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海

一

二○一八年，我在離羅馬不遠的中世紀小村莊Castel di Tora（托拉古堡）租了一套公寓，我很喜歡這套復式公寓，盡管它小小的，但有樓梯、走廊、客房、主臥，廚房很新，客房對面就是圖拉諾湖……頭兩年我大部分時間還是住在上海，但其實我在上海已經沒有自己的家了。有時在夜晚的南北高架橋上，看著車窗外，我會突然意識到，我就是我理想中的讀者——那種我常說的“特殊的游客”。

那時候我回上海，除了住在我媽家，還在華山路住過，那是我的好朋友Chelsea Yang的家，她在斯德哥爾摩和上海之間穿梭，她的貓叫雪莉。她家窗外有一棵大梧桐樹，枝繁葉茂，對面是一家面包店，那家面包店的名字翻譯過來是“華麗的面包目的地”的意思，老板是日本人。雖然他說要做“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面包，不花哨，無添加劑”，但他的面包其實很特別，我常想，如果我小說《糖》的主人公賽寧是真實的，到了現在，也可以是這樣一家略帶哥特式風格的超級迷你面包店的老板來，當然，他還會彈吉他。

那段日子我還在淮海大廈住過。淮海大廈建于一九三四年，以前叫帝國大廈。這座雄偉的建筑有著海鷗的形狀，當年就像霞飛路上飛翔的海鷗。走在連接三個單元的帶有曲線的走廊上，常常讓我有一種沒有盡頭的錯覺，住在這樣的公寓里，最“奇怪”的部分其實是鄰居。我所住的公寓的主人是時裝品牌“目錄”的主人廖曉玲。我記得那些日子上海總是在下雨，上海女孩劉星說，這雨下得就像一個人找不到了她的前任。我記得那些雨夜，透過陽臺的窗戶，可以看到遠處霧氣中亮著的紅色“MAYA”。當時我被一位在微信上認識的人類所困擾，我總是在午夜以后戴著耳機，迷失在長長的走道上，然后乘坐老式電梯，到樓的背面倒垃圾，倒完垃圾后我會去街上的超市，超市外總有些像是剛從夜店里出來的孩子們，可能是MAYA的，但我對MAYA的記憶是，那是一家十幾年前的Disco。

記憶剪貼簿翻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夏日的夜晚，在上海花園飯店的露臺上，我們的朋友Mike Bruhn正在向我們介紹沙宣和他的妻子。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晚，在沒有空調的露臺上，沙宣夫人穿著一件裘皮大衣。我當時二十多歲，剛開始重新寫作。

那時候，藝術家、模特、音樂家總是同時出現，人們不太關心他們是誰，有趣的面孔更重要。

二

已經過了11點了嗎？這么快！？

熄燈了。我喜歡在熄燈后到高架橋上去看看。

這個時候的上海看起來有點空曠。

它就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上海。

我喜歡九十年代的上海。

你在笑什么？

你知道我對九十年代有什么想法嗎？

什么？

我在想九十年代的Park97的女子休息室，我在那里偷聽女孩們的聊天。

寫這段文字的時候，也許我正住在上海的東大名路丹徒路（我無數次地告訴出租車司機這兩條路的名字），離我不遠的浦江飯店（Astor House）正住著英國《代號46》攝制組。

《代碼46》是二○○二年由BBC電影公司與革命電影公司聯合制作的。導演邁克爾·溫特伯頓一直強調，雖然影片是科幻片，但片中的故事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即你遇到一個人，你愛上了他，你有一些特殊的感情——上海顯然太適合這種“普通”的愛情故事。

拍完《代號46》十年后，邁克爾·溫特伯頓和我曾試圖一起寫一個發生在上海的故事。

晚上，兩個三十多歲的英國年輕人在家里聽著音樂，換了衣服，把車開出弄堂，他們開上了高架橋，往外灘方向，到了廣東路的M餐廳，他們把車鑰匙交給了門口的保安。

車里的音樂是PK14。兩個三十多歲的英國人在上海開著自己的車，聽著來自南京的激進樂隊PK14 的《紅色列車》，到M餐廳吃飯——這可能嗎？答案是可能的，在那些年里是可能的，盡管他們和我一樣，當時并不真正理解PK14唱的是什么……

我們在M看到了上海作家紅，她三十出頭，正在和別人聊天：說得具體一點，你可以觀察到，中國的作家或藝術家在國外生活，她們往往都留著同樣的發型，她們作品的觀點通常和她們的西方男友一樣，而我不是那種女人。

當這兩個英國人被介紹給紅時，她聽說他們中的一個也在寫小說，并想象上海很像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巴黎，他還試著用的是亨利·米勒的《寧靜的日子》的開頭，只是把亨利·米勒的巴黎換成了上海。

紅皺著眉頭說：這可能會給你的讀者帶來對上海的錯誤印象。

我們寫的故事是以二○○二年的上海為背景的，那一年溫特伯頓在上海拍攝《代號46》。他說，他對在任何地方拍攝電影感興趣的是當地個人之間的關系，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個人與家庭之間的關系，女朋友與男朋友之間的關系。

對我來說，《代號46》劇組是幾個好看的英國人，他們有才華，不浮夸，而且非常有趣。我帶他們去YY＇S，茂名南路的DKD，我還帶邁克爾和蒂姆·羅賓斯去了Park97，那些上海的夜晚就像一個平行宇宙，來自世界各地的人聚集在一起，我們在晚上見面，并沒有真正存在于彼此的日常生活或工作中，那些日子上海對我們所有人都是新的。我們都接受了很多來自文化的善意，就像你與一個美妙的人的第一次約會，也許我們從未懂對方，我們只是試著去愛對方。

在《代碼46》里，我記得瑪麗亞向威廉展示了她的“記憶剪貼簿”，那是一個記錄用戶思想視頻的電子小冊子，里面有她父母和朋友的記憶，她認為這些人很美麗，看起來與“日常”人不同。

快到圣誕節了，上海的冬天，一個潮濕、寒冷、深紫紅色的夜晚。

對這個法國人來說，接近年底的上海總是有一種謀殺案的氣氛。出租車里的音樂是巴赫的鋼琴協奏曲，為一個在上海冬夜里走投無路的游客準備的。這個游客沒有什么特殊背景，可能是一個年輕的法國知識分子。可能是學習哲學的。一個想留在這里的人。他沒什么錢，在這里也沒有朋友。他帶著一盤巴赫的磁帶，他喜歡在出租車上放巴赫。他沒有錢回法國過圣誕節，他也不想離開這里。雖然上海的司機大多不太會開車，但他們似乎給他一種家的感覺。

這是我寫的某種上海的夜晚，那時很多上海的出租車司機不太會開車。

三

黎明。茂名南路，一條小小的單行道。一個西方男人喝醉了，睡在街上。 一輛巨大的澆水車駛過，水把他澆醒了。他全身濕透，開始找出租車。

DKD里有一些顧客。最后一首歌接近尾聲，每個人都對著DJCalvin在跳舞。

一個中國女孩正和那個法國人在用英語聊天。

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上海女孩在室內戴太陽鏡。

你不是在說我吧？

不，不是你。你是不同的。我很高興，當男人看你的時候，你戴著太陽鏡。

我戴太陽鏡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就算我想，我也不可能那么受歡迎。

如果你認為自己不漂亮，那是不對的。關鍵不是你是否漂亮、受歡迎或“地下”。關鍵是你有這么多太陽鏡，這么多標簽和感覺。所以我再說一遍，當男人看你的時候，我很高興看見你戴著太陽眼鏡。

兩個二十多歲的上海男孩在認真討論一件事。

困難的是有時我們是弱者。我們需要一些有權勢的人或有錢的人幫助我們。

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不分享，這是最令人沮喪的部分。

我們應該為他們開Party（宴會）。

一個上海女孩正在和拍電影的美國人Eric用英語交談。

我不想和你去嘻哈場所，嘻哈只會讓男人變得粗魯，讓女孩變得性感，我不喜歡去。

如果你星期四跟我去一次Pegasus（飛馬座），你就會改變主意。

Eric有時會在周日的晚上到我家來，拿著他做好的意大利面，然后和我一起看DVD。

如果知道如何做飯，他一定知道如何去愛。所以你為什么不給自己找一個好的女朋友呢……

上海女孩不懂愛，我在這里找不到女朋友。

不遠處傳來一個響亮的英國口音的男人聲音，他就是我們故事的主角——大衛， 一個年輕的有魅力的英國人。

要注意你的話語，不要告訴我你是個瘋子，我們一點都不瘋，我們是真實的人。街上有很多瘋子，但不是我們，我們沒有瘋。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們真的想做，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們得到的都是我們想得到的，如果你明白我在說什么，你得很慢地重復我的句子。

DKD的清潔女工開始打掃地板。 她正在從垃圾桶里撿起一部手機，還有一些小袋子。她把所有這些小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排放在一張桌子上。 然后我們看到威爾，他微笑著邊跳舞邊看著這些小袋子。

這似乎是一個相當好的After Party（派對），DKD的老板Julian和Cathy也在，Julian在放音樂。

早晨，在原法租界的街道上，人們看起來都很平靜很正常。我們看見大衛緊張地走在這些人中間，他完全發科特阿婆了，走在正常的上海人中，就像一個美麗的怪物，這是他最孤獨最緊張的時刻，也只有在這種時刻，我們才會覺得他是動人的。

大衛是英國知名投資銀行的投資銀行家。大衛的專長是兼并和收購。當他還只是倫敦辦事處的一名助理時，他已經成為從事高調的交易的金童。二○○○年，由于與東亞有關的交易越來越多，大衛被提拔為香港辦事處的一個部門的負責人。

四

威爾來到金茂的6714房間，這是一間兩面墻都是玻璃的房間，大家圍繞著剛剛演出結束的DJ在那里聊天，也有一些對著玻璃看著高空中的上海在跳舞。作家紅也在。她跟威爾談起了文學和上海。

威爾對紅說：你描寫了一個朦朧與曖昧的上海的深夜。真正使我屏住呼吸的，不是那些出現在你筆下的上海的人物所帶來的細枝末節，而是這個城市本身，是它在狗與狼之間不斷轉換的疲憊又滑稽的臉譜。

紅：我有時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寫作的才華。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假的人一樣，一點都不真實。其實我覺得我根本不用編故事，上海就是小說，現實自己在寫著它的小說，我只需要記錄，但是記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紅看著窗外：我跟上一個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其實不是男朋友，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我，有一天晚上我們在他的酒店房間，我按下了錄音機，但是我幾乎什么都沒錄到，我就錄到了那晚的電視節目，我還錄到了他跟我說我實在受不了跟你待在一個房間里。但如果不是我當時錄下來了，我根本不會記得有這樣一個夜晚。我記得他的嗓音非常特別，我記得有一次他從非洲給我打電話過來，他說他愛我，他說I trying very hard（我非常努力），上海就像一個免稅商店，說愛你，都是不需要上稅的。

威爾：我不覺得是這樣的。有時候，我會非常害怕。

紅：你感覺危險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我。

威爾：不是身體的危險，不是那種的危險。但是就是害怕。我有時會非常害怕。

洗手間的浴缸里有一個女孩蹲在那里打電話，浴缸里并沒有水。

決定Code 46的“未來世界”是怎樣的取決影片的拍攝地點，上海是影片拍攝的主要城市，將迪拜的沙漠環繞在上海外圍——將實際上不在一起的元素并置，是這部影片的主要特點。導演麥克·溫特波頓讓演員在真實的場景里演繹，他讓演員出現在不同的國家和城市的真實場景中，這些拍攝被拼貼在一起構成了Code 46的世界，并為這個Code 46的世界帶來了文化，讓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發生在因為電影而產生的新世界里，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僅僅通過對現有地貌進行精心編輯，電影就可以達到科幻的感覺，那些年的上海其實也會給人這樣一種奇妙的感覺。

我見過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的事物，

我目睹了戰船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

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

所有這些時刻，終將隨時間消逝，

就像雨中的眼淚。

——《銀翼殺手》

（選自棉棉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