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最看不慣泉塘村那片汪汪的水田,一腳下去就是一個深坑,拔不出來。村子里的老頭兒,我也看不慣,挺著一副老花鏡,花白的胡須攪在一起,一見我就念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煩。
爹的眼睛里始終冷漠如水田,額頭上皺成一道道田坎。他很少說話,家里似乎蓋著一張大網,全是沉悶的空氣。我經常順著屋檐溜出來,一拐彎去了阿桂家。我不是去看阿桂——阿桂大我幾歲,也沒什么好看的,除了比我白點兒,頭發比我長點兒,薄得像木片一般的身板兒和我沒什么區別。阿桂念小學三年級,咿咿呀呀的,像唱歌,我聽她唱書上的內容,什么“挑擔茶葉上北京”“還沒看見瀑布,先聽見瀑布的聲音”,感覺蠻新鮮。阿桂坐在她家靠窗的長桌前——那是她媽媽的梳妝桌,深紅的油漆很亮眼,隱隱的還有一絲陳香。不過,阿桂讀書過嘴不過心,不久便輟學了,跟著村子里的婦女去后山拾干柴火。
我上學第一天是踢著小歡步去的,正巧進了阿桂曾經坐過的教室。第一天怎么度過的,記不清了,只記得放學時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越過山坡,蹚過小河,踩著風回了家。一進屋,我就尋了一條板凳,鋪開作業本寫字。狹長的板凳直搖晃,本子也跟著搖晃。傍晚,爹牽著老水牛搖搖晃晃地回了家,老水牛一身泥水,也是搖搖晃晃的。爹的步子沉重,也像一頭牛。或許,在蒼白的日子里,爹和牛沒什么區別。爹掃了我一眼,繼續招呼他的牛。爹的臉上到底是什么神情,我無從知道。爹的世界似乎缺少穩固的支撐,因此時刻提醒自己要牢牢把住生活的方向,就像把住犁架的扶手一樣。
爹是如何把穩生活的,我不知道,反正每個學期的學費,爹都有辦法對付。我連眼前的板凳都把不穩,簡單的拼音寫得歪歪斜斜的,就像伏在板凳上的我。我一天天往上長的時候,板凳似乎早已忘記生長這回事,一味地拽著我往下拉。一天,起身收作業的時候,我的腰椎骨“咔嚓”響了一聲,就像爹半夜里翻身時脊椎骨在復位。
“爹,我想在長桌上寫字。”我對著牛屁股嘟囔。爹正招呼牛喝水,我的話夾在風里,一晃就過去了,他似乎沒聽見。我直截了當地說出嘴的話,從爹的耳旁一跳就過去了,仿佛從熱鍋里爆裂蹦出的一顆豆子,掉進灰塘里。路上,我設計了無數種開口的方式,但回到家,看著屋內除了幾件老舊的家具,幾乎沒有可以供我寫字的地方,便再也張不開口。
“我要在家里的梳妝桌上寫字。”我鼓起勇氣再次大聲說,喉嚨卡了根魚刺一般不自在。爹抬起頭不輕不重地掃了我一眼,只“唔”了一聲,起身就進了光線暗淡的里屋。
那張梳妝臺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桌面上的紅漆脫落得所剩無幾,斑斑點點的漆塊泛了白,裸露的木板上布滿裂紋。原本凸起的桌沿兒早已磨平,還缺了一條腿,用一堆撿來的磚塊墊起來。我不知道為何我媽沒有新的梳妝臺。不過,媽根本用不著梳妝臺。
她一直處于混沌狀態,按泉塘村老人的說法,屬于“心走得不遠”。難道心走得不遠的人就不需要整理自己嗎?我始終不明白。媽是否明白,只有她自己清楚。
舊梳妝臺是從爺爺手上傳下來的。分家時,爹寧愿不要那口大鐵鍋,也堅持要這張舊桌子。事實證明,爹是對的。媒人把媽說給爹,并底氣十足地保證:家里啥都有。在一個亮如白晝的月夜,爹把媽領了回來,他那一潭死水般的人生開始有了點點微瀾。不過,就那一刻,媽是清醒的,一看見月光下的家就開始罵爹:月光腳下被騙了。
爹腿腳不靈便,他滿是泥巴的生活里大多時候是沉默的。偶爾會發脾氣,但不對人,而是指著跳到灶臺上的大公雞或者端著鼻子到處嗅的大黃狗一頓罵。爹吼出來的聲音很大很硬,撞在我的心里,碎成一地畏懼。
我活在爹的影子里,搖搖晃晃的,深一腳淺一腳。
爹把那張舊梳妝臺收拾出一半,我算有了自己的書桌。家里沒有高凳子,我只好側著身子,把半邊屁股放在緊挨著的床頭,努力地把一行行“人口手上中下”寫端正。
我開始習慣那張缺了腿的書桌,爹卻開始不習慣我。豬草沒了,牛餓了,雞鴨也撲啦啦到處拉屎……爹一邊轟趕雞鴨,一邊沖著黑屋子罵:“一回來就躲繡房撒?日子不是在紙上畫出來的!”爹說這話時很有底氣,因為泉塘村的伢子讀書都是趕集一般,在學校里耍打幾年就回來了,然后該干啥干啥。村子里,沒有誰是靠讀書過上好日子的。村子里曾有兩個后生會讀書,上了高中。不過,那只是一個不咸不淡的笑話而已。村口老桑樹下耳聾爺爺的兒子春生,高中畢業后回了家,毛著膽子學做了屠夫,起早貪黑的,沾的油腥多了,慢慢把自己吃得肥頭肥腦。另一個是住在土坡上的秋平,本該上高中的他卻不愿去了,回家后一時適應不了農活兒,什么事都比人家慢一拍,得個綽號“平呆子”。我也不知道這跟爹發脾氣有沒有關系,反正爹手忙腳亂時就會來氣,總以為自己手里握著無可辯駁的真理,罵罵咧咧的,弄得雞飛狗跳。有一次,戴老花鏡的老頭兒見我回家時顫顫巍巍、緊張兮兮的,就跟正在碼草垛的爹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一連說了好幾遍。爹從草堆里冒出頭來“唔”了一聲,繼續碼草垛。也許老頭兒的話爹多少聽進去一點兒,自那以后爹不再吼罵,但僵硬的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就像泉塘村里那片沒有生氣的田野。
讀書就像爬樓梯,我一步步登高,泉塘村的土地卻越來越低。我與爹的生活軌跡似乎被撕成兩條線,我不再經常跟爹去田土里挖生活,爹嘴里帶著塵土味兒的罵聲也聽得少了。每天回家,我就鉆進黑屋子,世界小得只有面前那半張桌子大。不過,書本里的世界遠比泉塘村的生活有趣。我經常一個人靜坐在夜色里,儼然微醺過后吟出得意詩作的李白,鋪天蓋地的黑也擋不住心中點亮的“床前明月光”。
寒來暑往,月落日升。我歪著身子,伏在半張桌子上讀書、寫字,直到小學畢業,緊接著一抬腿進了鄉里那所中學。
我的中學生活似乎是從一首歌開始的。“渠水繞山坡,岸邊芙蓉映碧波”,中學的校歌是這么唱的,曲調很抒情。每次一進學校,歌聲就像一池漾開的春水,帶著潮濕而溫馨的氣息撲面而來。
中學坐落在一個光禿禿的黃土坡上,溝溝壑壑的山路并沒有擋住我前行的步伐。我的中學生活順利得一馬平川,天寬地闊。每次考試成績排名一出來,我都在前列。放學后,我經常感覺背后有很多羨慕和褒獎的目光把我送上回家的茅草路。我不再是踢小歡步的年齡,橫過松軟的田野時,動如脫兔,哼著似乎開滿芙蓉花的校歌,風一樣闖進村子,三步兩步拐進老屋。和我一起進屋的,還有從學校領回的獎狀,精美的筆記本,鋼筆,或者臉帕。不過,我一般不跟爹說,爹也從來不管我讀書的事。爹只管低著頭在土地里找下一年的出路,或者一屁股坐在牛欄門口,看老水牛把吃進去的草嚼了一遍又一遍。
每個學期開學時,爹總會低沉地說:“叫班主任搭白,先欠著,半學期到了就還。”在這一點上,爹似乎永遠有底氣,總是如約還清學費——我始終不知道爹是從哪塊土疙瘩里挖出來的錢,也不敢問。
在一個冬日假期,我把所有的獎狀翻出來,涂上米湯,糊在桌前的墻壁上。那間黑屋子似乎漏進一道光,蓬蓽生輝。爹進來,我看見他咧了咧嘴,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不過,我真切地看到,爹那土色的臉松了綁,像熟透的豆莢裂開一個口子,連胡茬也生動許多。
泉塘村的日子就像一塊曬干的土塊,一年四季都冒不出一點兒喜色,但春天的氣息特別濃。從遠處山谷里擠出來的春風,刷綠了空曠的田野,吹皺了醒過來的宜陽河。村子后面的山坡上,也是綠茵茵、黃嫩嫩的,涂了油彩一般。春天每年都鐘情我家的老屋,門前的果樹都洋溢著春的氣息,桃樹紅,梨花白,橘子樹上繁星點點,風里暗香撲鼻,沁人心脾。
那一年,《紅樓夢》綿長凄婉的主題曲彌漫在空氣里,晴雯撕扇、黛玉葬花,似乎都是在那個春天發生的。不過,我總覺得那一年的春天留了白,空氣中少了一種熟悉的苦香味兒。屋前一側,那棵被我從小爬得溜光的苦楝樹,再也沒開出紫色的小花束,只在地上留下一個大大的疤痕,周圍裸露的樹根趴在地上,像極了歪著身子趴在桌子上的我。
老屋的春天淡了一味,但我從學校里帶回來的氣氛卻濃了許多。我在學校的表現如同揭了蓋的一缸酒,香氣四溢,東南西北到處彌散,最終洇進了泉塘村。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和煦的春風,還有暖日的光芒。
一天,春天的暮色和我一起沉寂下來,在那半張桌上言歸正傳。我讀完劉禹錫,正準備聲情并茂地朗誦《觀滄海》時,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我虛幻的意境一下子煙消云散。爹似乎裹著一身陽光,風一樣地推門進來,一把拉我出門。漸漸褪去芳菲的余暉里,一張嶄新的小桌立在褐色的泥地上,方方正正的,桌面刷著木紋新漆,四邊涂成黑色的一圈。" “伢子,給你做的寫字桌!”爹說這話時,聲音大得有點兒像半夜里的春雷,驚得屋檐下的一只燕子逃也似的飛走了。
春天不會留白,爹用門前那棵苦楝樹給我留了一個驚喜。他請村里的木匠二生做了這張小小的方桌。爹也許從老頭兒的話里悟出了什么道理,也許明白從地里始終挖不出體面的生活,也許還有很多也許,無論如何,反正爹當時把我的話聽進去了。
那天夜里,也不知咋回事,爹的話特別多,講他過去的事兒,講祖上的事兒,也講泉塘村的事兒。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分完家爹扛走那張舊梳妝桌時,不知哪個壞心眼的娃兒把小路兩側的牛筋草打了一個結,爹正哼著小調呢,冷不丁被絆倒,從很高的土坎上摔下來。這一摔,小腿粉碎性骨折,就瘸了。由于家里窮,爹讀書少,只上過半年學就回來掙工分了,連自己的名字都是用歪歪斜斜的線條畫出來的。爹的世界是黑白的,媽一直神志不清,爹把媽的那一半也裝在了自己身上。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爹在說話時,面帶慚色,一頓一頓的,煞陡,聲音硬得如同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在跳一支古典舞。
自那以后,我不再一放學就鉆進黑屋子里,而是將桌子擺在屋檐下,讀書,寫字,依舊一本正經。村里的小孩兒看見我讀書的樣子,紛紛拿了作業過來,和我擠在一張桌上,有的一本正經,有的裝模作樣。夕陽下,我仿佛看見小小的方桌上,長出不一樣的春天。
不過,我的春天就像一顆沒有預兆的流星。初三時我開始住校,家里的小方桌用不上了。泉塘村的草木開始在我的視野里疏離,長得無拘無束,天寬地遠,像極了我的童年。我在學校里拓展世界的時候,泉塘村似乎也被掘開了一個口子,一潭死水竟成了活水源頭。一些沒有讀書的后生都跟著外村人去了廣東打工。去的時候,風蕭蕭兮易水寒,大家都感覺他們是去戰斗的。在那個相對封閉的年代,泉塘村每天雞毛蒜皮的事兒都掌控不了,誰知道外面的未知世界是深是淺?不過,這些打工的后生在年底回來的時候,衣著風格煥然一新,張嘴都是那邊遍地的好,眼神里全是城市的光芒,連走路的姿勢都是飄起來的。漸漸地,打工竟在鄉間刮起一股強勁的風。那時,班上也有個別同學毅然退學去打工,慌得班主任老師經常念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泉塘村仿佛一只正在蛻殼的蟬。有人開始翻新房子,有人開始張揚地操辦婚事,有人買了摩托車……所有這些,無疑給沉寂的泉塘村打了一個響指,清脆,響亮,很多人連睡覺都開始有了笑意。
我始終笑不出來。貼在老屋土墻上的獎狀越來越多,但是總有種糊墻的將就感。每周回來,一進村子,總發現自己有點兒落伍,滿是補丁的葛布衣服吊在腰上,褲腿兒短了一大截。有時,還會遇見那個戴老花鏡的老頭兒,蹲在南墻下曬太陽。一見到我,他就立起身來,用干枯的雙手端端油光的鏡框,盯著我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過,他說這話時,氣息弱了許多,仿佛即將耗盡電池的收音機發出來的聲音。
爹又開始沉默下去,不再像平日那樣,踩著風火輪似的扛起鑊頭就直奔水咵咵的田野,而是一屁股坐在缺了口的舊門檻上,把兩只長滿老繭的手搓得沙沙直響。
“我也去打工吧。”在一個周末,我跟爹說。
爹一愣,沒有說話。從他鬢角上冒出來的銀絲和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子可以看得出來,爹的內心正激烈戰斗呢。雖然他不知道泉塘村的變化是一場“革命”,但他清楚我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里。爹沒有給我答案,轉身牽著老水牛出了門。那張小方桌,被當成了家里的飯桌。桌上放著一碗鹽辣子,干癟癟的,沒了精神,仿佛家里萎靡不振的生活。
人過中年,開始有點兒念舊。熟悉而又陌生的泉塘村,經常莫名地追到千里之外的都市,在我的夢里搖搖晃晃,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去年,我趕回千里之外的老家過春節,方知那個戴老花鏡的老頭兒早已故去。一進村子,村莊陌生的格局和早已荒蕪的小路令我無所適從。已過七秩的老爹也令我無所適從,他不小心又摔了一跤,胯骨粉碎性骨折,治療后仍無法正常行走,只好撐著雙拐,一點兒一點兒地挪動。他耳朵也背了,聽不清我說話,但他總是咧嘴笑。也許他知道,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塵封多年的好消息,就像掀開擱在黑屋角的那缸陳年米酒。
老屋早已倒塌,土石四處散落,上面雜草叢生,仿佛從塵土里生長出來的舊時光。我撥開齊腰的茅草,在一處堆放木料的雜物中,看到了那張方正的小桌。桌腿松松垮垮,已經裂開的桌面布滿灰塵,油漆早已脫落殆盡,佝僂之狀,如同我那蒼暮之年的老爹。
(選自2022年第12期《膠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