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時整,當檀板敲響,其他樂器也跟著咿咿呀呀奏響,把演出氣氛烘托得足足的。一聲如鶯如燕的清音響起:“咿呀——”人未出場先聞聲。
懂行的人一聽便知,這正是城里最負盛名的戲班——慶余班的堂會※,出場的正是名角玉如意。若是往常,戲還沒開場,臺下早就起哄聲不斷,催促玉如意趕緊登場亮相。等到玉如意的聲音響起,臺下便會響起如雷的掌聲、歡叫聲。
今日倒是奇了,撇開慶余班不說,單說今天請堂會的太白酒樓也與往日大不相同。臺下明明坐滿了人,卻鴉雀無聲,人人端坐,神情肅穆。
這分明是一場鴻門宴,被迫參加的各界人士心里跟明鏡似的,卻又敢怒不敢言。燈影里,花旦圓潤柔婉的唱腔響起:
粉墻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
日偽軍警頭目稀稀拉拉地喝彩,又面露威脅地環顧四周,大伙兒迫不得已,只能跟著鼓掌,營造出和諧熱鬧的氛圍來。
小二們陸續上了菜:芝麻皮乳豬、炸蟹鉗、牡丹鮮蝦仁、脆皮乳鴿、八寶冬瓜盅……
太白樓的東家齊老板面上不顯,后背卻沁出一身汗,把長袍里的褂子都濡濕了。慶余班的顧班主也來到臺下頻頻作揖,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眼角余光不經意地和齊老板對視一下,心里也是有苦說不出。
最后連點心都上齊了,他們還沒找到把消息傳出去的法子——整條街上都埋伏著人,太白酒樓能進不能出。
這可如何是好?
前幾日,日偽警署通知慶余班班主準備一出戲,地點就定在他的慶余戲院。而上級派來的聯絡員也要在這日到達,接頭地點定在人來人往的太白樓。人多事雜最能避人耳目,又恰逢慶余戲院牽制了日偽軍的注意力,天時地利人和,顧班主當時心里暗暗叫好。
不承想,到了這日,日偽軍警直接把人都拉到了太白樓里,打他個措手不及。暫停接頭的消息如果送不出去,后果將不堪設想。
顧班主心里正煎熬著,那邊的小徒弟擺手示意他過去。
“師父,金鑫不知什么時候摸到后廚偷吃,吃多了蟹,又灌了一肚子涼茶,現在肚子鬧得厲害。茅房跑了三四趟,渾身發軟,怕是上不了臺了,這可如何是好?”金泉一邊說一邊擦汗。
他是小一輩里的小師兄,沒看好師弟怕被師父責備,更怕那些日偽軍責難,到時候整個戲班子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顧金鑫是班主的兒子,剛滿十一歲。明明是梨園世家子弟,偏他對學戲沒興趣,就愛一口吃的。平日里,顧班主對他是恨鐵不成鋼,今日卻覺得金鑫這毛病犯得太是時候了!
一個主意從他腦子里蹦了出來。
恰好金鑫捂著肚子走了過來,剛一張嘴叫了聲“爹”,就被顧班主一把拉住說:“我設法叫人送你出去看病,你隨便去哪個醫院,但要沿途大聲嚷嚷是太白樓的菜把你吃壞了!”
金鑫圓瞪著雙眼不敢相信,他爹這是跟太白樓有什么仇嗎?
“你要是忘了嚷嚷,回頭看我怎么收拾你!”顧班主板著臉說。
被顧班主拉到憲兵隊隊長和日偽軍警頭目面前的時候,金鑫的肚子還適時地發出一陣咕嚕咕嚕響,下一刻又要忍不住跑茅房了。他雙腿發軟,臉色蒼白,冷汗直下,眼看就站不住了。
“不敢攪了貴人們的雅興,求長官讓他出去看病吧。”顧班主一再作揖。
憲兵隊隊長和日偽警長商量了片刻,日偽警長捏著鼻子,擺手讓金鑫快走,一邊示意旁邊的便衣跟上。
金鑫邁不動步子,他現在成了軟腳蝦。太白酒樓的小東家齊東來從側門溜了進來,一把扶住金鑫說:“我送他去!”東來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今天他是偷溜著來太白酒樓聽戲的。
說來也怪了,那齊東來家三代都是商賈(gǔ),他偏對做生意沒什么興趣,喜歡看戲唱戲,專愛武戲,平日里沒少往慶余班跑。他仿佛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因此沒少被顧班主拿來跟金鑫比較。久而久之,兩人雖然年齡相仿,非但沒做成朋友,反倒是整日里針尖對麥芒的。齊東來存了看金鑫好戲的心思,架著金鑫就往門外拖,到了大街上,兩人打鬧了起來。
這個嚷著:“就是你太白樓的飯菜把我吃壞了!吃壞啦!吃壞啦!太白酒樓壞啦!”
那個就堵著對方的嘴:“我叫你說!”
整個大街都回蕩著金鑫的大嗓門,這一打一鬧的,噗啦一聲,金鑫拉了褲子,不得了了,金鑫哭喊著:“壞啦,壞啦,太白酒樓壞啦!”
五光十色的廣告燈牌下,衣著時髦的女郎和男士對他們避之不及,連便衣也捏著鼻子不愿靠近,圍觀的孩童都哈哈大笑著起哄。
不遠處,騎樓街拐角站著一個穿著長袍的男子,他悄悄拉下了禮帽的帽檐,一頓腳,順勢拐進了旁邊的胡同,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一夜,太白酒樓沒出什么亂子,齊老板和顧班主把臺下一眾人等的表情盡收眼底。
等慶余班回到戲院后,顧班主進了廂房,笑瞇瞇地看著躺在大通鋪上的金鑫,一掌拍在金鑫的后背上,說:“好,拉得好!等你好了,我單獨給你叫一席,愛吃什么,只管點!”反常的老爹把金鑫嚇出一身汗來,腸胃炎也就好了大半。
說話算話,等金鑫病愈后,顧班主領著金鑫到了太白酒樓雅間里,單獨給他點了一桌子菜,吃得他戰戰兢兢的,也不知道他爹跟這太白酒樓的東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仇,又何必來光顧人家的生意?沒仇,何苦要壞人家的名聲?
金鑫惶然往窗外看了一眼——日上中天,天知道今天早上的太陽是打哪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