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巴烏山谷的第一批龍膽花已微綻。這時候回去看望母親,她會把深藍的芬芳當作禮物送給分別已久的孩子。
巴烏村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村口響起車輪聲,整個村莊都知道有人來了。母親的家在村子最上方,走到磨房溝的分路口,我一眼望見母親穿一襲黑藏袍,頭頂一張鑲狗牙花邊的黑頭帕,出現在家門口。她很清瘦,從路口看去,像是被風吹落在那里的。許是等太久,風濕病又開始在膝蓋骨里作痛了,她一只手扶住路邊的籬墻,傾斜著站在那里。我擔心,一不小心,風又會把她吹走。
我朝她喚:“阿媽。”
母親聽到呼喚,轉頭來看,并很快地從那帶著淡淡憂郁的眉眼間升起微笑來答應。我快步上前去牽住她那只扶在籬墻上的手,兩只手并不溫暖卻相互緊扣著。我們朝家門口走去,門下方的棚屋里傳出藏獒渾厚的叫號,母親對棚屋吼了一聲:“睡你的覺!”那叫聲頓時就住了。這只藏獒,母親養了十幾年,它比我還要熟悉母親聲音里的情緒,就像母親的關節熟悉每一個季節的細微變化一樣。母親拉動門上的一根皮繩,打開的半扇木門露出了老屋邊上一間新修的白石礅子房。母親看著眼前的房子瞇上了眼睛,是被那嶄新耀到了。
母親說:“我們去獐子房吃茶。”說著,引我去那間新房子。
獐子房,是牧人依照獐子喜好背風,向陽棲居,對棲居地留戀的性子起的名字。牧人為動物、食物和器物等起名都有自己的深意,聽不懂本土藏語的人,單從這些名字就能猜出大致,并感知到它是精致的還是粗鄙的、清涼的還是溫暖的。
獐子房狹長,兩眼木格子窗外的夕陽為屋中的簡單擺設鍍上了淡淡的輝光。我與母親對坐在鋼爐兩邊的氆氌氈墊上,鋼爐上的一截柏木由外向內燃燒出了白色的煙紋,屋子逸散著細膩圓潤的香氣。爐邊煨烤著幾塊麥餅,一只奶鍋里煮著酥油和奶酪,母親將它們擺放在我面前,接著又盛滿兩碗奶茶。她一定覺得這算不上是一頓像樣的餐食,才把這天黑前的晚飯委婉地說成吃茶。我卻明顯感到它們太豐盛了,因為我喝下熱乎乎的奶茶時,抬頭就能看見我一出生便改嫁到巴烏的母親,這樣的日子,我用了整個童年來仰望。
我和母親,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茶。門外響起了牧哨,是繼父桑吉趕著山豬回到了院中。他把兩桶燙煮了巴地草的面湯傾倒進木槽里,隨之響起了十幾只大小山豬在木槽前站成一排酣暢吃食的聲音。過了好一陣,桑吉才輕悄悄走進房門,他反穿著一件巖羊皮褂子,眼神像一頭巖羊般溫和。我喚他:“阿沃。”這個稱呼同時是父親、叔叔和伯伯的意思。他捋出衣邊子揩拭雙手后,為我們續茶,然后才去坐在母親身旁端起母親為他進門時就盛好的奶茶吃起來。
桑吉很安靜,母親也默然。他們并排坐在一起的樣子,像兩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這讓我想起了母親在電話里提起的事情,曬樓上來了五六只松鼠,剝了十幾顆核桃吃,不見有人趕它們就經常來曬樓找干果和糧食。又說,她的床頭靠窗,有雨的早上,仰頭就能看見窗口歇滿了鳥兒。她想關閉那半輩子都沒有動過的半眼窗板,隱藏起自己的動靜,好讓鳥兒們把這扇窗口當作雨中的歸處。她赤腳走向窗戶,緩緩地去關閉窗板,使它不發出丁點聲音,但在最后一刻,鳥兒們還是感到了一絲風聲,呼啦啦飛進雨里不見了。母親感到了慚愧不安,像那關閉是一場驅趕。之后,好些時日也不見鳥兒們的叫聲了,母親想要重新打開那半扇窗,卻驚喜地看見窗檐上筑起了幾只新草編織的鳥窩。此后,母親每天在鳥窩里撒上一撮碎青稞,喂養它們。她說,那些小嘴殼一起啄食的響聲像雨點樣好聽。母親說出這些話時,聲音揚著高興,像它們是她遺失在故鄉的玩伴一樣。
我問母親:“那些松鼠還來曬樓上找吃的嗎?”
母親說:“常來。”
桑吉說:“人老了就成了樹根,讓小動物都感到安心。”
說完,他伸手去將一截燃到爐口的松柴往里送,那手像另一截半干半濕的松柴。“啪”一聲,一個火星子蹦出來,他的手同時嗖一下抽了回去。接著,他攥緊雙手,又打開手掌朝著火爐取暖,粗大的指節發出了莊稼拔節的聲音。我感到身后的窗口有一只大鳥倏然飛離時,屋子里的燈光一霎明亮起來了。我回頭看窗外,原來是天地陷進了夜色里。我趴在窗口看,夜幽藍,幾顆星星在薄薄的山頂上忽閃。
兒時,我也愛這般趴在窗口看夜空,它是那么盛大。只是我的身后因為永久沒有擁抱,便慢慢長出了一對想象的翅膀,輕靈而透明。
二
“我穿梭在一片灌木林里,前方有一陣細碎的人聲,隨聲看去,是幾個背影在林中逃竄,有的逃進了林子深處,有的逃進了一個長著綠苔的土包里。匆促中,他們身后遺落了幾對銀亮亮的腳印,看上去有些輕盈……”
一陣小巧玲瓏的鈴鐺聲把我從夢里搖醒,打開鍋莊門,金色的太陽照亮了半個山谷。我踮腳從廊上往外探,一個穿白藏袍的瘦小牧人,趕著一群山羊轉過母親家的屋角,朝磨房溝方向去了。
我穿過種滿洋蘿卜的園子,來到一片響著水聲的青草地梳洗。站在淙淙流淌的水聲邊,卻不見水的蹤跡。我拂開一叢青草,一片草梢迅速搖擺起來,只見一對野兔跳躍著跑向了遠處的花地里。我的心回響著它們奔跑的節奏,俯身去看深深的溪水,水面上映照著搖動的青草,映照著看上去有些慌亂的我。掬一捧水洗臉,水在我的影子里逐漸透明,水底有富含礦物質的黃色石子在輕輕顫動,像金色的魚群被兩只前來飲水的野兔喚醒。離開前,我掩蓋好那叢草,掩蓋好那群顫動的石子,我們剛才的見面就成了這條溪流的一個秘密。
我在母親對面落座,她沒有問我昨夜的睡眠深淺。她的視線越過我的肩頭繼續看著窗外,我也隨她去看窗外。她新鮮而特別地說:“今天,那片林子出現了四只白馬雞。以前,只有兩只。”我的視線越過園子,越過退耕還林還草后的花草地,看到綠光閃閃的森林。我剛想說,一個白點都沒有看到。那片林中就傳出了一聲緊著一聲宏大的鳴叫,像馬雞的肋骨是一臺音色明媚的巴揚琴。
桑吉又吹響哨聲,趕著山豬出門了。今天他們要到深谷中去,每一場夜雨都會打落許多林中野果,萬物豐盛的季節,山豬們更喜歡自由地覓食。
“嘎吱”一聲,有人拉動了院門上的皮繩。母親轉頭去看門外,接著喚了一聲:“絳澤。”那輕快的聲音像在喚一頭小獸。門口隨之閃進一道白光,我認出來人是早上那個穿白藏袍的牧羊人。他徑直走到母親面前,神秘地露出寬大的袖口請母親看,母親的眼睛被里面的東西點亮了,她發出了“阿嘖”一聲贊嘆。牧羊人絳澤的臉上就露出了歡喜的笑,他用那笑眼輕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從袖口里取出兩朵拳頭大的猴頭菇,在手中轉動,令它們看上去像兩只探頭探腦的猴子樣生動,這才送給母親。母親將它們放在窗口的陽光下晾曬,屋子平添了一份明晃晃的光。
母親為絳澤盛了一碗奶茶,感到不能表達心意,她又往碗里放了一塊酥油。酥油在碗中融化,他端起碗,用很少的力量去吹開油面子,深深地喝下一口,然后放下碗,雙手抱膝悠然自得地坐在爐邊歇息。林中的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還有鞋子,爐火在體貼地為他烘干身上的濕氣。他的臉頰瘦削,一雙眼睛大而明亮。他看人的時候,看不出他的心意,仿佛是一只鳥在那里思考草籽的事情。
母親為絳澤續茶,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就去問他:“絳澤,今天輪到哪一家看守谷口那片圍起來的紅豆草?它們真的能讓巴烏這片老去的草場重新年輕起來嗎?”
絳澤聽后,放下碗,他用極短的時間思考后回答:“單是紅豆草長得并不好,所以,今年縣農牧局的科技人員又補種了幾百斤大麥種子來養護紅豆草,眼下能看到綠油油的景象了。估計明年就能年輕起來。”母親第一次聽說,大麥不僅可以喂養人,還可以滋養草,她像是聽到了一種人生道理一樣,微微地搖了搖頭,表達一時不能悟透。
絳澤繼續說:“前幾天,我在谷口遇見兩個人,拿著一張圖紙朝我們村莊指指點點。我湊近去看,沒有看出個中名堂。他們指著圖紙上綠色的部分對我說,這是長滿紅豆草的地方。又指著中間方方正正的圖形說,這是經過打造后的你們的住房。原來,那兩個人是縣上請來打造巴烏村莊的設計師。他們還說,巴烏處在清凈迷人的深谷,距離縣城不遠,來旅游的人看了獵塔湖、伍須海,要是還想看看牧人落腳的地方,走進巴烏山谷就能讓他們實現愿望。”
絳澤說到這里,環顧了一眼獐子房,母親也謹慎地隨他去審視自己這間還不完備的新房子。絳澤再說話的時候,明顯有了幾分設計師那樣的腔調:下一步,他們就會改進我們的住房。他指了指獐子房的角落說,那里需要重新修造一個火塘。又指了指對面空空的墻壁說,那里要打一套實木壁櫥,把青稞和麥子都裝進去,把酥油擦拭過的銅瓢齊整一排地掛在上面,最好是讓它們在黑夜里也能亮起幾朵太陽,就像我兒時來你家鍋莊跳卓舞的時候一樣……
從前,母親在老房子的鍋莊屋為三個女兒的出嫁煮過六壇青稞酒,每送走一個女兒,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會趕來圍著鍋莊柱子跳三天三夜的卓舞。他們吃完六壇酒,她也就送走了全部女兒。這老房子原是有些擁擠的,須臾間就空寂了,從早到晚伴隨母親的只有自己那忽前忽后的影子。令她完全寂靜下來的事情是,她朝其中一間屋子呼喚一個女兒的名字時,屋子里傳來的不是女兒的回應,而是她自己的回音。近些年,每到夏季,我都會來到這山谷中與母親生活一段日子。秋季的時候,三個女兒忙著收割莊稼,就把她們的兒女送到母親身邊,請她幫忙看顧,這樣的日子又會令她忙碌充實起來。
此時,母親的臉上多了幾分平和溫暖,是想起了卓舞久遠的旋律,遠比青稞酒還要美妙。她提起茶壺,搖勻后為絳澤添茶,凝固的酥油又開始在碗口融化。母親揉了揉一雙膝頭,不再問絳澤,他也不再說話,只端起碗喝茶,他品到了新酥油散發出了嫩玉米的香味,臉上升起了甘甜的笑容。
三
傍晚,我們圍坐爐邊,爐火馨香溫暖。屋外聽不到人聲,像整個村莊只有一戶人家一樣。
爐上的一口鍋子里煮著東西,不時發出咚咚的響動。半個時辰后,桑吉揭開鍋蓋,赤手從滾燙的開水中一把撈起一只木碗。這是桑吉用一個柏木疙瘩手工鑿挖、打磨出來的,家中還有他雕琢的木勺、盤盞。它們成形后要經高溫沸煮才不會出現裂口,且耐用。他用粗糙的手撫摸著那只碗,又舉起來遞到燈下端詳碗上的紋路,他不出聲地笑了笑,是對這件手工藝感到了滿意。
母親在半碗牛奶里兌入一把炒面,攪拌后放在簸箕面前。白貓先聞到食物的香氣,喵一聲從自己的懷中抬起頭,聲音纖細溫柔,一雙淺棕色的眼眸無所知地看著眼前的黃貓,看著我的母親。母親噘起嘴,朝它發出啜飲的聲音,它就從簸箕里輕盈一躍,站在了木碗邊上飲食起晚餐來。黃貓聽到白貓進食,它稍微抬頭看它,接著像一小片夕陽般滑落在白貓面前。碗口足以容下兩只貓兒一起相愛地進食,但那只黃貓并不這樣思想,它伸出爪子去撓白貓的頭,白貓的幾縷毛發就凌亂起來,使它看上去是憤怒的樣子。白貓把頭從碗中移開,黃貓就自顧自地吃起來。白貓站在邊上,眼神無處安放,它吐出粉嫩的小舌頭開始舔爪子上的火光,一下又一下。
我伸手去撫摸白貓頭上的毛發,讓它看上去像之前那樣優雅。它就順著我的手,爬到我的懷中來蹲踞,它感到了溫暖,遲緩地合攏眼睛又睜開來。我把它放在我的掌心里呵護,像捧起一朵盛開的棉花。
這時,屋門口無聲地走進來一只大黃貓,它緩緩踱步而來的影子略有些虎豹的氣勢。它徑直朝著兩只貓兒走來,接著對兩只貓兒叫喚了一聲,白貓發出輕微的聲音離開我的手心,像風吹落的棉花一樣。那只黃貓也同時離開餐碗朝大黃貓走去,它們守著默契,一起朝門口走去,我從它們離去的影子分明看到了一場深遠的遷徙。
大黃貓剛要跨出門檻,母親轉頭對著它呵斥:“又要把它們領出去喂惡狗嗎?”桑吉在幾分酒意和十分溫暖中打起了瞌睡,母親這一聲吼,令他即刻清醒過來,他便轉頭同我們一起去看那幾只貓兒。
大黃貓慢慢放下伸出去的前爪,后面跟隨的兩只貓兒也放慢了腳步。母親保持著呵斥時的嚴肅表情看著那只大黃貓,它的藍色眼睛釋放著不定的光,使得整個獐子房的空氣都凝固了。它呼哧一聲消失在門口的時候,是從母親的呵斥中覺悟到那是一句忠告。兩只貓兒站在門內,看著逐步暗淡的暮色逼退了它們母親的身影,它們沒有呼喚。它們又回到了爐邊的簸箕里,蜷縮在溫軟的羊絨上,像什么也不曾失去一樣。
我對母親說:“孩子們應該跟著自己的母親。”
母親說:“上月,它生了一窩貓兒,領出去一次弄丟一只,現在就剩這兩只了。我要看緊點,這么大的老房子,難免有幾只耗子。”
母親看著簸箕里的可愛貓兒,眼光重又升起了溫柔親切。桑吉裹緊皮褂子斜靠著墻壁睡了過去,他用一只手掌蓋住自己的眼睛,遠處的森林藏進了夜色里。
(選自2023年第3期《四川文學》)
原刊責編 劉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