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狐貍與白玫瑰

我是在雪山腳下遇見焰火的，還有他別在左耳邊將要干枯的白玫瑰花瓣。

1

藍天白云悠悠飄揚，雪山下是無盡的曠野，芳草連天，一眼望不到邊。五顏六色的野花隨處綻放，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散落在滿目綠茵間。但這些顏色大多是淺淡的，比如淡粉、淺藍、嫩綠等。

我是個崇尚原生自然的畫家，來這里是想描繪一幅畫，一幅足以令生長于鋼筋水泥間的城市居民心生敬畏的畫。因此，我不辭萬里來到這片偏遠而靜謐的高原，試圖借助這方天然景色，激發想象力來創作。

那是我來此地的第三天。

在此之前，我見過低矮圓滾的蒙古包，像新出籠的包子般三三兩兩躺臥在綠茵地上；見過放牧人騎著駿馬奔馳，羊群如白云般在草原肆意撒歡；還見過蜿蜒曲折的潺潺流水，如寶藍色玻璃般清澈安靜地淌過曠野土坡……

那于我而言是仙境一般的夢幻美妙，晚間枕著草香聽著風聲，能讓常常失眠的我安然入睡。只是，若要取景入畫，這終究是過于素凈了。

我不得不承認，城市間用油漆與彩燈營造的氛圍，有著不可比擬的繽紛艷麗。而大多數人的眼睛已習慣那濃妝艷抹，對這些淺淺淡淡的生命難以產生共情。

我在高原上尋找著，迷茫無措，哪怕已搭好畫架，展平畫紙，在調色盤中調配好各色顏料，也遲遲不能落筆。

在最無奈之時，我似乎聽到了呼喚，來自于那草原上最高聳圣潔、引人遐想的雪山。

我相信這是自然給我的提示，我會在那里找到靈感，于是我去了。

2

西北方向的草叢中傳來逐漸靠近的窸窣聲響，我疑心是正覓食的草原狼，遲疑著想要逃跑。可還沒等我跨出幾步，一抹灼灼如火焰的紅色便撥開草葉慢步走出。

我瞬間呆住，我發誓，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色彩。

那是一只火紅色的狐貍，柔順的皮毛油光發亮，蓬松的大尾巴像是過年時燃放的成串爆竹，兩只毛茸茸的耳朵支棱著，左耳很新潮地別著一片有些枯萎卻沾著露水的花瓣。

我格外欣喜卻又忐忑地上前跟他搭話，想請求他做我的模特。可他微垂下眼皮，有些落寞卻不失禮貌地給出回復：“不好意思，我沒有時間，我正趕著爬雪山。”

說罷，他輕輕從我身旁繞過，踏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準備上山。

我思索幾秒，背著畫架跟了上去，心底暗想：或許等他到達目的地就有時間了，我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我跟在他身后，望著他前行。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明明說他很急，卻一路走走停停，甚至會看著路邊的花草自言自語。

直到來到半山腰，他在一株低矮的山玫瑰前停歇。我看著他抬手撥弄耳邊的花瓣，清楚地聽見他說：“嘿，你看，這兒也有株玫瑰，和你一樣白！”

我這才意識到，那是一片玫瑰花瓣。太陽已經升起，初見時花瓣上沾的露水早已干涸，那花瓣也變得更憔悴，和一旁那株生機勃勃、盡情綻放的山玫瑰相比，顯得格外可憐。

可是，我聽到紅狐貍說：“它們那么小，那么柔弱，連你的半分美貌都比不上。”

我驚訝地喊出聲來。

紅狐貍聞聲看向我，咧嘴一笑：“看起來你似乎不信，我要在這兒休息一會兒，或許你會愿意聽聽我和她的故事。聽完之后，你肯定能明白，她是世界上最貌美的玫瑰。”

我答應了。

3

這只紅狐貍叫焰火，因為他從出生便擁有一身紅艷如火的皮毛，讓諸多兄弟姐妹羨慕不已。可長大后，他卻成了整個狐貍家族的笑柄。

因為，他是一只善良的狐貍。

狐貍家族狡猾伶俐，經常憑著花言巧語或艷麗的外貌坑蒙拐騙，以此輕松獲得舒適的生活。可是焰火不愿意這么做，他選擇靠自身勞動生活。

他獨自在密林間捕獵，在灌木中采集漿果，在溪水邊捉魚，辛苦卻自在。但總有其他狐貍來搗亂，偷摸進他的洞穴打砸、搶走他的獵物、丟掉他晾曬的漿果……在看到他一團糟時還要嘲笑他。

于是，他離開原生地，去了一座名為暮云的城鎮。那里有一個花圃，坐落于名為月光谷的山谷的西郊，從那里升起的月亮總是圓圓滿滿毫無缺損。他在花圃得到一份工作，照顧一種嬌氣的玫瑰。

那種玫瑰鮮艷芬芳，如他的皮毛般嫣紅似火，價格昂貴受人追捧。但那些玫瑰太驕傲了，她們總在談論自己將會去往哪場宴會，將會別在哪家小姐的衣襟上，這讓焰火并不覺得她們有多美好。因為焰火覺得平平淡淡、自在逍遙就很好。

直到有一天，成群的紅玫瑰中綻放出一朵白玫瑰。她的花瓣如雪般潔白，似云朵般柔軟，沾著清晨露水悄然舒緩開身姿。她很內向，總是羞答答的，低著眉一言不發。

可是，她的與眾不同招來了排擠，哪怕她向來溫順毫不招搖。那些紅玫瑰肆意嘲笑她沒有鮮艷的色彩，搶奪本應屬于她的月光泉水，連花圃主管也嫌棄她不夠吸引目光難以賣出好價錢。

那是一次意外，玫瑰花棚的遮陽布被大風掀開了一角，一抹灼熱的陽光刺入了玫瑰叢中。嬌氣的紅玫瑰們四處躲藏著，害怕因陽光灼傷而失去原本優美的花姿。混亂中，白玫瑰被推了出去，嬌嫩的花瓣迎上日光留下了顯眼的傷痕。

花圃主管決定放棄這朵玫瑰，焰火卻悄悄將她收攏進自己的口袋。

白玫瑰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落淚，啼哭著自己討人厭棄。焰火安慰她，受傷是世間很正常的事，哪怕有殘缺也可以美麗。

白玫瑰不相信他的話，于是焰火決定帶她去旅行，陪她欣賞這大千世界。

他們搭載過老舊的綠皮火車，雖然銹跡斑駁卻依舊行駛迅速；他們見過極北的苔原，冰封過后植物低矮殘敗卻還能驚艷開花；他們見過古老的壁畫，歷經千年開裂脫落卻仍能震撼人心……白玫瑰徹底明白了，那些并不完美甚至破損的物件，依舊是美妙的，也仍能被世人稱贊。

可她畢竟只是一朵玫瑰，哪怕焰火每日都會收集最清澈的露水澆灌她，她也仍會枯萎。她的花梗逐漸干枯，柔嫩的花瓣失去水分枯黃掉落，到如今只剩下最稚嫩的一片。

焰火決定旅行的最后帶她來爬這座神秘的雪山，他想將白玫瑰永遠留存在潔白無瑕的覆雪中。那里安寧靜穆，足以保留一朵最溫順的玫瑰的所有品格。

4

“她肯定在聽我說話，只是她已經沒有力氣來回復我了。”焰火邊說邊拿出玻璃瓶，讓花瓣沾上露水，而后將花瓣放回左耳邊起身趕路，“她喜歡在高處，因為可以聽見風聲。”

我再度跟上去，我從心底想陪那朵白玫瑰和這只善良的狐貍走過這段路程。

雪山很高，到達山頂已是黃昏。皚皚白雪覆蓋著原本崎嶇的山峰，幾絲云層縹緲而過即刻散去，當最后一抹余暉消失，零散的星辰與一弧細彎月共同出現在天幕。

星辰閃爍，月光溫潤，與躍動的篝火一起落入我的眼中，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構圖。

焰火溫柔地指著月亮，對白玫瑰低語道：“月亮最圓的時候是見不到星星的，月光太盛會把星星擋住，殘缺也是種美麗。”

我似乎聽到某個溫柔的聲音在說“謝謝”。

當夜色更深時，焰火在篝火旁沉沉睡去，他太累了。我沒有休息，借著火光擺好了畫架。

我的畫畫啟蒙來源于一位老先生，他說萬物皆有靈，如果你用心去感受，可以將那些將要逝去的靈氣融入畫中，永遠陪伴你。

我沒有調顏料，只是用炭筆在紙上勾勒。

那是這世上最清純的白玫瑰，不必妄自施以任何色彩。

當第一縷陽光掠上紙面，我揉著發酸的手腕停筆，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綻放開來。

我清楚地聽見，她對我說：“謝謝你！”

5

我把白玫瑰的畫像送給了焰火，然后告別焰火和白玫瑰回到了城市。

我足不出戶在畫室里悶了一個月，沒有用顏料，更沒有涂抹艷麗的色澤，只以黑白兩色勾勒出一幅巨畫。

畫上有高聳的雪山、曠野草原、散落于草野間的繁花點點，以及大片留白。

這幅畫被我掛在畫室正中央。

我知道繽紛色彩或許能惹人注目，可發自內心的情感與最細致的描繪才是畫的內核，唯有那樣的畫才能給人深刻印象，讓人有所感悟。

我時常會想起焰火和白玫瑰，他們仍在旅行。

如果你見到一只左耳別著會動的白玫瑰肖像的紅狐貍，請告訴他，我由衷地感謝他，想為他畫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