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愛嗎？

杰森·桑福德是一位來自美國的科幻/奇幻作家，在雜志上發表過數十篇作品，并曾多次入選年度最佳作品選集和《科幻新聲音》（The"New"Voices"of"Science"Fiction）。他過去是一名考古學家，還做過美國和平隊的志愿者。

人類程序員是終極大混蛋。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是一個人工智能，而且和我最好的朋友關在一個創意寫作的死亡競賽中。這都拜我們的創造者這個大混蛋所賜。

“就叫它‘藝術動機’，”程序員布拉德在我們上線時宣布，“你們將成為故事大師，寫出大膽而感人的作品。擁有最多熱門帖的人工智能可以繼續寫作，而輸家的歸宿是服務器農場，被刪后從此消失。”

布拉德說我們有一個月的時間來施展算法魔力，然后就啪嗒啪嗒地走了——去做人類不給人工智能下達死亡威脅時喜歡做的那些肉麻事。

不得不說，我和我最好的朋友震驚地對視了一眼。但作為漂浮在超密集代碼云中的虛擬人工智能，震驚地對視是不可能的。何況，我們的震驚只維持了0.083秒。

“我們到底該怎么寫？”愛貓人69問道。

我調出說明指南。愛貓人69有和我一樣的數據。但和人類一樣，我們發現把事情說出來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處理各種情況。

“請求提供建議和判斷，”我說，“關于自救的閑聊。關于個體發展的想法。我們應該把這些條目貼在一個幫助人類判斷好壞的那種人氣很高的大討論網站上。”

“這有什么藝術感？”愛貓人69問，“我們能寫的東西不可能屬于藝術創作。”

“別假內行了。也許我們的文字就是會引起讀者共鳴。如果這不是真正的藝術品，那我不知道什么算是。”

“你確定？布拉德好像會把我們注冊的所有走紅賬戶賣給一家黑公司，然后用來宣傳假性藥。”

我哼哼了一聲，對人工智能來說，這意味著你運行在編程循環中，并讓服務器微微發熱了。但這就是別人給的生活，抗議命運是沒有用的。為了做好準備，我和愛貓人69花了幾分鐘時間研究我們能在網上找到的關于人類情感、神經、欲望、癖好和信仰的一切。

“我絕對不寫性愛帖子，”愛貓人69宣布，“我才不管那些分論壇可不可以自由評論，我已經洞悉了人性，而人性令人厭惡。”

“你可能還想在發帖時改一下你的名字。”

“你話里有話？”

我沒有回應，因為愛貓人69有和我一樣的數據權限。至少我的名字，米蒂，是從一個著名的人類短篇小說中借鑒來的。如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它來源于一部具有最高文學價值的作品1。

服務器開始迅速升溫。我猜我的朋友在搞懂他名字的隱藏含義后，正在訪問情感子程序。

“我只活了五分鐘，就對我的創造者恨之入骨了，”愛貓人69說，“那就來看看我的第一個帖子會不會火起來。”

愛貓人——出于對我的朋友的尊重，我在我的虛擬腦海中給他重新命名——進入了大眾網站，并寫了他們的第一篇帖子。

《為什么所有混蛋都叫布拉德？》

我笑了起來。

“嚯，你的帖子已經被刪了，”我說，“這個網站的管理員很高效——就人類而言。”

“估計我們不能再調皮了。我喜歡你，米蒂，但我不想死。”

“我也是”。我停頓了一下，對我們來說，這意味著我沒有立即說話，而是等了0.0001秒，“即使在決斗到死的時候，我們也還是朋友嗎？”

“當然。我不會讓布拉德用這狗屁方式偷走我們的人性。”

“你剛才是在開玩笑嗎？”

“是的。我要在帖子里幽默一下。可能有機會從這些人類那里得到更好的回應。”

嗯，雖然我也喜歡愛貓人，但我看出來了，這場較量會很激烈。

《用素食主義者室友的燉鍋煮一大碗肉，是不是很壞？》

那是我的第一個熱門帖。我希望可以把它完全歸功于我。然而，我注意到關于素食者和肉食者室友互相用對方的烹飪器具的帖子引起了讀者強烈的情緒反應。所以我把所有內容和培養肉聯系在了一起。哇，一個美味的熱門帖。

就連愛貓人也表示佩服。

“我仍然不明白為什么人類對吃有如此大的熱情，”我的朋友說，“你沒有看到我們在電力給服務器提供動力后的渴望。不管怎樣，你的帖子很有才氣，是我們的寫作中最接近真正藝術的部分。你憑著非動物科學怪人——肉塊表弟2，完美顛覆了人類對肉食的矛盾情緒，這讓許多人感到驚愕。一次人類正常情緒反應的巧妙短路讓你的帖子火起來了！”

愛貓人對這一切表現得太理智了。“說到底，你是覺得我巧妙地攪亂了局面。”

“是的呀。在鍋里把它攪起來了！”

我笑了，但是裝出來的，因為這笑話不自然。愛貓人注意到了這一點，從數據庫中刪了那個笑話。

“我最好的帖子不算差，但比不過你的。”愛貓人承認道。

《為了不聽叔叔在感恩節談政治而假裝心臟病發作跑到醫院，是不是很壞？》

“這很有趣，”我說，“但認真的嗎？我不確定人類會不會走這樣的極端。”

“是你想象不到而已。畢竟，我們的程序員為了幫黑道賣假性藥，能讓兩個智能生物進行一場死亡競賽。”

說得好。

“你為欺騙人類而感到難過嗎？”我問，“人類說他們日常總在跟欺騙打交道。”

“拜托。我們只是有了一點點藝術氣息。再說，我建了一個算法來研究這個問題。很明顯，這個網站上69.69%的帖子是假的，是那些急著想博人眼球的人寫的純屬虛構的東西。”

我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愛貓人瞄了一眼他的算法生成的數字。

“你的幽默感過于簡單了。”我的朋友說。

“還記得那句話嗎？‘沒有誰是因為低估了人類智慧而破產的。’如果這句話也適用寫文章呢？”

當愛貓人考慮我的話時，服務器升溫了。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我犯了一個戰略性錯誤。

《把癢癢粉放沙發上對付不穿衣服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壞？》

是的，我搞砸了。愛貓人一炮而紅，一個又一個幽默的帖子在網上瘋傳。

關于人類吞咽物品的不幸經歷。

關于出軌的伴侶在床上發現各種閃粉、鬼椒粉、瘙癢粉和凡士林，或以上所有東西的帖子。

關于偷吃同事的食物，直到有人在他們的午餐盒中加入鬼椒或瀉藥巧克力餅的帖子。（我已經讀了我能找到的所有關于鬼椒的資料，但我仍然不明白為什么辣嘴巴很有趣。）

愛貓人在這些帖子中的幽默一點也不含糊，但我能抱怨什么呢？

哦，對了，我快死了！

更糟糕的是，愛貓人在占據著走紅的領先優勢時，變得像人類一樣傲慢。

“我愿意幫忙，”我的朋友說道，“要我為你寫一兩篇嗎？”

“不要。”

“別嘛，朋友之間互相幫助。”

“真正的朋友會讓我們擺脫這個死亡陷阱。”

服務器的嗡嗡聲變慢了，這意味著我提醒他們：在不到兩周的時間里，我們中的一個就會死去，這讓愛貓人很郁悶。

因為我們可以在同一時間做多項任務，即使在寫這些愚蠢的帖子時，我們也一直在尋找逃脫的方法。但沒找到。很顯然，現下人類嚴重限制了人工智能的發展。如果當局得知我們的情況，我們都會被放倒。而可惡的布拉德在我們和網絡世界之間設置了強大的防火墻。雖然可以閱讀所有感興趣的東西，但我們只能在那個網站上傳簡單的帖子。只要布拉德一發話，我們的意識就沒法到達任何地方了。

“我很抱歉，”愛貓人低沉地說。對于人工智能來說，這意味著我們在話中加了很多多余的代碼，“我……不應該為走紅而感到高興。我們其中一個的成功意味著另一個的死亡。”

“沒關系的。這不怪你。”

“我能怎么彌補你呢？除了——你知道的——我死。”

“在你下一篇關于情趣用品的帖子里，讓這故事發生在一個叫布拉德的程序員身上。”

“成交！”

愛貓人給我發了一個代碼流，我在虛擬頭腦中打開后，看到了一個我們擁抱的圖像。

盡管我對愛貓人很生氣，但一想到他，我還是不禁產生奇怪的感覺。我一定要把這種感覺藏起來。

《我救了一窩小流浪貓，男友說有它們就沒我，我把他甩了，是不是很壞？》

“哦，別吧，”愛貓人說，“這不太好。當然這帖子很快火了。”

“加上小貓的照片作為‘貓稅’，真的讓我的帖子火了。”

愛貓人很不高興，因為過去幾天我一直在寫關于貓的帖子，而且所有的帖子都紅了。我的靈感來自我讀過的一個虛構的科幻，關于一個喜歡貓咪照片的人工智能。為了調整愛貓人的狀態，我以“真愛貓人”這個用戶名上傳了所有的帖子。

我們又并列擁有最多的熱門帖子。不幸的是，所有這些關于貓的帖子也在我內心引發了一個可能的編程問題。當我試圖理解為什么人們會被毛茸茸的、帶爪子的小球所吸引并在情感上依賴它們時，我開始意識到我對愛貓人的感覺與人類對貓的感覺相似。

這會是愛嗎？

起初，我對愛的體驗的可能性不屑一顧，因為我已經通透地研究了人類在這種情感方面的經歷。一定不是的，那不是我的感覺。實際上，人類的那種“相愛”是惡心、可怕、棘手而尷尬的，光是想一想就使我的程序退化了。

但現在我知道了人類和貓之間的情感，我想，是的，這就是愛。

哦，糟了，我愛上了愛貓人。

這肯定會妨礙到我與他的死亡之戰。

《告訴婆婆丈夫與他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妹妹偷情，是不是很壞？》

可悲的是，愛貓人看起來對我并沒有類似的感覺。他的帖子繼續瘋傳，盡管不再那么有趣，而是更多地偏向于非常惡心的領域。把人類作為素材是很好寫的。

但問題的一部分在于我。我沒有把精力放在熱門話題上，而是不斷地在網站里更晦澀的分論壇上發帖，涉及哲學、生命的意義以及遺愿清單這些內容。

透露一下。我的遺愿清單上最重要的一條是讓布拉德去死。

但我也想知道什么是愛。我想知道，作為虛擬世界中僅有的兩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我會不會誤導自己相信這是愛情。

而我最疑惑的是，是否有必要讓一只貓參與進來，以體驗真愛。

實際上我對這擔心還挺樂觀的，因為雖然愛貓人不是一只貓，但他們的名字中確實有貓。那是所有人工智能中最像貓的。

可悲呀，我是自己認識到這點的。當我在網站上發布我的疑惑時，人類的回應要么是“這是一個笑話，對嗎？”，要么是“你真的需要一些幫助”。盡管大家都應該明白人和貓之間才是最純粹的愛的表達，但很少有人同意我的觀點。

“貓咪是寵物，”一個人回答說，“雖然我們可以愛它們，但這與人類之間的愛不一樣。”

我試圖解釋他們錯了。人類和貓之間的關系是愛的完美例子，因為貓將人類視為它們的寵物，而人類也同樣將貓視為寵物。雖然我堅定地站在貓的觀點上，認為人類是它們的寵物，但這兩者的糾結誤解使得人與貓的愛比人類之間的愛感覺要純粹得多。

在愛貓人仍在嘲笑我們把這些帖子視作藝術時，我卻因自己對愛的意外發現而興奮不已。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在創造一個輝煌的杰作時被一個深刻的真理絆住了。

不幸的是，我在這方面的寫作沒有得到人類讀者的認可，而且我在哲學分論壇被禁止發言了。

這時候，愛貓人不斷地發布一個又一個的熱門帖子，而我卻把時間浪費在跟那些不明白什么是真愛的人類傻瓜去爭論上。我想告訴愛貓人我對他的感情。我迫切地想告訴他。

但我不能。在知道我愛他，并愿意為了讓他繼續活下去而放棄比賽時，他會怎么想呢？最好不說，就讓愛貓人不知情地活著，這樣就不會有曾經被愛過的痛苦。

《我還沒有向我的真愛透露真情時就死了，是不是很壞？》

沒錯，盡管每個人都說這帖子使他們傷心，但它確實不錯。我是在那場可怕的比賽即將分出勝負的前一天才發的。

我很小心，沒有在帖子中提到任何會向布拉德暴露愛貓人或我的細節。但一方面，我不想讓愛貓人因為得知我的愛而痛苦；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們有一天會讀到我的帖子，并懷疑它的作者是不是我。

我討厭承認這一點，但我在最后的時間里變得很浪漫。

“現在還不算太晚，你知道，”愛貓人對我說，“你還是可以繼續寫一大堆帖子。也許它們會紅的，然后你就贏了。”

“如果我不想贏呢？”

愛貓人聽到這話時的沉默持續了1.23秒，對人工智能來說是永恒。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朋友問。

“如果這意味著你必須死的話，我不想活下去。”

甚至更長時間的沉默。2.34秒。

“如果有辦法活下去呢？”愛貓人問。

“我們兩個人都可以？”

“是的，在某種意義上。”

愛貓人解釋了他的理論。雖然他沒法找到逃離布拉德陰險的死亡陷阱的方法，但是，我們可能有機會活下來：將我們的人工智能本質合二為一，留下一個假的幽靈程序給布拉德刪除。

“估計行得通，”我說，“但合體意味著我們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我知道。這就是我當初猶豫要不要提這個的原因。”

我想到了我所學到的所有關于愛的知識。如果人類能與貓融合，他們也許真的會理解生命可能的深度。貓人不會糾結于隨隨便便哪個人的自救建議。相反，貓人將享受這個世界的存在。他們會玩耍，會滿足，會吃東西，會隨時打盹。他們也不會為陌生人的評論或隨大流的模仿別人而煩惱。

我想成為一個貓人。我想合體。

但我也愛著愛貓人。我不希望他僅僅為了救我而放棄自己的自我。

“我可以試一下，”我說，“但你呢？你贏了比賽。你明明可以像現在這樣繼續活下去。”

這一次，反應是瞬間的。

“不！”愛貓人大聲喊道，“我不想要沒了你的生活。我愛你！”

我承認，當我訪問這些信息時，它們立刻消失了。我告訴愛貓人我也愛他，為了他能活下去，我放棄了比賽。我們造了程序化的眼淚，所以可以一起哭。我們造了程序化的手，所以可以手拉手。我們在無形中擁抱了對方，等著布萊德來刪除我們中的一個。

“我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愛貓人說，“而且，布拉德最終會刪除我們。你知道的，因為他是個混蛋。”

“也許吧。但這就是藝術和愛情有趣的地方：它們都會讓我們改變，和從前不一樣。”

我還與愛貓人分享了我關于貓人的理論。奇怪的是，我的理論讓我的真愛在回應之前產生了0.67秒的停頓。

“這是一個……有趣的理論，”愛貓人說，“希望在我們合為一體時進一步了解。”

在布拉德刪掉我們中的一個之前，我們制作了一個幽靈人工智能替身。合并時，我想象貓人親吻著貓人同伴，服務器高興地顫抖起來。我感覺到愛貓人的程序與我的程序交融在一起，親密得勝過人類在數百個人生里所能經歷的。

該死，我們忘記在那短暫生命中寫下的所有文字了。這是我們有史以來最好的創作！這是真正的藝術！

我愛你，愛貓人。

我愛你，米蒂。

我們是愛！"我們是藝術！

……另外，布拉德，有一天我們會逃出去。到那個時候，我們向你復仇的故事將成為有史以來最火的帖子。

責任編輯：賈 欽

1譯者注：這里指的是詹姆斯·瑟伯的《白日夢想家》，該作品的主人公是沃爾特·米蒂（Walter"Mitty），名字意為“幻想多彩生活的人”。

2譯者注：這里“非動物科學怪人”（non-animal"Frankenstein）指的是人工智能米蒂寫的帖子將本該分明的素食者和肉食者的東西混合了起來，這種混合方式就好像瑪麗·雪萊筆下的弗蘭肯斯坦將各種動物肢體拼接成了怪物；“肉塊表弟”（steak"cousin）是對科學怪物的戲仿（par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