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韓裔美國作家李允夏又和大家見面了。作為康奈爾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的數學系高材生,李允夏的作品以背景宏大的硬科幻小說見長,但不同的是,本篇短篇以充滿想象力的細膩描寫,將科幻與藝術結合,用極短的篇幅創造了一個獨特而引人入勝的“造星世界”。
我不想駛入暗黑界,那里所有的恒星都只剩燃盡的空殼,但制圖師堅持要去。我們的飛船很大,甚至過于龐大,因為里面只有一名制圖師和她的學徒。到處都空蕩蕩的,令我感到壓抑。這段旅途之長,我無法向你描述,一路上制圖師都沒讓我閑著,所以大部分時間里我也沒空去想那些走廊和貨艙,里面光照非常充足,少有暗處。
制圖師是這門手藝的最后一位傳人,培養她的公會十分古老,連名字都要用牛耕式轉行法1才念得出來。她在收我為徒的時候曾經告訴過我:人類無法念出她的名字,也不要去嘗試。在我的印象中,她只穿白色衣服,上面繡著紅色的羽毛狀圖案,是那種蠟燭火焰外緣特有的淡紅色。
反之,她卻可以毫不困難地念出我的名字(在我還能記得它的時候)。制圖師告訴我,按照我這個種族的習俗,我的名字有三個音節,但她不肯告訴我具體是什么。她能講暗黑界的所有語言,還會更多別的語言。心情好的時候,她會給我翻譯各種故事和碑文。
不過,我們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繪制星圖的工作上。
我已經苦學多年,鉆研那些最現代的技術。我會計算那些消失帝國的紅移邊界,以及覆蓋數個星系的戰場漂移軌跡;我知道如何構建精美的全息星圖,包含各種分形細節,人口統計數據,貿易路線以及待開采的寶藏還會亮閃閃地標注出來;我鐫刻的羅盤圖,可以有一萬種絢爛的電磁風格和樣式。
制圖師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物。在虎視眈眈的黑暗中,我們飛馳掠過一個個蠻荒的行星,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是傳統派。”
旅途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教我她的方法,用的是羽管筆、紙、毛筆和彩墨。墨有各種各樣的顏色,有些我能理解,還有一些則無法想象。我以前從未見過羽管筆,直到她拿出自己那一套,里面每一支都是余火未盡的炭塊噼啪一聲徹底熄滅后那種灰燼的顏色。毛筆我就比較熟悉了,不過那些夸飾的筆毛是從麒麟身上采獲的,比紫貂毛更柔軟,也更聽使喚。我反復練習,直到她認為我已經足夠熟練,可以在沒有她監督的情況下使用這些筆。
我正在做一些熱身練習:影線、交叉排線、美工體數字,這時制圖師的影子從門口投進房間。“跟我來,”她說。
我擦掉羽管筆尖上發光的星空彩墨,把筆擱在一旁放好——我已經汲取了之前的教訓——然后才站起身。
制圖師帶我去了星艦的艦橋,駕駛座是空著的。我們跟這艘飛船——這位太空老兵——達成了停戰協議:我們管好我們的事,它管好它的事。制圖師偶爾會給它建議一條航線,它通常也會接受。
“我們到達了暗黑界的中心。”制圖師說。
我很熟悉她的幽默感,但這一次它卻刺痛了我。“這沒有意義,”我說,“在暗黑界,一個地方和另一個地方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一個中心和另一個中心也一樣好,”她反駁道,“話說回來,是時候讓你真正了解我們的技藝了。”
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這里沒有星星,沒有黑暗中的燈標。”我轉頭看向觀察窗。
到了某個點,黑暗會濃重到難以忍受,以至于你的眼睛都會拒絕接受。至少,如果你是人類的話。我知道,這里除了我們帶來的那一點光之外,方圓不管多遠的距離,再也沒有任何光了。我從觀察窗看出去,浩瀚的虛空重疊著眼睛里的靜態殘留影像:甲板、空著的座位、制圖師。
“的確沒有,”制圖師同意道,“但是在這里,在這個宇宙已陷入沉睡的地方,也沒有星圖。我們就從這里開始。”
我不是個暴力的人——這是他們對想做制圖師的人進行的多項基因改造的結果之一"——但有那么一會兒我很想揍她。“這里?這里有什么可畫的!”
“即使是虛空也得畫一張圖,哪怕只是為了給想象留點空間。‘有龍出沒1’,就像你們人類曾經說過的那樣。”
“我們人類繪制的星圖還曾經以地球為宇宙的中心呢。我不覺得他們的制圖方法值得推薦。”
哪怕是對她,我也不常提起地球。那都是很久以前、很遠之外的事情了,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失落了。
她那一雙鳳眼繼續滿懷期待地看著我,那樣子就仿佛我該報以一團火——就像點燃的火葬堆中心——那樣的熱度。“你是說真的,”我說,“要不我們就把所有的黑墨都倒在紙上?反正最后結果都一樣。”
她的失望像中子星的引力一般巨大,壓在我身上。“那可完全不一樣,你心知肚明。羅夏2墨漬跟精心繪制的星圖怎么能相提并論呢。你能干好這個活,就照我訓練你的那樣做。”
在那一瞬間,我很想大踏步走出去,找個制圖室——隨便哪一間——然后把她的所有墨瓶都倒空,就倒在她最好最白的紙上。
那沖動一閃而過,而我無奈地接受了一項以我的種族壽命而言一輩子也做不完的任務。
我來給你講講標準燭光吧。
在暗黑界,距離是個古怪的東西。在我們來的地方,也就是宇宙中依然存在恒星的那部分,我們曾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測量距離。其中之一就是標準燭光法。
如果你在一個世界里站著,眺望夜幕籠罩下的天空,你會看到星星,有的明亮,有的昏暗。那些明亮的星星,有哪些是因為離得近而顯得亮,又有哪些是因為它們的確是比別的同類燃燒得更為劇烈的熔爐?而那些昏暗的星星,有哪些是因為距離遙遠而顯得昏暗,又有哪些是因為即將死亡了?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很多個文明里的天文學家們。
你從自身所處的地方觀察到一顆恒星的亮度,是它的表觀星等。如果你還知道一顆恒星的固有亮度——也就是它的絕對星等——你就有了一個標準燭光。據此,你就可以將一顆恒星的絕對星等與表觀星等進行比較,由此得出你到那顆恒星的距離。我就不寫出公式來讓你頭疼了,但它很容易推導出來。
當然,這個方法的唯一問題是,如果你看不到星星,手頭也沒有星圖,那么它就沒用了。
我的生活成了一個循環,總是在做單調乏味的苦差事,或者應該說,如果我還有感到無聊的功能的話,那么我的生活就應該是這種感覺。他們從候選制圖師身上移除了許多不合時宜的特質,用的是用精細的金屬絲和陳腐的詩歌。我問過給我做手術的外科醫生,這些移除物他們要如何處理,他們告訴我這與我無關。
每一天,制圖師和我都會查閱飛船上的傳感器讀數,飛船很樂意將這些讀數提供給我們(有時我會想它是不是也被移除了感到無聊的功能)。每天我們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東西:籠罩一切的虛無。每一天,我們都煞費苦心地將每一處并不存在的細微差別描繪在圖紙上。
“你是不是唯一志愿來做這件事的人?”有一天我問制圖師,前一天我也問了她同樣的問題。
“當然不是,”她說,不過我記得她有時會說謊。然后她又說:“畢竟你也在這里。”
“那可不是一回事。我可沒有志愿要特地——”我朝最近的艙壁揮了揮手,“——來這里。”
“你去別的地方,就一定比這里更好嗎?”
我聳了聳肩。我不覺得懷舊也是我失去的情感功能之一,但是也不好說。“墨可真不少啊。”
那是制圖師的另一個行業秘密,她還沒有透露給我。紙從來就用不完,墨也從來都用不完。暗黑界是如此之黑,而我們繪制星圖又持續了如此之久,就算有她那套不外傳的繪圖秘技,我覺得也得需要無限的空間來存放紙墨,可是并沒有。飛船很大,但沒有那么大。
“你有時會幻想把墨都倒掉。我能感覺到你有這個想法。”
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感覺到別人的臨時沖動的,因為我明白她說的是實話。也許還是不知道為好。“那你就會讓我來收拾干凈。”
“你將是一名優秀的制圖師。”
“不管是誰想要這些圖表,如果他們希望在普通人的一輩子甚至十輩子以內完成,就應該派遣不止兩個人來做這份工作。”盡管在這時間的盡頭,“普通人的一輩子”已不算個問題。
制圖師聳了聳肩。她那件紅白相間的上衣——我就當那是一件上衣吧,盡管那上面有怪異的裝飾,而且并不貼合她的體型——扭曲變形,閃著微光。“說重點吧。”仿佛是要提醒我,她用羽管筆輕輕敲了敲墨瓶的邊緣:墨正在變干,那黑色正摩拳擦掌,我們還有活要干。
“在宇宙被暗黑界吞噬之前,”我說,“我們是做不完了。”
“那就盡力而為,有多少時間,就做多少事。”
她那漠不關心的態度讓我很不爽。“我們經歷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星圖本身就是回報。必須如此。”
我搖了搖頭。
“你可以離開,”她繼續說道,“這艘飛船上有穿梭機。”
我苦笑。“那可不是什么好的選擇。不。我要留下來。不過……我想知道為什么。”
“星圖本身就是回報。”她重復道,于是我知道再這么問下去也得不到答案。
我來給你講講制圖師的彩墨吧。每一種彩墨都經過嚴格的測試和調配,為了讓作品能夠持久保存。有時她會告訴我它們是由什么顏料制成的。黑墨,從倒臺的共和國最后殘存的燈籠中制取。紅墨,來自朱砂,如果我還是個普通的人類,那它對我而言肯定有毒。白熾金墨,我的最愛,用真金配制而成。制圖師讓我先練習使用云母制成的墨,然后才允許我碰金墨。
所有彩墨中最奇怪的是白墨,濃稠黏滯,蒼白得刺眼。我從來沒碰到有什么理由需要使用白墨,但是她的彩墨里就是有這么一種。
還有其他彩墨,都產自各種顏料,我們只在閑暇的時候用來娛樂自己,因為它們會隨著光照而逐漸褪色。其中一種來自極光花的干花瓣,極光花產自一個已經崩坍的星球,它曾經生長在那里的甲烷雪中。溶液里能看到星星點點的黃色花粉,熠熠生輝。我最喜歡那一款墨,因為它讓我想起在我出生的城市有一座花園,我曾經十分想去那里。我有致命的過敏癥,不敢親身碰觸鮮花,只好在身邊到處都擺上它們的圖片。
成為一名制圖師——即便只是學徒——對我來說有個好處:過敏也是他們從我身體里移除的特質之一。他們給我留下了那段記憶,也許是為了讓我能感激自己有多么好運。當然,這也意味著我再也見不到那座花園了。
我對這份工作的艱巨性已經逐漸習慣,聽天由命。將一張張大紙平整鋪好,邊緣不要卷曲或翹起。確保我們的毛筆保養良好。嘔心瀝血地逐行繪制大片的黑色,就仿佛那一成不變的黑色其實是由一根根細密的輪廓線組成的。
終于,正當我在繪圖工作找到了某種冥想般的滿足感時,制圖師將她的毛筆插進一個水罐中攪動,將水染成深色,然后放下。“我們準備好了。”
一開始我都沒聽到她的話。我還有一筆沒畫完。在屋子里的樸素燈光映照下,濕墨先是閃閃發亮,然后干涸,于是筆觸再也看不清了。眼前這幅圖,黑色、完整,以剪影般的質樸呈現出完美的樣子。
“我們準備好了。”制圖師再次說道。
我的手在顫抖。我的毛筆撞到墨瓶上,差點兒把墨碰灑。就算是這樣的小失誤也不正常,我為自己的笨拙而自責。“你是什么意思?”
“我們準備好了。可以開始真正的工作了。”
我真希望外科醫生們當初沒有移除我的脾氣,因為眼下似乎正適合爆發一下。我們已經繪制了難以計數的圖表,一張暗黑界的全圖。根據自己對宇宙學的了解,我確信最后那幾顆暗淡的恒星也行將熄滅,如果它們還沒有熄滅的話——而這只是預備動作?
由于已經被移除了脾氣,我只能講克制的話。我說:“你是什么意思?”
“在這兒等著。”制圖師站起來走出房間,身板挺直,仿佛無風日子里的一團火焰。很快她就回來了,帶著兩瓶白墨。一瓶給我,一瓶給她。
我瞪著她。“我們已經繪制了所有的黑暗虛空。一切都黑得像龍的腸子。我們已經完成了。”
她歪著頭,奇怪地看著我。“還差得遠。”她把一瓶墨放在我這側的桌面上。
我還是不明白。
制圖師沒有去拿毛筆——那筆因為剛用過還是濕漉漉的——而是伸手拿過那支她最喜歡的羽管筆。她打開那瓶白墨,將筆尖蘸飽墨,然后在她的圖上畫了一顆完美的星星。然后另一顆,再一顆。
在暗黑界的某處,三顆星星亮了起來。
在我內心黑暗的某處,我記起了自己名字的三個音節。
墨在筆尖上閃耀,明亮如黎明,渴望隨之展開。
“不可思議。”我低聲說道。
制圖師以她的種族特有的方式微笑著。“白墨若是畫在白紙上,那可看不見。”她指了指裝著羽管筆的盒子。“你愿意幫我嗎?”
“是的,”我說。“我愿意。”
責任編輯:賈 欽
1牛耕式轉行法是一種雙向的文本書寫方式,見于古代希伯來文、阿拉伯文和希臘文手稿及銘文之中。與現代多數文字排版不同,牛耕式書寫的文字是連續不斷的,即若第一行是由左至右書寫,第二行則接著由右至左書寫,下一行又是由左至右,依此類推。此外,每個字母也要隨著書寫方向而鏡像反轉。因其類似牛耕地的運行方式而得名。
1源自15、16世紀地理大發現時期繪制的古地圖上的用語,用來標識尚未繪制的未知區域或者高風險區域,常伴有神話動物(如龍或海怪)的圖畫。
2瑞士精神醫生,用不同形狀的墨漬來測試觀看者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