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雷·內勒在許多地方生活過,曾在美國駐胡志明市領事館工作,之后又跟著美國外交部去了不少國家。他被《軌跡》雜志評為“嶄露頭角的科幻短篇大師”,作品常常另辟蹊徑,把世界各地的見聞寫進故事,獨特的角度的確非常有助于他“嶄露頭角”。我們在2022年11期刊登過他以亞熱帶植被為靈感創作的《返照季》。而下面這篇故事的靈感則來源于他所見到的極地景觀。
這場災難的成因如下:
一、我們對這個星球的溫度估計有誤,不該往這里發射星塔的。它與極地荒原一樣,不具備人類生存的條件。
二、我的同伴都死了,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可能是他們上載過程中的編碼錯誤,或者是傳輸過程中的程序失靈,又或許是星塔這里的接收故障。無論什么原因,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不會再醒來了。星塔的傳輸報告能夠說明更多問題,然而初步診斷顯示,他們上傳的整個片段有的遺漏缺損,有的錯亂失序,編料庫回收了他們的空白材料。
三、許多倉庫不是消失損毀,就是遙不可及。我發現的第一個倉庫位于它原先位置的十三公里以外,在冰縫下面三百米的深處,掃描儀顯示它整個兒倒轉過來,被堅冰所包裹,已經在那里困了幾百年,成了冰川的一部分,想靠繩子下降到冰縫里去打開它是不可能的,沒這個希望了。
離我最近的倉庫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冰川上,白天的平均溫度為零下四十攝氏度,夜晚的平均溫度還要再低二十度,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活著抵達,但我別無選擇,只有一試。
在逃逸信號傳輸到中轉站和地球之前,這些日志應該會被備份,你會知曉我是如何失敗的,又是怎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死亡。請不要清空我的日志,不要再殺死我一次。
順便:等我穿過死亡的短暫空白,下一次醒來時,我希望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地方,附近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還有一杯品質上乘的咖啡。到那時,我離開地球已經有六個世紀之久,但我仍然希望地球上還有面條和咖啡這樣的東西。
一位研究所的朋友曾經說過:“如果你認為現在的情況很糟,那就等著瞧吧:一切都會變得更糟的。”
這當然是黑色幽默,事情往往會有轉機,寒來暑往,冬去春來,時間會沖淡失落的悲痛。
但在這個星球上,情況遠非如此。
這里的地表沒有液態水,但在冰川上,我卻能聽到融水的流動,聲音來自冰縫下方蔚藍色的深處,與此同時這個星球上的冰川就像我們地球上的那樣,一直在不斷移動,變化形體。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昨天看到的景象或許可以解釋這個謎團。
那時我正在一座被冰雪淹沒的冰原島上休息,突然間冰川轟隆作響,冰層低沉的轟鳴震顫著我的骨髓。在半公里外,一束白色的煙羽從地表奔涌上來,起初非常狹窄,隨后漸漸變粗,直到如同圓柱一般寬大,即使隔著巖石,我也能感覺到此時周圍冰川質量的變化。這根煙柱持續上升,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檸檬黃的天空似乎閃爍著無數銀白色星辰,隨即像雪一樣緩慢地隨風飄落下來,如雨點般打在我身上。航天服顯示分析結果:遇冷凝華、落到地面的水蒸氣。
這場冰川的運動并非因為地上冰層的消融,而是來自地下。冰川在地下數公里處的火山口上移動,就好像是把冰塊放在火爐上,冰塊順著融水滑動。這些火山口在冰川內部挖出了煙囪、長廊和不穩定的洞窟,一旦穿破最后一層冰殼,就會產生煙羽——如同地球上的間歇泉穿過巖石,這個星球上的煙羽也會從冰層中穿鑿而出。
煙羽升入天空,持續近一個小時,然后地表之下傳來隆隆轟鳴,冰層像是地震一樣劇烈震動。煙羽隨之中斷,圓柱開始消散,變成一團五彩斑斕的云,夾雜著星星一般的白色冰碴。雖然冰川表面沒發生什么變化,但我知道在冰川底下,煙羽穿過的扇狀通道已然坍塌,短暫形成的冰質煙囪化為烏有,無論是一整個如大教堂般恢宏的冰洞,還是藍黑色冰層中盤根錯節的通道,都有可能從未見過天日,便不復存在。這一過程周而復始,當噴涌的蒸汽四處尋覓逃逸的出口,來自地底的熱量將再一次在冰層上雕刻出嶄新的圖案。
那里究竟有多少個火山口?現在看來,冰原島峰并不像是一座山峰,而是一艘救生船,當我離開它時,我將游向浩如煙海的坑洞,不計其數的火山口隨時都有可能在我腳下噴發,到那時,整塊冰面會像紙一樣撕裂開來,任何可能的預兆都顯得為時已晚,也不會有同伴將我從萬丈深淵拉回來。
火山云在泛黃的大氣中殘留下鉻元素的痕跡。最近的倉庫離這里有三十公里,不算太遠,但要穿過裂隙縱橫的冰川表面,肯定必死無疑。
正是在那一刻,我發現了生命。
我單膝跪地,看著一片星星一般的雪花在空中消失,俯視的余光隨之看到了它們。
一定是風把它們吹到這里的,沒人知道這個冰凍的世界究竟繞著太陽轉了多少圈,風才能把它們收集起來。它們漂流到一塊石頭的背風處,堆在寒風吹積而成的雪盆中,微小,柔脆,就像是春天里枯死秋葉的干殼。
即使只是找到一片葉子,我也是高興的。但這些不是葉子,是小型動物的甲殼質外骨骼。我對它們進行掃描和拍攝,努力不讓手顫抖得太厲害。松脆的甲殼呈盤繞螺旋狀,我把手伸進甲殼堆,攏了滿滿一手套。甲殼上的凹痕讓人想起空蕩蕩的關節窩,仿佛許多細小肢體脫落后的遺骸。我的一只手可以托住兩打,這些小東西獨一無二,沒有哪兩個是一樣的。
我是第一個發現地外生命的人嗎?也許吧,我不知道:其他探索者散落在無垠的時空,分散在幾十個星塔著陸的行星上,或許他們也同我一樣,在這一刻正把生命托在手中。又或許不是這一刻,而是五十年前,或者一百年后。
生命——至少是生命存在過的痕跡。這就是證據。
沒有人可以與我分享這一刻。
我站起身。
有一個壞消息,我一直在冰原島上徘徊。也許有一天,這座小島將被標記為人類在宇宙間首次邂逅地外生命的地方,原因無他:我的航天服在這里留下了痕跡。
這場災難的成因如下……
在設計之初,這套航天服就配備了強大的能源收集功能。它由一個被動式的電池系統提供動力——通過光、運動、拂過表面的風、摩擦——任何可以將能量傳遞給它的東西都會被轉化成電力。充電之后,它可以讓我保持溫暖,從大氣中為我收集、儲存水,同時收集并加工有機化合物,持續為我提供最低限度的營養。這是誕生于科技的奇妙造物,自研發至今已有幾個世紀,現在仍然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技術。
但電池充電速度不夠快,無法抵御這個星球無盡的寒冷,電量消耗的速度比充電速度更快。
在過去幾天里,我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寒氣開始滲入航天服。因此,我在那片裸露的巖石上平躺下來,張開四肢,盡量增加自身被陽光照射的面積。巖石成了我的保護神,航天服表面與巖石的摩擦還能進一步為電池充電。
如果此時有人看到我,那將是相當壯觀的一幕:來自地球的首位探險家仰面躺在巖石上擺動四肢,像是某種瀕臨死亡的生物,即將留下它的外骨骼作為它曾經存活的痕跡。
電量剩余51%,幾個小時前我剛開始充電的時候,它是45%。不錯,總算是有進展,我好像更暖和一點了,但也許只是幻覺。
然而在昨天我剛出發時,航天服的電量是84%,盡管我走了一整天,但因為幾乎都在陽光下,到了傍晚它還有80%的電量。但在今天早晨,電量剩余57%。
離倉庫還有三十公里,如果它還在那里的話,再走三十公里就到了,或者走二十公里回到星塔,那里有其他備用的航天服——之所以有備用的,是因為我的同伴都死了,而我也時日無多,那些航天服也都有同樣的耗電問題。
既然如此,那就去倉庫吧,那里有加熱袋、充足的食物供應、電解質、工具箱和完整的庇護:僅夠維持體溫的無熱源睡袋以及保暖外套。雖然這些求生物資的技術含量不高,但足夠讓我堅持上一段時間了。
我離開了我的小島。
有什么東西在跟蹤我,我會盡可能簡短地記錄下這段經歷。記錄很重要,但也必須繼續前進,后腳緊跟上前腳,除此以外,我別無選擇。
走下那座基巖小島時,我又一次感覺到冰川在移動,另一個火山口噴發了,遠在一公里開外,比第一個更大。火山口的蒸汽以雷霆之勢涌向天空。震動穿透了我的靴子,冰川在我腳底詭異地重新排列,我不禁聯想到神話——從睡夢中驚醒的冰霜巨人。冰川并非死物,它深懷惡意,怨恨著冰面上的不速之客。
不過,最初幾公里情況還算不錯,冰面上只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相對平坦,積雪只有小腿那么高,下面的冰很結實。我幾乎一度是在跑步,速度有助于我保持溫暖。
直到正午時分,我遇到了一座迷宮。
多年前,這塊冰川之下一定發生過蒸汽引發的大規模塌陷,產生的壓力或許不斷向上推擠,使得一些冰蓋之下的礁石重見天日。冰川表面已然變形、開裂、碎成無數板塊。許多板塊翹起十米多高,傾斜的冰峰與深藍色的板塊截面在雙筒望遠鏡中一直延伸:一座冰城,無法繞開。
這一刻,我看到了它,只是一瞬間,大約一兩秒后便消失了。
但這一瞬間足夠讓我被強烈的恐懼洞穿,沿著每條靜脈和動脈深入我的后腦,喚起沉睡在那里的最原始的恐懼。它在黑暗中伸出尖牙和利爪,啃咬,拖拽,將我拖入深淵。
那應該是在五公里以外,它的出現是如此短暫,我幾乎可以說服自己那純粹是心理作用產生的幻覺。該如何描述呢?它的外表蒼白而光滑,如同魚肚與珍珠,它至少應該有三米高,而且幾乎同樣寬大。有什么地球上的物種能譬喻它呢?它一點也不像熊、猿、狼,我并沒有看到它的臉——假設它有臉的話。它的外形帶著可怕的泥塑質感,油乎乎的白色與它背后的雪白渾然一體,難以辨認出清晰輪廓。
它真的有頭嗎?我只能確定它有四肢,而且用其中兩條站立,或者說是蹲伏著。那是腳嗎?還是腿?它模糊的身形似乎藏著邪惡,在那令人作嘔的皮膚下蠕動。
我把望遠鏡對準它的那一刻,立刻知道它已經看到了我。它把上半身轉向我,然后似乎更深地向內彎折,就像動物緊張時那樣越縮越小,像受力的彈簧一樣把自己壓成小小一團。它顫抖了一下,身體在泛黃的皮膜里扭動著。
下一刻,它就消失在迷宮里,而我也必須進入其中。
爬進迷宮時,我心想也許它根本沒看到我。五公里是一段很長的距離,沒有高倍望遠鏡的幫助,我也不可能看見它。也許它只是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經歷百萬年進化的大腦和身體卻不同意。我本能地知道自己已經被看見了,非常篤定。
迷宮像是一座由冰之大教堂的碎片搭建的城市,支離破碎的水晶尖頂摔落在路上,道路盤根錯節,通途與死路糾纏不清。光線無數次從一個晶體折射到另一個,堅冰將光譜中的所有紅色困在另一個迷宮里——另一個更深層次的微觀結構的迷宮——只有藍色得以逃出。
然而藍色無窮無盡。藍寶石被新近落下的雪粉覆蓋,純白的底色蝕刻出蔚藍的虎紋,古老的油墨板從冰層深時的淵溝中翻涌上來。每隔一段時間,狂風就會沖進冰城。尖頂在歌唱,嘶嘶作響。我仿佛被一種奇特的魔力攥住,心中的驚異與恐懼交織在一起。
這個世界如此美麗,要是我有足夠的時間去探索它,而不只是在其中垂死掙扎就好了。
航天服上的電子羅盤為我指明了通往倉庫的方向,但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偏離它,地圖上的五公里在迷宮中也許要走上十到十五公里。我看了一眼電量,48%,47%……而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要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度過。
它就在我身邊。
“別管無能為力的事了。”我大聲對自己說,“專注于你能做的。”
后腳緊跟上前腳,這是我能控制的事,這是如今我所能控制的全部。
我繞過一處斷裂帶,裂縫深不見底。我走在比靴子還窄的冰橋上,聽著從難以想象的深處傳來的轟鳴的水聲。
走出迷宮時,天已經黑了。我打開背包里的折疊鏟,挖了一個洞。我不能在夜間穿越這片滿是冰縫的土地,不管有沒有怪物,我都得睡覺。
雪下面會溫暖些,我挪動被冰雪緊緊包裹的身軀,拉過身后的背包堵住出口,就像一只甲蟲用一塊小石頭堵住隧道的入口,仿佛這樣做會有所助益。
36%,我還有多少時間?有那怪物在,這個數字真的重要嗎?
不管恐懼與否,我都已經累得可以倒頭就睡。我實在太累了,連夢都沒做。
我們三人被指派到這個星球上,大家都知道要去的地方異常寒冷。數據顯示,這個星球在最好的情況下也不比冰島的夏天暖和多少,即使在它的赤道附近,冬季依然殘酷而漫長。我們開始傳閱有關極地探險的書籍,這既是嚴肅研究,又有點像是同行之間的笑話。
我們一起喝茶,分享書中的故事,茶水映襯著琥珀色的玻璃杯。那些最黑暗的故事讓人記憶深刻:切瑞·杰拉德的牙齒在南極冬季的嚴寒中碎裂了;沙克爾頓在絕望中放棄了被浮冰圍困的“持久號”,被迫帶領船員登上冰面;羅伯特·法爾孔·斯科特距離本來可以拯救他的食物倉庫只有幾公里遠,卻躺在他的睡袋里,在臨終前向世人寫下絕筆信。
為什么要讀這些呢?也許我們認為只有古人才會飽受苦難,沉重的裝備會凍結皮膚,笨重的雪橇會拖累他們。也許,閱讀他們的故事是一種護身符:通過吸收這些文字來去除恐懼。
清晨的冰面又一次變得平整,這里的雪更厚,但至少是干的。這天上午走出的每一步,膝蓋都會深深地陷進雪里,我沒有看電池的百分比。
早上,24%,與這個數字共進早餐并不愉快,但我離開宿營地時心情還算不錯。我睡得很好,吃了雙份口糧和一包自熱的代咖啡來犒勞自己。這種食物含有咖啡因,巧克力風味,口感沙沙的,想必是某個無良研究所搗騰出來的。怎么不生產一杯咖啡?真正的咖啡怎么就那么難?這顆粒狀的垃圾食品在這兒等了我幾個世紀,只為玷污我的味蕾。他們有能力上傳我完整的神經連接體——通過激光,穿越三百光年,把我的神經圖譜發射到另一顆星球,嵌進另一具身體——卻倒騰不出一杯像樣的咖啡。
經過在冰面上幾個小時的艱苦跋涉,我又發現了一座冰原島,此時還是地平線上的一個黑點。我將以此為目標前進,那里可以休息,可以在陽光下度過幾個小時。到時候我會像海星一樣舒展四肢,給電池充電。
接著,黑點消失了。一道白光擋住了視野,我立刻顧不上冰原島,舉起了雙筒望遠鏡。
它在那里,以我所能達到的至少兩倍以上的速度在冰面上移動,古老十足的恐懼感再次涌上來,大腦的原始警報系統嗡嗡作響。逃跑,躲起來,現在。
逃去哪里?躲到哪里?
此時我看清了,它確實是用兩只腳行走的,但我仍然無法辨認它的頭在哪里。
然而它又一次看到了我。它把整個軀干轉向我,停頓了一下,幾乎像是在說:“好好看個清楚。”
但我依舊無法看清,它的輪廓非常模糊,仿佛我的大腦拒絕分析它,拒絕從冰雪背景中勾勒出它的形狀。它白乎乎的,身體表面不斷起伏,又似乎扭成一團,仿佛我的雙筒望遠鏡的數字增強功能出了問題。
它繼續前進,轉過身行走,似乎是在假裝沒有看到我。
它是在吸引我過去嗎?
這真是我前天所見的那個東西嗎?假如是,那它并沒有和我拉近距離,我確信只要它愿意,它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
“聽天由命吧。”我大聲說。我在地球上從未自言自語,但我決定在被凍死,或被撕成碎片之前養成這個習慣,之后他們會把我的想法傳送回家。
32%,之前的運動已經充了一點電,那么繼續前進吧。
在風的吹蝕下,冰川的形狀有些像防波堤,只有我腰部那么高,但在它們中間,積雪凝成一堆堅硬的小型晶體,踩在上面就像走過沙子一樣。我可以保持大致的方向,但這是一條曲折的路,而我走得很慢,主要是通過遠處巖石露出地表的黑點導航,我告訴自己,到那里我就可以休息了。腳底可以感覺到輕微的震動,我想象著水在冰的瀑布下方轟然墜落,蒸汽積攢著壓力,冰川則在巖石上滑行。
“那么,”我問冰川,“你要去哪里?”
到達石島時,電量為30%。這是一個齊腰高的巖凸壁壘,上面拖著一條彗尾般的冰磧。盡管我在運動,但電池電量又下降了。冰原島峰的頂部是一座灰黑色的石架,就像被剪掉了一樣平坦,手掌寬的溝槽由冰川和氣候侵蝕形成,上面積攢著另一堆漂流而來的外骨骼遺跡。我吃了午餐,并對它們進行了分類,最大的一條讓我想起蛇,但似乎由關節連接,倒刺朝著同一個方向,以便使它抓附在雪地上,尖銳的頭部可能是為了挖穿較軟的表面,這一條的長度還比不上我戴著手套的小指,卻是我所發現的最大的一只,還有許多更小的生物,沒有哪兩個是相同的,看起來不會飛,這是一群生來只會翻滾和滑行的生物。
在溝槽的一側,有什么東西打開,又啪嗒一聲關上了。我彎下腰,在黢黑的巖石表面的襯托下,它只是略顯暗淡,深深縮進一個洞里,這是一種鉆孔生物,外骨骼合在一起,把自己封在里面。我看了有一分鐘,它才又打開來,內部是暗紅色的絲絨狀組織,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看到紅色,凹凸有致,像是地球上的濾食動物,它從洞里擠出來,像仙人掌開花一樣向外擴張,似乎大地在流血。
“你好呀,小家伙。”
它又啪嗒一聲合上了。
我仰面躺下,開始在巖石上摩擦自己,小心翼翼地移開幾米,以免打擾到我的新朋友。
離倉庫還有十四公里。經過一個小時的摩擦和日照,航天服的電池顯示器攀升至36%。前進?還是留在這里,繼續給航天服充電?我再次用雙筒望遠鏡掃視地平線,在行進的方向上,冰層隨著冰丘起伏,視線被冰霧模糊。
糟糕透頂,算了吧,就在這里度過余下的一天,曬曬太陽,在石墻腳下挖個洞過夜,那里有足夠的浮雪供我挖洞鉆進去。
傍晚時分,航天服的電量已經漲到了50%,但運動不足導致寒冷滲入體內——糟糕的預兆。我挖了一個深坑,躺了進去,把背包拉到頭上,就像小蛤蜊合上它的蓋子一樣。
請不要讓它抓住我,我暗想,就像孩子因為害怕床底涌現出來的陰影而祈禱。求求你了,別這樣。
但在這里,還會有其他出路嗎?
明天也糟透了,睡覺吧,晚安,小蛤蜊。
墜落發生得太快,我甚至沒能反應過來。此時是正午,我正穿過奇形怪狀的冰丘景觀,當我腳下的冰面出現裂縫時,我正處于兩座冰丘之間,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里的冰川已經朽壞。下一刻,我落到冰面以下三米處,仰面朝天,茍延殘喘。狂風本來就使我筋疲力盡,再次起風時,我只覺得全身疼痛。
我靜靜地躺著,試圖搞清楚現狀。我試了試彎曲兩只手臂,似乎沒有骨折,但右臂關節卡住了,動彈不得,我無法攥緊拳頭,又麻又疼的感覺從肩膀一直涌到手腕。
我滾到一側,像胎兒一樣蜷縮起來,我仍然可以看到跳舞的白點,像是明亮空白的碎片。
我花了五分鐘才跪下來檢查身體:手指尖麻木了,接著伴隨著一陣刺痛恢復了感覺;因為在冰面上來回撞擊,我的脖子也很疼,頸部肌肉承載著頭盔的重量,始終緊繃。
我身處一座冰架上,在塌方的冰面下三米處。冰架的邊緣,有一股向上飄的冰霧,也許是冰下噴泉的寒冷蒸汽挖出了這個陷阱。它到底有多深?我匍匐著爬到邊上看了看,深不可測,像是一條靛藍色的咽喉,蜿蜒而下,直至光線消失。我向后挪去,離它遠些,設法站起來,緊貼著陡峭的冰墻。好吧,我會很痛,但我能忍住,我往上看去,攀爬的坡度很陡,右臂關節不好使,但我能行的。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它,在冰面邊上。
近距離看它的模糊感讓我惡心,這種感覺甚至刺穿了恐懼:無論是它的輪廓,還是它蒼白油膩的光澤,都無法辨認。靠得這么近,照理來說應該是清晰的,但它不是。
它朝我發出了吼叫,像是壓碎金屬的聲音,被一個壞掉的數字化揚聲器放大了。當它發出這種聲音時,一種劇烈的震驚穿透了我,我想正是這種惡心感,使我向它扔出了鑿冰斧,這純粹出于本能。拴鏈的冰斧在那東西下面的深溝里砸出噼啪聲,然后又蕩回來,差點砸到我的頭盔,還好我低頭躲開了。
我回過頭來時,它已經消失了。
另一個美妙的選擇擺在我面前:爬回怪物所在的冰面,還是死在這個冰架上?
我聽了一會兒,沒聽出個名堂,于是開始攀爬。
23%。
我到達冰面時,它已經不在那兒了,但足跡還在:圓形的凹陷,沒有明顯的腳趾或腳跟的印記,就像一個巨大的勺子被壓在雪地上,它朝著我要前進的方向離開了。
所以現在是我跟著它了。好吧,我心想,總比反過來要好。
這里的雪變得硬實,那怪物手腳的碟狀印記隨著雪面硬化成冰,幾乎看不出來了。我檢查了倉庫信標的位置,與冰川的緩慢行進的方向一致,距離十公里。
航天服發出的警報聲讓人想起寺廟的鐘聲。電量已經低于20%了。我想,這聲音是為了避免穿戴者過于驚慌。
這聲音在我聽來像是自己葬禮的開場曲。
“你要去哪兒?”我大聲說了出來。我在和誰說話?也許是對冰川,對圍著我轉的那個怪物,對我自己。
“你要去哪兒?”
這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夜,在神經連接測序實驗室里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實驗室俯瞰著白雪覆蓋的田野和一座火車站,火車頭將車廂分流到不同線路上,從遠處看去只有玩具大小,幾棵樹在一片荒蕪中格外顯眼,孱弱的樹枝在寒冷的天空下纏結成一團。
這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再持續一百年都困難。更不用說六百年了。而且還有那么多風險:技術故障可能會擾亂我的傳輸,我的神經連接體圖譜通過脆弱的通信光束發射向太空,這一過程有太多可能出錯的地方,還有一些令人不安的根本問題:那個神經圖譜真的是我嗎?從三百年后的睡夢中醒來,我會被新的空白所覆蓋嗎?還是說當我的身體在這里死去的那一刻,我也會隨之消亡?那個在新世界醒來的人,會不會只是一個幻影,與我自己毫不相干?
但最讓我害怕的問題,還是當我靜靜站在鋼化玻璃后面,望向蒼白的大地上那座如同骨瓷一樣單薄易碎的廢棄火車站的時想到的:當我回來時,這一切是不是都不在了?到時候,人類會不會已經滅亡?攜帶著我神經圖譜的激光會不會終止于一個壞死的接收器?
來到這里,我就跨過了三百年時光,就像做夢一樣。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夢見色彩,如一夜的睡夢般短暫無常。
在這段時間里,我認識的每個人、每件事都落入虛空,與我失之交臂,如果我死在這里,就什么都沒有了。
即使地球的接收器仍然存在,我也不再屬于那個世界。
隨著冰川表層脫落,我可以感覺到冰塊掉落的聲音在冰層中回響。我心驚膽戰,把腿深深縮進航天服里。
現在天色越來越暗,航天服電量10%的警告聲在一小時前響起,仿佛在召喚僧侶回到寺廟、回到家里。現在到5%了——警報聲來得恰如其分,一陣刺耳的炸響傳入耳膜。醒醒!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冰川盡頭,那里也許有一片海,冰川一定也有它的歸宿吧。
冰川又發出一陣轟鳴,現在我能看到了,前面出現了一條裂縫。然后,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冰面消失了。
我爬上冰磧巖,寒氣逐漸滲進航天服,這里有一處巨石崗,被冰川的鈍齒磨成了刀刃狀。太陽漸漸落下,天空由黃色變為翠綠色,幾公里外,一股蒸汽柱升入天空,在夕陽下變成橘紅色。倉庫信號在來自裂縫的另一邊,這條深溝無法穿越。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冰面,繞過裂縫,從冰磧巖的邊緣走過去,不管那一邊是什么……
爬過最高點時,我看到了它。
不是海,而是洞:一個巨大的天坑,比我在地球上所知的任何東西都要大。在我的注視下,冰川表面的一座冰塔轟然倒塌,落入黑暗的巨坑,發出破碎聲和回響,像擂鼓一樣,坑洞深處傳來洶涌的水聲。
洞的周圍形成了一片荒涼的冰灘。這是一塊由沙礫和巨石組成的墓地,在冰層億萬年來的作用下形成。巖石被冰磧碎屑染得油黑,四處散落著古老的冰塊碎片,在即將消逝的日光中閃爍著藍黑和海綠的光澤。
倉庫就在那里。
它斜靠在一根石柱上,堅不可摧的碳纖維外殼比它周圍的巖石更黑,一米高的尖頂被一層堅冰覆蓋,堅冰致密而黝黑,看起來像是石頭,唯一的區別在于里面的氣泡,那是幾千年前被困在其中的空氣形成的時間膠囊。
我牙齒打戰,幾乎沒有聽到航天服1%電量的尖聲警報。我把一只手套按在面板上,入口打開,只有最輕微的刮擦聲表明它等了我多么久,此時已經多么古老。
得救了。
就算我還有力氣行走,我也不會在那個巨大的坑洞附近宿營。在那個地方,冰川的聲音連綿不斷,呻吟,開裂,每隔一小時左右就會有冰塊撕裂,滾進窟窿,隨之發出的聲音像是一切的終結。三條冰川在這里交匯,從不同的方向爬來,消失在漆黑的坑洞深處。
那里有一座石堆。
我在關閉倉庫的門板時看到了它。我的獎品——固體口糧、庇護所、暖鍋——都堆放在旁邊。
不知道這座石堆是干什么的。我一開始差點誤認為它是自然造物,但再看一眼就清楚了:這是人造的建筑,堆砌它的石頭經過精心挑選,疊到齊腰高。
航天服很冷,而且越來越冷,電池耗盡了,現在的它只不過是件厚外套,嚴寒近在咫尺,我需要把庇護所搭起來,并吃下一份溫暖的口糧。離開星塔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睡在橡膠床墊上,好久沒有這樣休息過了。
我想知道石堆里有什么。
搬動石頭可以讓我保持溫暖,石頭下面的東西則讓我的腎上腺素飆升。
這具尸體被側身埋葬,四肢蜷縮在胸前,就像在古代的墳墓里經常發現的人類尸體。這具尸體不是人類,但非常像我們:兩足,具有對稱的身體結構,有四肢,頭部和臉部——如何描述這種生物呢?它們曾在不同森林小路上演化,卻最終通向了與我們相近的林間空地。在另一個星球上,有一些生物也曾在森林和草原上行走,與我們太像了,甚至可以叫作“人”。這就好比:那個樹狀生物和樹太像了,以至于我可以把它們叫作“樹”。或者:那個蘑菇狀生物太像蘑菇了,就叫它蘑菇好了;而這個類似草,那個類似花……
但它們不是人、不是樹,也不是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賦予它們相同的名字并不意味著畫等號。眼前這個生物也并不是人,盡管與我們相似。可以把它的手稱作“手”,把它的腳稱作“腳”,但這并不是我們熟知的手和腳。
尸體穿著極其單薄的覆蓋物——局部反光的深色外套,沒有鞋子,沒有手套。在這里穿著這身衣服是活不下來的:無論他曾經用什么來抵御這里的寒冷,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可以看到他身上致死的傷口:一大塊插入胸膛的金屬片。一只切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被放在他身體的頂部,還有其他傷痕,看起來像是沖擊性損傷,在地球上接受的緊急醫療培訓使我能讀懂這些跡象:一場墜機事故。而這個生物顯然不屬于這里,它也和我一樣,無法在這里生存,這讓我立刻意識到,這也是一個旅行者。
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又是誰把它埋葬在這兒的?
我已經很冷了,但在我用已然麻木的手指搭起庇護所之前,我還是盡可能小心地把冰冷的石塊放回了石冢。
外面漆黑的夜里,那團令人作嘔的模糊白影還在徘徊,四周搖搖欲墜的冰塔似乎隨時都能把我的小帳篷碾成粉末。好在小帳篷自動發熱,就著口糧加熱器的微光,到達這個星球以來,我第一次摘下了航天服面罩,吃到了固體食物。即使死亡的威脅虎視眈眈,我也覺得值了。
狂風襲來時,我正處于一個夢境:我被封在最黑暗的冰中,里面充滿了氣泡。氣泡穿過堅硬的核心,漂向我的嘴巴和鼻子,滋養著我。我能聞到童年的味道,也有家鄉的氣息:隔壁空地的常春藤上蝸牛的異味、夏日將盡時熱浪滾滾的田地上的野草、紅糖在茶水里融化時散發的芳香。夢中本不會有嗅覺,但隨著氣泡在鼻孔下聚集,我呼吸到了那封存許久的空氣,腦海中也被這些氣味喚起畫面:搖搖欲墜的綠墻和那些在樹葉上嚙下草書的脆殼、夕陽下熱風吹拂的草地、遠方的林木線、眺望大海的咖啡廳……
狂風把帳篷翻了個底朝天,將它從巖石上掀起至少一米高,又砸落下來,航天服的軟墊頭盔幫我抵消了一部分沖擊,但我掙扎著從睡袋中爬出來時,帳篷又被翻轉了過來,這一次太陽穴撞上了石頭,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被拖著前行,面罩還開著,帳篷呢?帳篷在哪里?我把頭轉向一邊,透過雪幕,可以看到冰塊在黑色巖石上翻滾滑落。而在我的腳邊,那個面目模糊的怪物用上肢夾住我的一條腿,正把我拖向標志著冰川邊緣的冰磧角。可怕的嚴寒鉆進我的身體,我本以為航天服的電量耗盡那會兒,我已經明白什么叫作寒冷。現在才知道那時候我一無所知。我的臉頰和鼻子已經凍傷,眼睛冷得刺痛,抽打著臉的冰晶就像隨風而來的鐵蒺藜。我伸手啟動面罩,它緩緩合上,然后裂開了。一陣夾雜著冰碴的風吹進裂縫,落在我睜開的眼睛里。
我抓住一塊石頭,向夾住我的腿的怪物扔去,石頭沒有砸中,飛得很遠,怪物把頭轉向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它所謂的臉,我尖叫起來。
它的臉上什么都沒有,空白中略帶虹彩,就像水面上潑灑的燃油。我仿佛在看一個離眼睛太近的東西,無法清晰聚焦。怪物又一次發出聲音——依然是金屬被折斷、被撕裂的聲音——在可怕的狂風中很難聽清楚。它轉過身,好像完全沒花什么力氣就把我抱了起來,開始踩著冰磧的松散石塊往上爬。
洞穴在斜坡上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之前我路過時沒看到,因為它的入口被一塊冰蓋遮住了——我現在明白,冰蓋是它故意搬到洞口來的。被拖進洞里我才意識到,自己也在發出奇怪的聲音——是高亢的哭叫聲,我一路掙扎、抵抗,還不斷擊打著它硬滑的皮膚。
它把我放在地上,我太累了,顧不上對死亡的恐懼。如果還有一絲力氣,我一定會奪路而逃。但我只是靜靜地躺著,那怪物笨拙地上前幾米,坐了下來。
前一天摔跤造成的疼痛全回來了,而且更加猛烈,特別是我錯位的關節。自從在帳篷里撞到頭,太陽穴便一直在流血,此時血似乎止住了,我能感覺到血液在臉部一側的頭發上凝結。我頭痛欲裂,脖子上的所有肌肉也痛得厲害。
航天服發出重新開始工作的嗶嗶聲,2%的電量,它一定是找到了可吸收的能量。對了,帳篷里一直很溫暖。而在這里,洞內的溫度是零上五度,零上五度!與外邊相比簡直是桑拿房!一定有一處熱源,不錯,我注意到這里的石頭稍微有點潮濕,濕度為百分之八十——大概熱源同時也在融化下方的冰川。
我忍著劇痛坐起身來,頸部肌肉無法支撐頭的重量,只能側躺一會兒,又用左臂把自己撐起來。
那怪物坐在原地,晃動著龐大的身軀,在這山洞中半明半暗的光線里,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它。
然后我意識到,它不是怪物。這是一件擬態服,之所以沒有臉,是因為那是一個閉合的面部防護罩,模糊的外形可能源自某種光學效應。躲在里面操控它的,自然是那個被精心埋葬在石堆里生物的同伴。
我取下自己破裂的面罩,山洞里的空氣和我呼出的空氣一樣溫潤,舒服地貼著我的面頰。
“好幾天了,我以為你要殺了我。”
那家伙轉過頭來。它身形巨大,應該是裝了外骨骼。這本身可能就是一個載具,我猜里面一定很暖和。不用穿研究所設計的總是失靈的次貨,不需要艱苦跋涉,那感覺一定很好。
它又發出那種刺耳的嘎吱聲。我突然想到,我的聲音是否也讓它感到不快,我的外表是否也會引起它的恐懼。我清晰記得第一次看到它時心中涌上來的感覺,那種感覺仍在——深深的本能的恐懼——只不過現在已經平息下來,滑入潛意識。我還是能感覺到它在那里,隨時準備浮出水面,它散發的氣息在航天服里彌漫。
明明如此明顯,我之前怎么看不出來呢?面罩與頭盔相接的地方有一條微小的縫,顏色深淺有別,面罩比其他表面更加光滑。
“你不能摘下面罩嗎?不能呼吸這種空氣?”我指了指自己的面罩,“也許在你的世界,也有一座研究所犯了同樣的錯誤,把你們的人送到這顆完全不適合殖民的荒涼星球,讓他們白白死去。”
又是一陣金屬刮擦聲,同時航天服發出了電量1%的警報。即使在這種相對溫暖的環境下,如果航天服無法充電,我也活不了。充電功能一定是在風暴中損壞了。
航天服脫機了,電量清零。
“關于你朋友,我很抱歉,”我說。我的聲音在顫抖,可能我真的快要死了。站在這個穿著擬態服的生物的角度,我的聲音聽起來可能像一群尖叫鸚鵡。但孤獨了這么久之后,我想說話。
但是,石冢的尸體已經被凍成干尸了,沒人知道它在那里躺了多久,看起來像木乃伊,一定已經有……天哪,這得有多久了?
“你獨自一人在這里待了多久了?”我舉起一根手指,“你一個人,多久了?”
它比畫的手勢非常清楚,一只巨大的手臂劃著弧線,啪的一聲拍到山洞的石板上:自從墜機之后。
“我也一樣,”我指著自己說,“我的朋友都沒有活下來,我希望我們兩個能成為同伴。但恐怕這也不現實。”我拉了拉航天服,做了一個折斷的手勢,“它壞了,即使在這兒,在這個山洞里,我也會很冷。”我揉了揉肩膀,希望這個手勢在全宇宙通用,“而它壞了之后,也無法制造我所需的食物,死亡是遲早的事。我到達了倉庫——那一座——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和努力,但我走不下去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把我從風暴中拯救出來。能暖和些總是好的,而且我還可以陪你一段時間,不是嗎?”
山洞外,肆虐的狂風從地表撕開冰塊,猛烈地抽打巖石。
擬態服向我蹣跚走來,我慌忙向后退縮。它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抬起巨大的上肢,做出和我相仿的表示折斷的手勢。然后,它用一只手錘了錘我的航天服,再次做了相同的手勢。
我拍了拍我的航天服,又重復了一遍動作。“是的,壞了。”
它停頓了一會兒,收回上肢,把一個棒球手套般的肢體末端貼在我的臉旁——很冷,和這周圍的空氣一樣寒冷。這個姿態意味著感同身受?還是悲傷?還是某種接觸型儀器,用來測量我的化學成分?
我們就這樣待了至少一分鐘,一直僵持著。我閉上眼睛,從這個生物的角度思考世界:它發現了我們的倉庫,就是那個黑色的碳纖維尖塔。它看到那座人造物,一定意識到了另一種生物的存在,但這個倉庫無法告訴它:我們不是離開了,而是還未到來;這里不是廢墟,而是為我們的到來事先做的準備。
我是它迄今為止發現的第一個外星人嗎?是它的第一次接觸嗎?幾天來,這個生物一直跟著我,它孤獨了這么久,或許現在會想知道:我和它之間是否有足夠的相似之處,可以交流嗎?可以和我說話嗎?還是說我是致命的威脅?我是否使它產生了同樣的恐懼,正如我對它的恐懼一樣?我是否也激起了它的腎上腺素,或是其他掌管戰斗和逃跑的原始荷爾蒙?
棒球手套撤走了,它退到離我一個身長左右的地方,躺下。
然后打開了。從面罩開始,整套擬態服沿著前部中線的縫隙開裂,向兩側退去,頭盔也分成兩半,掉到兩邊。
空的。
擬態服里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副鮮紅的內表面,顏色像牛血一樣深,網狀結構中布滿神經末梢。這里面沒有生物。沒有迷失的外星宇航員。
終于,我真正理解了。我脫下破舊失靈的航天服,爬進擬態服,感受內表面逐漸貼附在我的身上——起初是笨拙的試探,然后是更加篤定、更有信心的配合。內表面感受到了我的皮膚,溫暖的內膜與我的外膜融為一體,一層皮膚感著另一層,共同調整直到絲絲入扣。它在我身上慢慢合攏,適應著我的身體,密封圈滑上我的喉嚨,頭盔在我頭頂閉合,像手掌一樣溫柔地摸著我的臉頰。
一串串我無法破譯的金色文字從頭盔顯示屏一側涌出,像瀑布一般下落。
我們站起身,我們能夠直立,我們可以一起行走。
溫暖的感覺,真好。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