年就是童試榜首,就連先帝都曾親口夸贊,有他在,我們估計只能做個陪襯。”
榜首只有一個,卻是人人都想要,有人為此挑燈夜讀,也有人呼呼大睡休養生息。
挑燈夜讀的是蘇少初和周生延,呼呼大睡休養生息的是周生延胞弟小胖墩兒,小胖墩兒是陪哥哥來應試的。
夜半風急,折枝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蘇少初出恭回來正打算窩墻角睡一會兒,書院深處突然飄來一陣白煙。
不會是走水了吧?!
蘇少初心頭一驚,正要大喊,已有人先她一步。
“走水了!趕緊去救火!”
自書院搬遷,此處再無人打理,這兒荒蕪雜亂,一旦火勢蔓延,必定一發不可收拾。
蘇少初拍了拍臉頰讓自己變得清醒,鉚足干勁兒往冒煙那頭沖,穿過幾扇門,蘇少初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方才的白煙根本不是因為走水,而是一個小老頭兒大半夜的在烤東西吃。
突見一群少年沖進來,正準備大快朵頤的小老頭兒合上了大張著的嘴:“你們不會想來分一杯羹吧?”
2
小老頭兒是書山書院的老山長。半年前書山書院搬遷,眾夫子隨新山長離開此處,唯有這位年事已高的老山長留了下來。
蘇少初見沒什么大事,打了幾個哈欠轉身離開,她回到學堂前頭,正好看到一道黑色影子從角落那頭快速跑過。
“誰?”蘇少初喝了一聲,朝那黑色影子追了過去。
黑影跑得很快,蘇少初追至一道小偏門后便跟丟了。
偏門后是個自帶天井的小院,月輝柔和落下,散在一口大井里,井面波光粼粼,井邊散著一堆柴薪,瞧這場景跟方才老山長那頭有些相似。
難道大晚上的都喜歡躲角落里偷吃?
偏門后一眼就能看到頭,蘇少初瞧不出什么,轉身要走,卻正好跟個小胖墩兒撞在了一塊兒。
“蘇哥哥,”小胖墩兒揉著眼睛,“你也來找茅廁嗎?”
“茅廁不在這頭。”蘇少初伸手去牽小胖墩兒。
入手是一道涼涼的觸感,小胖墩兒的手很涼,看這模樣應當已迷路了好一會兒。
“你剛剛可有看見一道黑色影子?”蘇少初問小胖墩兒。
“跟我差不多高的黑影嗎?”
“不,比你高出兩個腦袋。”
“除了自己的影子外,我什么都沒看見。”
月上中天,方才因老山長烤肉引起的騷動很快平靜了下來。
蘇少初帶小胖墩兒出了恭回到前頭,正好遇到出來尋小胖墩兒的周生延。
夜色微涼,周生延衣襟沾了半片殘葉,蘇少初瞧見踮腳去拂。蘇少初的注意力在周生延衣襟上,周生延的目光卻一直落在蘇少初的耳垂。
“有勞了。”周生延話語微頓,彎腰朝蘇少初作了一揖。
學堂前頭,明日即將參試的考生已睡下大半,蘇少初與周生延哄小胖墩兒睡下,兩人亦各自睡去。
蘇少初這一覺睡得有些不安穩,意識朦朧中一陣又一陣喧囂聲傳入耳中。
沈復的身份文書不見了!
應試者無身份文書不得進入考場,沈復弄丟的不僅是他的身份文書,還有他天亮后進入考場的資格。
沈復瘋狂翻找身份文書,學堂里的考生都被他吵醒了。
燭火一盞又一盞亮起,很快便驚動了住在后頭的老山長。老山長來到前頭主持大局,命在場的眾人幫忙尋找。
黎明慢退,冷露漸凝,太陽從云后爬了出來。大家找了半個時辰仍是一無所獲。
任何東西都不可能不翼而飛,除非——有人將它藏了起來。
3
老山長讓眾人站成兩排,勸說大家將身份文書歸還沈復。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始終無人作聲。
沈復是今日童試榜首的熱門人選,羨慕他才學的人多,妒忌他才學的人更多。
此時距童試開始已不足一個時辰,若沈復的身份文書再找不到,他便與此屆童試徹底絕緣了。
老山長環顧一眾少年考生一圈,沉聲開口:“既然你們沒人愿意主動站出來,那我只能用自己的法子讓你們招認了。”
老山長上前一步正要有所動作,書院外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老山長可在此處?”有衙役手持鐐銬自外頭走了進來。
“老夫在此,不知官爺有何指教?”老山長將手負在身后,直面走向他的衙役。
“孫員外家中鬧鬼頻頻失竊一事已被證實乃人為,現有證據表示盜竊一事乃您所為,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衙役話落,周遭頓時一片嘩然。
方才還有法子指認竊賊的老山長這一刻卻成了竊賊,面對指控,老山長釋然長嘆:“老夫早知會有這么一日,只是沒想過這一日竟會來得如此快。”
老山長沒有為自己辯駁,衙役見此覺得不可思議。
“老山長為何如此糊涂?您若想要銀錢,方法多的是,何必學那偷雞摸狗之輩?”
“從孫員外處竊取的東西老夫絲毫未動,那些東西全都完好無損地保存在老夫房中。”
“老山長既不是為財,那為何行竊?”
“老夫為的是赤子之心,但現下毀去赤子之心的竟是老夫自己。”老山長連嘆幾口氣,閉上眼睛拒絕再做任何回答。
衙役要帶走老山長,鐐銬剛裝上,幾個孩童就朝這頭撲了過來。“不許你們帶走夫子爺爺!”孩童衣衫發黃,褲腿處全是補丁。
“此地為孫員外祖輩所有,多年前贈予老山長興建學堂,日前孫員外要將此地收回。為能繼續在此為寒門子弟傳道授業,老山長便故意裝神弄鬼,盜竊孫員外財物,令他有所敬畏,不敢輕動此地。”周生延攔住了那幾個撲向老山長的兒童。
知曉了原委,蘇少初不由唏噓一嘆:“老山長想守住的是寒門子弟的赤子之心,但他卻為此毀掉了自己的赤子之心。”
4
老山長被衙役帶走了,而沈復的身份文書仍是下落不明。
此時距童試開始已不足半個時辰。借宿書院的考生開始趕往考場,漸漸地,書院內僅剩蘇少初、周生延、小胖墩兒,以及仍在瘋狂尋找身份文書的沈復。
見蘇少初還不上路,周生延覺得十分奇怪:“蘇兄為何還不動身?”
“自然是在等周兄。”
“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蘇兄先行,我稍后便至。”
“周兄要處理的事可是沈復的身份文書?”
蘇少初話落,一旁的小胖墩兒馬上跳了出來:“蘇哥哥可是誤會了什么?昨夜我兄長可是一直同你秉燭夜讀,他怎么可能去盜竊沈復的身份文書?”
“你兄長確實沒有直接盜竊沈復的身份文書,因為真正動手的人是你。我昨夜追一道黑影至偏門,在那兒我見到的人是你。”
“蘇哥哥明明說只見到一道黑影,而且那道黑影比我高兩個腦袋。”小胖墩兒仍在反駁。
“一道黑影,但其實是兩個人。”
當兩個影子重疊在一塊兒,自然只有高的那個能被看見。
“昨夜你們原本計劃放煙引開眾人,只是后來老山長誤打誤撞先你們一步,偏門后的柴薪就是最好的證明。”
蘇少初的推斷有理有據,一直默不作聲的周生延突然低聲笑了起來:“蘇姑娘可是要檢舉我們兄弟二人?女子不得參試,蘇姑娘檢舉我,我便去檢舉姑娘,如此一來,姑娘確定還要將此事鬧大嗎?”
“我參試本是為了一顆求學的赤子之心,若我將自己的赤子之心丟了,那我為何要去參試?”蘇少初背轉過身,動作極為利索。
“當年沈復的祖父便是如此對我們祖父,沈家的榮耀原本屬于我們周家。”
三十年前周生延和小胖墩兒的祖父與沈復祖父共同入州參試,參試前沈復祖父偷走了周生延祖父的身份文書。周生延祖父因丟失身份文書無法應試,后來沈復祖父得了陛下的夸贊入了國子監,周生延祖父則回鄉種田,兩人的命運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5
“我們做事的理由有很多,但那些都不能令我們理直氣壯地做錯事。”蘇少初離開了。她明明什么都沒帶走,但又好像帶走了什么。
那一日的童試,沈復因無法提供身份文書被拒之門外,一位周姓考生進入考場后主動退出,最后一位蘇姓考生極其走運地拔得了頭籌。
三年后,州府書院內蘇少初提了把油紙傘準備出門。
有同窗路過,瞧她行色匆匆,笑著打趣:“蘇兄這上屆榜首可是去看此屆童試放榜?”
“正是。”
“據聞此屆童試有兩位書生極為有才,一位姓沈,一位姓周,蘇兄怎么看?”
蘇少初笑了笑,搖頭表示不知道。
州府書院離放榜地有段距離,蘇少初撐傘而出,一路疾行。晨光散落與蘇少初的汗水一同掉在地上,拐角處蘇少初撞倒了人。
是個小胖墩兒。
行人的聲音隨著小胖墩兒的痛呼聲傳入蘇少初耳中:“今年童試前三,竟有兩位是周姓考生,聽說還是親兄弟,第一名那個叫什么來著……”
“周生延。”開口的是小胖墩兒。
蘇少初移開傘,一張熟悉的臉落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