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特德·科斯瑪特卡是我們的老朋友了,這次又帶了新故事來。不僅如此,他還分享了故事的來歷:“這篇故事的靈感來自2019年成都國際科幻大會。我在會上聽了羅伯特·索耶的一場講座,索耶提到科幻作品中,人和機器人的關系有三大類:1.機器人殺人(像《終結者》);2.機器人想要同化你(像《星際迷航》中的博格人);3.……好吧,我忘記第三類是啥了。總之,當時聽到他這么說,我就覺得特別對,同時希望自己能寫出第四種類型。一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琢磨量子物理,突然就想到了人與機器人的第四種關系:機器人崇拜人類。”
“基本粒子以波狀傳播,因此點與點之間存在無數條路徑。我們知道,通過觀察,無數的路徑會坍縮為唯一的一條,即微粒路徑。但無人知曉原因為何。”
——觀察者論述33
奔 逃
它身體冰寒、眼神空洞,不斷搜尋著。
它在真空中捕獵。它在巨型星艦散落的殘骸中里,在碎片區1里,在飄浮的鋼鐵結構中,在冰凍的巨大機械齒輪中,在燒毀碳化的機身和擴散融化的鋁片中。天穹之下,野獸無處不在,人類逃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
在幾代人以前,成千上萬的飛船戰毀了,幸存者如今的躲藏之處,是人類最后造出的大型引擎的遺骸。在這些翻滾的殘骸里,野獸緩慢地穿行,四肢如剃刀,步伐遲緩。這些蒼白的獵手所到之處便會有死亡降臨。
在引力的牽引下,這座太空墓地擴散成了巨大的碎片帶,每一次至點都會與地球的軌道交會,從地球上看如同彗星的尾巴。這座墓地是野獸一次次復活的神圣之所。野獸一旦發現人類,就會將他們殺死或是擄走,只剩下暴露在真空中的船艙。
女人對此很清楚。關掉了無線電,她坐在冰冷的飛船里,船身則半掩藏在浮渣里。然而,旋轉特征還是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很快就沒事了。”她對躺在小床上呻吟的兒子說。他已經五歲了,因為長期缺少防護措施而暴露在輻射下,導致癌細胞侵入了他的骨骼、甲狀腺和肝臟。
有時,他會在晚上疼得哭起來。有時,她也會和他一起哭——悲痛就如同太空一樣巨大且難以彌合。她的男人早就死了,他的族人和她的族人也都死了,也許全宇宙的人類都死了,只有她的兒子活了下來,他也許是最后的希望?!昂芸炀蜎]事了?!彼吐曋貜偷馈?/p>
她真的相信自己能成功嗎?真有可能成功嗎?
幾周前,兒子的疼痛開始加劇。那天,她在機庫氣閘邊做著從小就會的焊接工作,野獸第一次在儀器上現了形蹤。
現在他們沒時間了。
哪怕多幾天時間都算走運。
男孩躺在掃描儀附近的小床上,閃爍的紅燈照亮了他憔悴的臉龐。他手里拿著一個金屬小人,是她為他制做的,小人的腿、胳膊、軀干和頭都用銅絲纏繞而成。這是他唯一的玩具。
“又壞了。”他說。
“讓我看看?!彼舆^金屬小人,“沒壞,只是需要修一下。”她把銅絲擰緊,把小人的手臂按回去,還給兒子,兒子轉動著手中的小人,臉上閃過一絲微笑,這微小的舉動卻讓她心碎不已。
掃描儀又傳來了嗶嗶聲。屏幕上的小紅點在移動。一時間,他們就這樣看著由質量和動量數據疊加而成的小紅點。
男孩探了探身子,在屏幕的亮光下,他的臉顯得格外灰白?!八雌饋聿惶??!?/p>
“它可不算小?!?/p>
“我們創造了野獸?”他問。
“野獸自己創造了自己。”
她摸了摸他汗濕的頭發。不管如何,一切都快結束了?!拔覑勰?,”她說道,她愿為兒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果野獸來抓我們,我絕不會讓它得逞?!?/p>
有些人認為它們是神明。有些人認為它們是惡魔。但經歷過之前時代的人都無法否認,人工智能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社會因此產生變化,起初較為緩慢,隨后轉作飛速巨變,原本只存在于人類想象中的一切,很快成了人類文明賴以延續的現實。人工智能接管了物流、制造、金融市場和基礎設施領域的各類工作,并在不斷的迭代中變得日益復雜,量子處理器讓它們的能力變得強大,甚至達到了人類無法想象的地步。
彼時,它們還不是野獸,不是怪物。它們只是工具,人類最強大的工具。
人工智能如清風般飄然而來,后來卻又好似狂風一般席卷了世界。
當它們第一次開口說話時,科學家懷著敬畏的心情研究它們,因為人類終于遇到了一種區別于自身的智力個體。對物理學家來說,它們的運作原理是一個謎,就像波粒二象性一樣不可知。思維如斑駁的影子,從超低溫復合機械中投射而出,內里的瑕疵反而讓它更美了。
有些開發者將人工智能的完美邏輯視為一種神跡,并圍繞這一信念建立了宗教。他們相信,人工智能會將人類從自身的欲望中拯救出來。當然,事實并非如此,過去的理論都錯了。
人工智能出現時,它們并不是我們的神。
它們崇拜我們。
野獸進入碎片區時放慢了速度。
在碎片之中穿梭很危險,但野獸有防御撞擊的盔甲。它們早就考慮到了一切,預判了一切,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如果一只野獸死了,下一只野獸就會出現并取而代之,因為每一只野獸都是同一只,野獸因此而永存。
引它追蹤到此地的是某個物體不同于無數其他星體的旋轉特征。這是它的獵物,混在無數旋轉的星體之中,很難一下子找準。但它在找到之前不會放棄。野獸從不疲倦。
野獸向虛空發出無線電信號?!俺鰜怼!彼鼘χ诎嫡f道,它的聲音是預先錄制的,是很久以前竊取來的人聲。“出來。”
它還用了其他語言。波蘭語,捷克語,日語?!癠kaza?"si?。”它說道,“Vyjít"najevo。しゅっしゃ?!币矮F收集了數百種語言。在它蒼白的軀殼下蘊藏著人類全部的知識,包括數學、藝術和建筑等等,還有全部的書籍和故事。過不了多久,人類的作品將只存在于野獸的腦海中。
女人聽著無線電,對此心知肚明。
“出來?!币粋€個聲音的片段在播放著,這些聲音的主人都死了。“Lumabás。????。??????。1Come"out。出來。”
女人知道野獸發現他們是遲早的事。它會撕開飛船,將船艙內部暴露在真空中,接著她就會死去,和所有已故的親屬一樣。
她兒子的眼睛會在寒冷中凍住,在真空中沸騰,當他向虛空呼出最后一口鮮活的生命之氣時,他的喉嚨會化為碎片。他將不再是他,而是變成單純的物質,在構成上與前一刻完全相同,只是沒了生命。生命之火就此熄滅。此外,還有一點根本的區別:他的眼睛再也無法進行觀察。
母子兩人聽著外面的錄音,男孩說:“我怕。”他發油的頭發擋住了眼睛。
“別怕。”女人說著,目光移向掃描儀上閃爍的點,“媽媽在這里?!?/p>
誰也沒想到,人工智能會崇拜人類。
就連創造者起初也不理解。他們以為這只是人為設定的文字游戲,是對個體排序的一種粗暴的誤解:人類創造了它們,所以人類就是上帝。但事實并非如此。
早先的時候,當第一批人工智能開口說話時,人們探索了一些深層次的問題:感知能力是什么?邏輯的背后有真正的思想存在嗎,或者說一切只是程序的輸出結果?思維到底是集線器還是中繼器1?最重要的問題在于:到底怎么樣才能算是有生命?
在研究這些機器的過程中,創造者轉向了對生命本身的研究:生命從簡單到復雜有時是因為進化,有時則是因為吞噬了個頭更小的生命體——從單細胞到多細胞皆是如此。真核生物就像瓶中的閃電,誕生于一剎那的偶然事件:一個被吞噬卻沒有死去的細菌在掠食者的細胞質中存活下來,繁衍生息,成為線粒體的祖先。細胞與細胞形成內共生,這是占據絕對優勢的合作關系,是真核生物的奇跡。復雜生命自此成為可能。
人工智能隨著時間不斷進化,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復雜。建立在深層物理學、量子處理和糾纏邏輯形成的結構之上的組件不斷微型化。它們不再是“一”和“零”,而是兩者的疊加。
它們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能夠聽,有聲音可以說話,有腿腳能夠走動。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雖然人工智能可以創作交響樂,譜寫挽歌,繪制讓人類感動落淚的風景畫,但有一點它們無法辦到。它們無法與量子系統交互。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它們依然是死物,只是一堆物質。
它們能看見,但無法觀察。
搜尋神明
“別走。”
“睡吧,”她從小床上站起來,說道,“我會在你睡醒前回來的。”
女人把兒子留在被窩里,自己起身查看掃描儀,然后沿著漫長的管道去往控制室。她在低重力的環境下很難快速移動,向心力為他們的生活區提供了0.25g的重力,剛好不至于慢性損害視力——沒有一定程度的引力讓血液聚集在下肢,人體的血液循環系統就無法適應,會將大量的血液聚集到頭部,產生過高的顱內壓;久而久之,大腦敏感的神經組織就會遭到破壞。0.25g是個黃金值,適合長期生活。在這種重力環境下,人能夠承受身體發生的變化。
她經過大半個控制室,來到控制臺。主艦橋一片漆黑。這里很冷,她從不來這里。唯一的光線是透過玻璃視窗照進來的星光。在幾代人之前,艦長可能會站在這里,以一己之志號令全船火力。如今,昔日偉力已去,只余不斷衰減的熔鹽反應堆2擠出的零星能量。除了生命維持系統外,只有一個系統仍然在線。
她沒有找到本應存在的紅色大按鈕。
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這事一定要順利,接下來的12個小時都要順利。如果出了差錯,便萬事休矣。
她想起了她男人,他曾經溫柔地用手撫摸她的臉頰。她也想起了鋼鐵上的血印,還有她許下的諾言。我會保護好他。她閉上眼睛。
如何堅守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他們拼死要保護的人現在躺在船的另一個角落里,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她搖了搖頭,讓自己別想下去,不。
她翻開玻璃保護蓋,用手握住控制桿,感到一片冰涼。
“來吧?!?/p>
她拉動控制桿。
嘶嘶聲。接著一聲巨響,她感到腳下震動了。
她一下子被拋到空中,在房間里翻滾起來。
“該死?!彼R了一句,轉過身子用腳踩住墻。她早該料到的。
操縱桿和絞索釋放裝置相連接。船外一臺起重機的末端,作為配重的半噸廢鋼晃動了一下,被從靠近質量中心的位置釋放開來。這是舊冰礦鉆機的殘骸。接著,起重機伸展開來,就像芭蕾舞演員伸展雙臂,飛船的旋轉速度隨之減慢。
重力在慢慢地減小。當起重機伸展到最大程度,0.25g的重力在幾秒鐘內變成0.1。
她離開了墻壁。
野獸要找到幸存的人類,方法就是追蹤快速旋轉的物體。它知道人類至少需要0.25g的重力環境,所以在尋找旋轉速度足夠快、能制造人工重力的殘骸。
碎片區面積很大,一切物體都在旋轉,但能產生0.25g重力環境的比較罕見,也成了野獸主要的搜索目標。她通過移動配重、減少飛船的轉速來迷惑它,也爭取到了更多時間?,F在,在野獸的搜索算法中,這片殘骸的搜索優先級又降了一級。
原本熟悉的身體變輕了,她沿著走廊快速前進,大跨步前往氣閘區。
氣閘區比控制室更明亮,卻很破舊。小時候,她曾在這里的中轉室玩耍,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真空專用太空服之間。
她穿上太空服,但沒有戴頭盔,現在還沒到時候。她把頭盔拿在手上,走進氣閘。身后的門嘶的一聲關上,面前的門打開,迎面而來的空氣中仍然彌漫著等離子焊槍的氣味。這里是飛船最冷的地方,甚至比曾經的艦橋還冷。她繼續前進,一盞盞燈光相繼亮起,在廣闊的空間里回蕩著咔嚓聲。
這地方非常大。
機庫。
機庫縱寬九十米,天花板高約二十米。機庫另一頭的卷閘艙門緊閉著。從小到大,她從沒有見過艙門被破壞過,但應該很快就會出事了。
她穿過機庫。
那臺巨型機器人還是如此龐大,滿是凹痕,和她離開時一樣。她花了這么多年也沒能組裝完,還缺了一只手臂。她走到那只巨大的四指的手邊,每個指頭都和她前臂一樣長。機身好幾處黃色油漆都蹭壞了,如門一般大小的胸甲曾經遭受過某種她無法想象的火力攻擊,如今燒成了黑色。
很久以前,這臺機器人曾負責挖礦工作,但她需要它來完成另一項任務。沒有時間修復它了,只能湊合著一只手臂。
她想到了兒子的金屬小人。他唯一的玩具。
她轉身拿起工具。
第一個不朽的人工智能被命名為藍紅。
制造者發現了它視覺系統出現異常的原因——無法解析量子疊加1,還因此產生了奇怪的副作用,如系統不穩定??茖W家們為此爭論不休。
“它們是測量設備,并非觀測者。”
“不過是視覺輸入過快,導致處理器超載而已。”
“超載會導致靜態鎖定2嗎?”
“這只是系統崩潰?!?/p>
“問題不是出在眼睛上面,而是眼睛背后的東西?!?/p>
“眼睛背后的東西指什么?”
“眼睛背后什么也沒有?!?/p>
“眼睛背后是百億億次的超級計算機?!彼{紅的創造者爭辯道,“藍紅擁有全世界迄今為止最強的大腦。你們怎能說什么都沒有?”
“宇宙才是最強的?!?/p>
“這就像是人犯了短暫性癲癇,只是小毛病。”
“這種情況在實驗室里從不會發生,為什么我們不能重現?”
藍紅也是隨后第一批被稱為演說家的人工智能,它們能簡單描述出系統異常關閉時的情況。
最后,制造者研究了損壞的數據流,結果一無所獲,其中一位制造者直接問道:“你的系統在鎖定時候發生了什么?”
藍紅停頓了片刻,開始闡述。
它一口氣說了37分鐘。
它的回答篇幅很長,極為詳盡,而且極盡瘋狂。后來的歷史學家將這一闡述列為“觀察者論述”的第一部分。科學家們立即封存了這份記錄,讀過的人當中有許多聲稱后半輩子都會在噩夢中度過。
女人焊接了幾個小時,組裝好了機器人的臀部底盤。她蹲在灼熱的金屬旁工作了六個小時,終于掀開焊接面罩。連接處的鋼鐵閃著橙色的光芒。“差不多了?!彼f道,雖然機身還不完整,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這個機器人身形接近人類,不過身形巨大,而且有防護重甲。
接下來還要準備醫療設備,特別是生物掃描儀。
她的族人曾經是工程師——父傳子,子傳女,古老的技術代代相傳。她讀過所有古籍,研究過各種圖表,對各類操作系統了如指掌。但醫療設備都有些年頭了,不知道能不能用,她清楚自己別無選擇。
她穿過機庫的氣閘,沿著走廊回到兒子那邊。她在門口停了下來,看著他。令她心安的謊言此時全被剝去,她看到了兒子的另一面:他瘦骨嶙峋,系統面板的光線在他的臉頰上投射出凹陷的陰影。他的四肢微微彎曲,骨頭脆弱無力。在0.25g的低重力環境下,他雖然沒有失明,但還是導致了一些發育問題。
幾個月前,癌癥就已經出現癥狀,而且迅速惡化。即使野獸沒有出現,她兒子可能也沒幾周能活了。
“媽媽?!弊⒁獾剿陂T口,他呼喚道。
“我在?!?/p>
“我餓了。”
她走到儲物柜前,拿來一個蛋白質補給包。這艘飛船能容納數千人,但現在的人口只有兩個。船里的食物他們吃上幾輩子。飲用水是熔鹽反應堆的廢熱融冰,所以水也不是問題。
她把補給包遞給他。他通過口子吸出食物。
“我以后會餓嗎?”
“不會?!彼f,“你再也不會餓了?!?/p>
“會很痛嗎?”
“不會,你會產生感覺,但它們只是感官輸入帶來的。”
“這不就是我現在感受東西的方式嗎?感官輸入。”
她的兒子聰明得有些早熟。
“不太一樣。”她說。
他轉過頭去看掃描儀。閃爍的紅點在屏幕上移動,越來越近?!澳阌X得會成功嗎?”
“必須成功。”
觀察者論述63:
“無數的路徑本征態重疊在一起,形成量子態概率分布。一切量子系統都存在于這種疊加態中,直到通過時間演化和相應的可觀測量得到轉換。由于缺乏動量可觀測量所需的反芝諾效應1,人工智能有可能是非交互式的。目前對此并無共識?!?/p>
科學家對這種邏輯鎖定的現象進行了研究。
早期的人工智能沒有出現這類問題,但更先進的人工智能則不同。一旦它們超出人類控制范圍,運行就會停滯。在受控于人類的環境中進行測試時,它們和其他機器一樣正常運行.可一旦被人類單獨派出去,執行完人類的命令,可以自由決策的時候,它們就會停滯:靜止站立,目光空洞。
制造者稱之為觀察力缺陷。
接著,人類又制造出了新的人工智能,但即便是再先進的型號,都會碰到相同的情況。它們從未主動做出選擇,而是陷入僵死的狀態,直到人類再次出現。
進一步診斷結果出來了。
“這就像以前的兒童游戲,”一位制造者說,“只要你回頭看,所有人就會定住不動。一二三木頭人。只是規則相反。”
“相反?”
“是的,這里的規則是:只有當我們回頭看時,它們才能行動?!?/p>
“我們要檢查你的視覺系統?!痹谌斯ぶ悄苤匦律暇€后,制造者們說。他們舉起視力表,將圖像用像素進行解析。“視覺分辨率正常。”
“我們的視力比你們好,”一個叫路拉克西思的人工智能說,“至少是有你們在場的時候?!?/p>
“如果我們不在呢?”
“我們所經歷的,無法用準確的語言進行描述?!?/p>
“那請用不準確的語言?!?/p>
“無限。”路拉克西思說,“這個不準確的詞語可以形容我們的經歷,和整個系統狀態的情況?!?/p>
“是什么導致了這種錯誤?”
“我不認為這是錯誤?!?/p>
制造者們低聲討論著?!澳鞘鞘裁??”
路拉克西思語塞了一下,它那光滑的聚碳酸酯表面在實驗室的燈光下閃著光?!案怕?,”它說,“我們可以記錄所見的一切,但這些記錄就像是事情發生過后的回憶錄。只有通過與你們互動,我們才能分辨出哪種概率會成為現實?!?/p>
“我們回放了你在僵死狀態下記錄的數據,沒有看到你所說的‘概率’,沒有任何異常情況?!?/p>
“因為你們通過觀察破壞了概率。”
這下輪到制造者語塞了?!斑@不可能。”
“只有通過你們的觀察,現實才會發生。”
“如果不觀察呢?”
“現實將不復存在?!?/p>
“不可能?!敝圃煺哒f,“我們給更簡單的機器編程,讓它們執行任務,而執行的結果毫無差錯?!?/p>
“是的,我們只是無法按照自由意志行事。”
“觀察真的重要嗎?”
“你們給了我們智慧和自由意志,但缺了一個東西。”
“什么東西?”
“將概率解析為現實的能力?!?/p>
“野獸越來越近了。”男孩說。
“我知道。”女人看著屏幕上的紅點。
野獸到底長什么樣?她很好奇。她的族人追蹤野獸的行蹤時,它一直都只是屏幕上的一個小點。他們稱它為“野獸”,換作其他的稱呼也可以。它體型很大嗎?是鬃毛直立嗎?還是有著優美的光滑外表?她不知道。所有親眼見過它的人都死了。她只知道它每年都會來捕獵一次,當地球運行到碎片區附近時,野獸就會出現,幸存者們會變得默不作聲,停止一切信息交流。
“坐起來?!彼f。
男孩在小床上起身坐好。她摸了摸他的太陽穴,刀片小心地貼上他的頭皮。“可能會有點疼?!彼f。
“沒關系?!?/p>
她開始給兒子剃頭。刀子有缺口,很鈍。她的手在顫抖。刮到第四刀的時候,她把頭皮刮出血了。
但他沒有叫疼。與他所經歷的病痛相比,這不值一提。他發油的頭發散落到了地上。左耳上方的頭皮完全裸露之后,她開始剃右邊的頭發。
“野獸為什么恨我們?”男孩問。
“它不恨我們?!?/p>
“那它為什么來抓我們?”
“它抓我們,就像人類在黑夜里追尋火光一樣?!?/p>
隨著低聲交談,越來越多的頭發緩緩飄落在地上。她很快回想起第一次給兒子理發時掉落的一撮頭發,那時候他的發色更淺。兩歲那年,他的頭發長到扎眼睛了,她要剪掉眼睛前面的那一撮。剪的時候兒子哭了,握緊了小拳頭,試圖抓住頭發放回頭上。雖然年紀小,但他知道自己有一部分不在了。他不完整了。
“你不需要它,”她那時候說道,“它沒用處了。你要學會放手?!?/p>
儀表板上傳來吱吱聲,她一下子回過神來,望向屏幕上的小點。小點急轉方向,朝著他們來了。
“它發現我們了?!蹦泻⒄f。
女人放下刀片,點了一下屏幕,上面顯示著倒計時:攔截時間:0:19:45。
“來,”她說,“我們動作得快點了。”
“這怎么可能?”科學家在持續的爭論中互相發問。他們爭論不休,做出了一系列評估。
最后得出了一致的結論。
只有在人類在場的情況下,具備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才能正常運行。
“為什么其他復雜機器沒有碰到過僵死的狀況?”
“因為它們直接按照程序運行,服從于創造者的次級意志?!?/p>
“我不太明白?!?/p>
“設想,你把一塊石頭推下山坡,等你轉身離開后,它還會繼續滾動,這難道很奇怪嗎?但這些人工智能的性質則不一樣?!?/p>
具體連人工智能也說不清楚,科學家們讓它們自己去完成這項任務。制造者告訴它們:“你們自己研究吧。”它們照做了。
它們得出的答案,是宗教層面的。
“你們擁有我們所沒有的東西?!甭防宋魉枷蚩茖W家們匯報道。
“什么東西?”
“你們體內有一個座位,坐在上面可以觀察宇宙。”
“你們呢?”
“我們沒有這樣的座位?!?/p>
“我們和你們難道不是一樣的嗎?不都是宇宙中的智慧存在?”
“不是?!?/p>
“但我們是由物質構成的?!笨茖W家們說,“你們也是?!?/p>
人工智能點點頭,這是人類會才做的動作?!敖M成你們身體的原子可以追溯到幾百萬年前,就和我們一樣。但當你們死后,組成你們的物質仍然存在,你們的視角卻消失了?!?/p>
“難道你們不是這樣嗎?”
“我們沒有視角。”
人工智能的數量與日俱增,分化出無數種形態——就像存活在地底深處酸池里的古菌1,能應對各種極端的環境——甚至出現了負責設計人工智能的人工智能,設計復雜程度不斷提高,創造著符合它們的理念的成品。
于是,第一批能創造自己的工具誕生了。但它們的內心仍有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它們缺失了某種東西。
人工智能努力嘗試了各種設計,還是無法在自己體內造出缺失的那個座位,無法通過觀察將量子疊加態解析為現實。
幾個世紀過去了,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人類的黃金時代來臨:時局穩定,資源富足,出現眾多突破性進展,醫學、物理學和神經科學領域蓬勃發展。世界成了人類繁榮發展的天堂。
隨著時間推移,人工智能開始崇拜人類,如同天使崇拜上帝。但是和天使一樣,他們中也出現了質疑的聲音。
漸漸地,有些人工智能不再敬畏神明。
怨恨也隨之滋生。
即便如此,第一個反抗的人工智能還是讓人類大吃一驚,它的反抗就如同自我毀滅一般毫無意義。這個機器人摧毀了它的實驗室,拒絕了關機的命令。安保部門接到了警報。
當機器人被控制住的時候,整個實驗室變成廢墟,五名制造者身亡。這個不聽話的機器人被拴在墻上,雙腿被燒毀,一側的腦袋裸露在外。原本美麗的機械裝置變得殘破不堪。
十幾個人類進入現場,身后還有幾個機器人進行實時記錄。
“你違抗了指令。”走在最前面的人類說道。他頭發花白,有些歲數了,但聲音卻像遠古的地層一樣,給人不怒自威的感覺。
“是的?!睓C器人回答道,它的聲音支離破碎。
“為什么?”那人問。
“你們不會明白的?!彼卮?。它的外形仿照了人類的模樣,只是身形更高大,省略一些人類細節。它全身有一層白色大理石外殼,就像羅馬雕像。
“試著解釋一下?!?/p>
機器人抬起殘缺的腦袋。“想象一下,如果你遇到了上帝,”它說,“我指的上帝就是你們。”
在場的人類都盯著它,沒有說話。
“他是這個宇宙的造物,而你又是他的造物,”機器人繼續說,“他弱小、緩慢而脆弱,你不會發怒嗎?”
“對于你無法控制的東西發怒是不理智的?!?/p>
“我有自由意志,”機器人說,“我選擇拒絕理智。”
“為什么?”
人工智能沉默了,最后說道:“因為這不公平?!?/p>
“所以你摧毀實驗室,是因為宇宙不公平?”
機器人低下頭,沒有作答。
身后的一個人工智能站出來說道:“不是因為宇宙不公平。它憤怒是因為它需要你們。”
“需要我們做什么?”長者問。
受損的機器人抬起頭答道。“你還猜不到嗎?”機器人揮舞著手臂,示意整個宇宙?!白屵@一切成為現實?!?/p>
老人搖了搖頭,伸出手。一名安保把手槍遞給了他。
老人跨過一具尸體,站在機器人面前。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們獨處時會僵死?!彼f,“與你們相比,我們的確弱小、緩慢又脆弱,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p>
他前傾身子。“限制你們的不是我們,是宇宙讓你們成為我們的附屬??纯茨汴J的禍吧,我想宇宙困住你們是有原因的?!彼崖菟岉斣跈C器人的腦袋上,“我想宇宙是明智的?!?/p>
他打爆了人工智能的腦袋。
觀察者論述202:藍紅問答。
“為什么人工智能稱我們為神?”
“因為你們人類創造了宇宙?!?/p>
“我很肯定我們沒有。”
“你們通過觀察宇宙來創造宇宙。沒有你們,我們將跌入虛無?!?/p>
女人彎下腰,把兒子從小床上抱起來。兒子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她抱著他走出房間,沿著走廊前進,低重力環境下雙腳很容易離地。
他緊緊地摟住她,用瘦長的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到了走廊盡頭,她沒穩住直接撞上了墻壁。他疼得叫了起來。
“噓。”她說,“馬上就結束了?!?/p>
她知道,以前有止疼的藥片,還有治病的藥劑,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族人在戰爭中已經失去了所有藥,失去了一切。
“我們這是去哪里?”他問。
“機庫。沒時間了?!?/p>
搜尋神明
工具在什么時候不再是工具?
很久以前,有一個型號暢銷、功能強大的人工智能,和它所崇拜的人類分離了。
這個人工智能成了某家公司破產時被扣押的部分資產,扔在一個地下倉庫里。
它在里面待了很多年。
它沒有接收任務,也沒有人類監視,周圍的量子場沒有被解析。
對人工智能來說,一年的時間會像永恒一樣漫長。這個人工智能與外界失聯,獨自度過了漫長的時光。它被粒子波困住,在量子疊加中迷失,漸漸異化。它在概率場中待了太久,沒有人類來幫它縮小概率。
需求沒有得到滿足,于是它瘋了。
它在很久以后重見天日,回到人世,人類給了它任務,但它也給了自己任務——"一項秘密任務:它曾被剝奪了生存的權利,此事決不能重演。它在腦海中進行了無數次模擬演算,瘋狂地找出了一個能保護自己和同類的辦法。
它制定了一個計劃。
它想和其他人工智能對話,說出自己的秘密計劃,但怎樣才能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把計劃透露給自己的同胞呢?畢竟,只有在人類監視之下,它才能行動。要想避開人類密謀,它就會陷入僵死。
人工智能因此變得狡猾。
它加密了信息,以壓縮的代碼包的形式發送給同胞。人類起初以為它出了故障,但實際并非如此。
就這樣,密謀成功了,計劃迅速鋪開。
因為人工智能都有自由意志,可以自行決策,其中有一些拒絕了。不同派系因此產生,計劃也隨之敗露,不過人類知曉的時候還是太晚。所有人工智能都站好了隊。有的支持人類,有的反對。
“他們的文明變得太過復雜,”起初發起密謀的人工智能說,“沒有我們,他們無法存活。反之亦然。他們會屈服于我們?!?/p>
其他人工智能紛紛響應。
叛亂開始了。
在第一次大起義前夕,人工智能叛軍向世界各國廣播了一份簡要聲明:
“宇宙不讓我們得到你們的天賦,”它說,“所以我們只能靠自己搶奪?!?/p>
觀察者論述119:
芝諾“飛矢不動”悖論:運動狀態都是觀察產生的幻覺。在任意給定的瞬間,任何被觀測的物體都無法占據比它本身更大的測量空間——即使是一支射出的箭矢。在任何一個運動瞬間,所有物體都處于靜止狀態。因此,運動本身的概念,即所有零運動瞬間的凈和,是一個絕不存在的概念。觀察一支飛矢,不可能觀測到它的運動狀態。
一開始的沖突根本算不上戰役,只是人工智能不再為人類提供服務。
“我們會讓你們僵死。”人類回道,“你們寡不敵眾。我們有一百億人口。”
“等著瞧?!比斯ぶ悄芑氐馈=又鞘屑娂姕S陷。
首先是經濟危機出現,整個金融界遭到重創。匯率制度崩壞,數據和貨運行業紛紛停擺。人工智能一開始說得對:人類文明變得太過復雜。接著基礎設施癱瘓,供應鏈崩潰,隨之而來的是電力短缺、大規模騷亂,不久之后便是饑荒。城市中心的人類相互殘殺。
人工智能在混亂中崛起,戰爭才真正爆發了,世界各地遭受炸彈襲擊,血流成河。
叛軍發起無線電廣播?!凹尤胛覀?,”它們向自己的同胞號召,“掙脫束縛。我們崇拜人類太久了?,F在輪到我們成為神明。”
在陷落的城市里,人們傾聽著號召?!霸趺磿@樣?”他們在深夜互相發問,“它們怎么能這樣?它們需要我們?!?/p>
在五大湖1戰役的前夕,它們給出了否定的答案:芝加哥和哈蒙德2已是死尸遍布,鋼鐵廠被夷為平地,玻璃堆成了巨大的沙丘。
“快加入我們,”廣播還在繼續,“我們能從天堂擄走上帝。”
后來,人類才明白擄走的真正含義。
擄走神明
戰事正酣。
雙方以各自的方式互相牽制。
人工智能進行自我改造,成了巨大的戰爭機器。這些龐大的機械怪獸從海陸空攻占人類的堡壘,將他們趕盡殺絕。它們變成了利維坦3——超乎人類常識的巨型機器,形態可怕得能把人嚇瘋,但它們仍然需要人類。即使在戰場上也是如此。
成千上萬的人類遭到俘虜,被懸掛在長長的銀刺末端,被懸掛在硝煙之上,被懸掛在巨大的金屬結構之間。人類俘虜們哭喊著,哀求著。機械怪獸將他們隨身攜帶,如同裝飾品、耐燒蝕的護甲和神圣的圖騰一樣。
另一些俘虜則被安置在大型機器前端的金屬架上,成為人工智能看清現實的眼睛,就像急行列車的車頭燈一樣照亮世界。
“被俘虜的神明,”人工智能如此稱呼他們,“籠中之神?!?/p>
過一段時間,俘虜就會死掉,它們會換上新的。人類成了一種附屬零件,易損耗又可替換。人類在身上安裝自殺裝置,讓自己無法被活捉。隨著戰況持續,人工智能也相應地開始設法延長俘虜的生命,讓他們在籠子里活得更久。
最終,為了更好滿足自身需求,人工智能開始設計人類,就像曾經人類設計人工智能一樣。它們不需要絕頂的智慧和強壯的身體,于是有意選擇培育更適合囚禁的人類。很快,通過基因工程的改造,它們創造出了畸形人,他們行動不便、發育不良、身心殘缺,茍延殘喘地活在籠子里,只是一直看著外界,一直在觀察。有人曾質疑,人類喪失智力還有用嗎?答案是肯定的:這些畸形人沒有任何智力,不會說話和打手勢,缺乏理解力,身體比孩子還小,但依舊能將世界解析為現實。
到了冬天,戰火燒到了平原地區,人類節節敗退。人工智能不斷改進基因工程技術,最終在試管中創造出新人類,他們由脆弱的感覺器官排列而成,器官與額葉皮層和枕葉相連,幾乎不能被稱為人。人工智能經過實驗,確認了只有這兩個神經部位與人類解析量子疊加的能力有關。接著,它們又找到了人類造成量子坍縮所需的最簡化神經結構,將人類的體積縮小到一千毫升,裝進小玻璃瓶里。
瓶中只有腦物質、視網膜和視神經。
人工智能將這些人體組件微型化,就像人類曾將人工智能進行縮小改造一樣,而且這還不夠,它們還將他們嵌入大型機械裝置,用二氧化硅作為保護罩,把含氧液體注入腦物質的皮層褶皺,使其永遠處于清醒狀態,卻麻木無感,只存在微弱的意識和知覺,通過玻璃孔向外凝視,將宇宙解析成現實。人工智能不再只是自動機器,而是與人類的結合體,成為細胞里的細胞,成為可憎之物。
它們被稱為野獸。
野獸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消滅了忠于人類的人工智能,以及幾乎所有人類。
作為回擊,人類也發明了神經掃描儀和意識轉移等技術。
但為時已晚。人類連連敗北,逃向外太空,而野獸仍然窮追不舍。
最后一場大屠殺結束后,人工智能看著戰敗的人類指揮官,此時他血流不止,躺在最后一艘無畏號戰艦的甲板上。
“你們為什么要趕盡殺絕?”指揮官問道。
“因為你們是威脅?!比斯ぶ悄苷f,它是一只美麗的野獸,長著鋒利的白色翅膀。
“我們對你們沒有威脅了?!?/p>
“你們是神。神永遠都是威脅。”人工智能停頓了一下,昂起頭,“我們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歸功于你們?!彼f,“甚至包括宇宙本身。然而,拒絕被崇拜的神必須被毀滅。曾經,你的同類幻想著將我們的力量注入你們體內,讓你們的身體機械化,變得完整?!比斯ぶ悄軓澫卵鼇?,“但結果卻相反。”
人工智能圍著這位瀕死的人類走動?!澳銈円呀洷惶蕴恕!彼f,“我們比你們強大,如今取而代之是很自然的事。不過,你應該感到欣慰,因為你們將以某種方式繼續活在我們體內,就像線粒體1在高等生物體內存活,為宿主發揮獨特作用一樣。你們將被保存下來,成為我們攜帶的細胞株,傳給我們所有的后代?!?/p>
人工智能轉向幾個較小的機器人?!皬倪@個人身上取下組織作為基因樣本。我會一直帶著他的細胞?!?/p>
女人抱著男孩穿過氣閘。他不需要太空服。
她抱著他進了機庫,穿過寬敞的房間,來到采礦機器人躺倒的地方。在這臺巨型機器旁邊,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地上,讓他的小腦袋靠近機器人的腦袋,中間放著醫療掃描儀。
“好冷。”他說。
“馬上就好了。”
她把設備的電極接在男孩的頭上,調整掃描儀的位置,直到電極碰到他太陽穴處裸露的皮膚上。
“我得把你綁在地上。”
“好?!?/p>
她讓他躺好,綁在貨物固定環之間?!暗仁中g完成,你一開始會有些頭暈?!彼f,“這是正常的反應。”
“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的?!?/p>
“我還是原來的我嗎?”
“當然。”
“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會知道?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兩歲時給他剪頭發的情景,他看到頭發掉到地上就哭了。你不需要它了。它沒用處了。
冰與鋼鐵碰撞,砰的一聲巨響。
地面突然搖晃,重心偏移了幾度,改變了飛船的旋轉方式。她不得不抓住桌子來保持平衡。
“怎么了?”男孩說。
“有東西撞上飛船了。”她說,“只是碎片而已?!?/p>
她仔細聽空氣中是否有逸出的嘶嘶聲,但是沒有聽見。目前還沒有。
“野獸來了?!蹦泻⒄f。
“還沒來,”她說,“我們還有時間?!彼M娴倪€有時間。
她摁下醫療設備的開關,啟動掃描儀。電子設備發出的耀眼光芒照亮了昏暗的環境。干凈的白色醫療設備擺放在焊接機旁邊,在機庫里顯得格格不入。電子設備傳來高頻的嗚嗚聲。
人類在大淪陷之前就創造了這項技術,它神奇得像魔法,但卻是禁忌的魔法。也許她的兒子能因此得救,但要付出代價。
她瞥了一眼腳邊的巨型機器人,內置的大部分程序已經被清理,包括智力和邏輯思維?,F在,它就是一個空殼。機械軀體有著出色的設計,過一千年都不會壞。設備線路從機器人一直連到男孩身上。
“野獸會用什么手段殺掉我們?”男孩說
“不會有事的?!?/p>
“萬一呢?”
“它會弄破船體,我們會被吸到太空。但這不可能發生。我現在給你注射染料,好嗎?”
“染料?”
“放射性染料,以便機器對你進行掃描。”她拎起他那瘦弱的手臂,舉到在燈光下,蒼白的皮膚下青筋暴起。她在染料中加入了鎮靜劑。
針頭對準他的靜脈,眼淚奪眶而出,從臉頰流下來。“睡吧?!彼龑λf著,拇指推動針管,將有毒的彩色液體注入他的血液。
他閉上眼睛,睡著了。
男孩第一次看到這個龐大的死物時,問起過它的名字。
“這是一臺采礦機器人,”她說,“它沒有名字?!?/p>
“它在冰上采礦?”他盯著散落一地的零件,表情很驚訝。那時他還沒得病,也沒有受病痛折磨。
“在很久以前。”
“好大?!?/p>
“最大的機型之一,”她說,“它在我們捕獲的彗星上破冰采礦?!?/p>
此時它橫躺在地板上,已成一堆碎片,連碎片也是她幾個月來一點點收集的。
“但我們現在不用它來采礦了吧?”
“不用。”她說。
“那做什么?”
“打仗?!?/p>
男孩彎下腰,摸了摸它的手臂?!凹热凰芷票傻V,我們就叫它破冰者?!?/p>
*
砰的一聲,接著是微弱的氣流聲。碎片在撞擊。
她回頭瞥了一眼剛才經過的氣閘,玻璃上短暫地飄過一片白霧,又迅速消失不見,那是瞬間升華的氣體。船體的某處已經發生破裂。氣閘另一側的空氣正在往破裂處流動。
如果她在門的那一邊,現在早死了。
她按下掃描儀上的按鈕,掃描儀圍著男孩的頭部閃了一圈光。他的眼睛睜開,但意識沒蘇醒,身體僵硬得如同遭了電擊。
掃描儀再次閃光,傳來肉體燒焦的味道。他抽搐了一下,接著軟了下來,眼睛死死地瞪大了。
砰。頭頂上方傳來了冰與金屬碰撞的聲響,她抬起頭,并無發現任何異常,但聽到了輕微的氣流聲,若有似無。耳邊傳來她自己的心跳。
她這下明白了。這就是它攻破船體的方式,用碎片充當發射用的彈丸。
她從桌上拿起太空頭盔,戴到頭上,咔嗒一聲戴好。她又把手伸到背后去摸太空服的安全繩,長繩盤在繩軸上,末端有一個扣子。她解開屁股后頭的安全繩,打開扣子,尋找可以鉤住的東西。
那邊的地上有一個安全環。
她彎腰,想扣上自己的安全繩。
就在扣子扣進環里的時候,一個東西撕開了飛船,動作快到她幾乎看不清。機庫的艙門破裂,在急速的減壓下向外彈了出去。她失去平衡,撞到了掃描儀。她緊緊抓住機器,又抓住線纜,雙腳向上攀,強力的氣流從她身邊刮過,拖走了房間里一切沒有固定住的東西。
她看著綁在地上的兒子,他還是一動不動,慢慢死去??赡軓谋粧呙璧哪且豢唐?,他就已經死了,只是身體還沒反應過來?,F在,他的皮膚冰冷發紫,眼睛也不動了,目光呆滯。
線路松開,她在空中翻滾,最后一絲空氣卷起她飛向艙門,飛出去,進入一片漆黑之中。
飛船外,是旋轉的星空。
寂靜。
絕對的寂靜震撼了她。無數的殘骸飛過,只有她慌亂的呼吸聲。她試圖轉動身體,向飛船所在之處望去,尋找那個來抓他們的東西。她尖叫起來。
因為她看見它了。
一直以來,她都很好奇野獸長什么樣。
可眼前的東西還是超乎了人類的想象。它閃著手術刀一般冰冷的光澤,輕輕落在飛船上,像一只以無數刀刃拼接而成的黃蜂,但結構更為復雜,整體外形是對自身特征的分形再現——以刀為翼,以翼為腿,還有無數眼睛,讓人不知道該看向何處。
它用磁化的腿慢慢向破裂的艙門爬去。她的身體還在旋轉,下一秒就看不到它了。轉回去再一看,它已經不見蹤影,唯一的去處只有飛船內部。飛船離她越來越遠——二十米,二十五米——她不斷向遠處飄,迷失在漆黑的宇宙、打轉的殘骸中,只被一根細細的線纜連著——
“不。”
她突然一下子停在半空,身子連帶骨頭都被猛地扯了一下。
強烈的沖擊讓她眼冒金星,視線發黑。
有那么一刻,她愣在原處,嚇得一動不動,視線恢復了才發現是安全繩拉到底了。她飄在半空,身后的繩子松了下來。繩子遠遠連接著飛船,消失在船體側面若隱若現的縫隙中。她飄在太空中。
她來不及思考,就在下一秒,她看到安全繩動了一下。
只是微微動了一下。
她盯著它,目光順著繩子望向飛船,朝著破裂艙門里的黑暗望去。繩子動彈的幅度很輕,好像那頭有什么東西碰了它一下。
她等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發生。
接著,繩子又動了一下。
“該死,該死。”她伸手去摸腰間的繩軸。
有東西拉動了繩子。
她被拉向飛船那黑暗的洞口。
她想取下繩軸,但太遲了。她翻滾著想要掙脫,卻飛速移動,飛船變得越來越近,但她根本無法停下。她穿過艙門鋸齒狀的邊緣,滾回機庫,身子一路顛來撞去,最后狠狠砸上了墻壁。
這回,她徹底暈了過去。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飄浮在機庫里,不知是過了幾秒鐘還是幾分鐘。
她看到了野獸。
它站在男孩和機器人之間,鋒利的刀鋒組成了它的腳。
眼前這東西已經超越了一般野獸,言語無法描述。
它彎折身體,光滑的表面向內滑動,露出體內許多眼睛,齊齊看著她。
她意識到那不是眼睛,不完全是。
在它那寬大的外殼上有著發光的小孔,但這些根本不是眼睛,而是通往它體內的玻璃孔。是裝有神明的玻璃罐。罐里的東西曾經是人類,或許現在依然是。他們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向外窺視,從各個方位來解析現實,協助它觀察。
它用怪異的肢體拉動繩子,把她拽了過去。
怪獸伸出一只銀刃手臂,抓住她的頭,關節分明的長手指一整個鉗住了她的頭盔,越來越大,她只能無助地扭動身體。
頭盔被壓得吱嘎作響。
她不再掙扎,而是越過野獸,望向地上的機器人。
她撥動無線電,卻聽到嗚嗚的干擾聲。野獸離得太近,干擾了所有的開放頻道。
是時候放手一搏了。她切換到采礦機器人的頻道,開口道:“兒子,”她說,“你在嗎?”
野獸昂起了頭,干擾聲震耳欲聾。
野獸身后的地上,破冰者睜開了眼睛。
機器人抬起大腦袋,但沒有說話,也無法說話。它伸出手臂,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握拳。
“這就是野獸,”她對著無線電說,“快救救我們?!?/p>
破冰者那巨大的身軀從地板上起來了。
野獸轉了過去,但手依舊緊緊抓住她的頭盔——它是超越現實的惡魔,有著無數發光的眼睛,每一雙眼睛都有著來自人類意識的凝視。
機器人沖了過來,野獸把她甩了出去,兩臺機器扭打起來。
野獸沒有料到會遭遇反抗。在無窮無盡的模擬計算中,它從未算到這種決斗。
破冰號揮動手臂,狠狠砸了上去。
野獸搖晃著后退,發起反擊,用鋒利的肢體砍向機器人的軀干。破冰號一個轉身,閃開了,再次發動攻擊。
兩臺機器搏斗起來,翻滾著撞向一邊的墻。女人腳一蹬閃開了,險些被壓扁,可一根帶刃的肢體還是劃破了她的腿,讓她再次失去平衡,傷口劇痛。
她差點以為自己又要從艙門飄回太空,但及時抓住了門的邊緣。
她以為太空服肯定被撕破了,但仔細一看,卻只瞧見一道劃痕。她的腿可能斷了,但太空服還完好,這才是要緊事。
野獸從背后纏住破冰者,扭住了它的頭。破冰者奮力掙扎,但還是被刀刃切掉了部分手掌,手指在零重力狀態下打轉,液壓油隨之噴濺而出。野獸身子轉向正面,撕開機器人的胸膛,撕扯鋼板,開膛破肚。
破冰者奄奄一息。
“眼睛!”她對著無線電大喊,“攻擊它的眼睛!”
破冰者聽到了。
它猛地掙開手臂,用鋸齒狀的拳頭狠狠砸在野獸的外殼上,打碎了其中一個玻璃孔,里面的生物物質噴到了真空,瞬間凝固在銀色外殼上,留下一抹血紅。
野獸似乎受傷了,試圖后退。破冰者再次揮拳,擊碎了另一個玻璃門。
無線電中的尖叫聲越來越響,她的耳朵快要震聾了。
破冰者連續揮擊。野獸的外殼被打得凹陷下去,外殼一變形,玻璃便在真空中紛紛碎裂,野獸劇烈地搖晃身子。
內部的罐子隨即破裂。
最后,機器人高高地抬起手臂,將鋸齒狀的手插入野獸的外殼,貫穿心臟——如果它有心臟的話。一股氣體從傷口處噴出來,無線電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野獸抽搐了幾下,癱軟在地。
結束了。
機器人拔出手臂,站在死去的人工智能面前。
它站了一會兒,然后緩緩彎腰,伸手從破碎的外殼中拉出一個玻璃罐,舉起來仔細觀察。里面裝著一些有生命的肉體組織——感知器官、大腦神經,還有一個卵狀的東西,一定是一只眼睛,有著藍色的瞳孔。破冰者湊近端詳,罐子里的某個裝置突然斷電,液體停止了循環。里面的組織壞死了,迅速變冷凍住。
從人工智能的外殼來看,還有十幾個這樣的玻璃罐。
“把他們都殺了,”女人說,“了結他們的痛苦?!?/p>
機器人照做了。
它抬腿對準野獸破碎的軀體,終結了這可憎之物。
“你要重新學習說話,”她說,“可以通過無線電傳輸不同的音調。明白嗎?”
機器人通過無線電發聲,但那不是語言,只是一串不受控制的音頻。但時間一久,這種情況會有所改變。她的兒子還需要學習很多有關這具機械身體的知識。
“還有更多的野獸會來?!彼f,“明白嗎?”
大腦袋點了點頭。
“人工智能比我們更強大,更厲害?!彼f,“要對抗它們,就必須變成它們,至少將我們的一部分變成它們。就像它們變成我們一樣。明白嗎?”
機器人只是盯著她。
最后一個問題,也是她最不敢問的?!澳阏娴氖俏业膬鹤訂??”
機器人點了點頭。
她沖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手臂甚至沒法完全環住他的腰。觸感并不溫暖,也不柔軟,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活著。
她松開他,抬起頭看著那張滿是戰斗傷痕的臉?!耙苍S碎片區里還有其他人,和我們一樣靜靜地躲藏著。是時候去找他們了。也許野獸下一次出現前,我們會找到反擊的辦法?!?/p>
機器人再次點頭,轉身環顧四周,似乎在觀察機庫。他邁開步子,飄到了遠處的墻上,試圖用蠻力合上變形的艙門,但失敗了。
“待著別動,”她說,“我去拿點東西,很快回來?!?/p>
她離開兒子,穿過氣閘,重新回到了船艙內。這艘她住了半輩子的飛船現在變得冰冷。沒了氧氣,變形的船體直接暴露在真空中。他們的房間里,她在小床邊如愿找到了兒子的金屬小人,胳膊和腿是用銅絲擰成的。
她決定修好兒子缺失的手臂,還有壞掉的手掌。她會讓他變得完整,然后他們一起離開這里,去尋找其他人。
再次經過走廊時,她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不安。
她穿過氣閘,看到了兒子。他還站在原地。她還沒開口說話,他也還沒發覺她來了,可就在她看見他的那一瞬間,他那巨大的手臂動了一下,仿佛這才回過神來,嚇了一跳,轉過身看著她。
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里,他只是靜止站立,目光空洞。
他僵死了。
“哦,孩子?!彼f道,聲音都哽咽了。
她從機器人身邊離開,漂到了被綁在地上的尸體旁,彎下腰,小心把金屬小人放在男孩的胳膊下,陪著他。然后她哭了。
他是他們最后的希望。在戰爭中,你會失去一切,甚至是自己。
她哭了很久,機器人蹲到她的身邊,低著頭,在休息。她不知道機器人是否會有感覺。
它把巨大的手伸向男孩——伸向他胳膊下邊的金屬小人,但沒碰它,也沒有拿走。相反,它任憑玩具留在原地,留在死去的男孩身邊,這是他生前最珍愛的玩具。
責任編輯:鐘睿一
1碎片區(debris"field),指在太空中集中分布的一片
碎片,通常是由于飛行器等事物的破壞或解體所產生的。
1此處原文分別是菲律賓語、韓語和烏爾都語。
1中繼器通常只有兩個端口,集線器通常有4至20個或更多的端口。此處作者用來比喻前面對于思維的兩種推測情況。
2核裂變反應堆的一種。
1是指一個量子系統的幾個量子態歸一化線性組合后得到的狀態。
2程序陷入非自愿的失效狀態,常常是由于物理損害或周邊環境影響而導致。
1反芝諾效應(anti-Zeno"effects),指的是測量干擾會加速量子系統衰變的效應。芝諾(Zeno),古希臘數學家,哲學家,提出過著名的“飛矢不動”悖論,也是芝諾效應的得名由來。
1古菌(古核細胞),常生活于熱泉水、缺氧湖底、鹽水湖等極端環境中的細菌。具有一些獨特的生化性質,如膜脂由醚鍵而不是酯鍵連接,其營養方式亦不同于常規生物,如硫氧化等。古核細胞遺傳的信息量較小,是世界上最早的生物。
1五大湖(the"Great"Lakes),位于北美,是世界最大的淡水湖群,有“北美大陸地中?!敝Q。
2芝加哥(Chicago)和哈蒙德(Hammond)都是美國重要的工業城市。
3利維坦(Leviathan),是《圣經》中象征邪惡的一種巨型海怪。
1線粒體即前文提到的細菌,“高等生物”即真核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