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口有一家理發店,起了個時尚的店名“美發工作室”,老板是一個東北籍的小伙子,經營得還不錯,原先的幾家店時間不長就相繼停租了,而他開店已近10年,仍很紅火。進入虎年時,新冠疫情突然有些緊張,周圍小區相繼做了多次核酸檢測,人們又開始宅在家中,春節期間的走親訪友大都被取消了。按理說,理發店的生意會因此蕭條下來,然而情況恰恰相反,節前理發的、燙頭的竟需要提前預約,直到大年初二上午,理發店還在營業。
春節假期,我從這里經過時,看到店里面仍在忙碌的身影,心里忽地動了一下,似是開啟了記憶之閘,想起許多關于理發的往事。
從我記事時起,就是在自己家里理發,父親像是樂于此事,專門買了理發工具,按時給他的兩個兒子理發。我上小學后,開始不認可父親的手藝,每次理完發都要膩歪好幾天,直到頭發重新長出來。那時好像已有愛美之心,父親喜歡將頭發理得很短,怎么說都不行,而且有時像頂著一個突兀的“蓋兒”。我那時想要的發型,是上下整齊的,理完之后,看上去不像有新茬兒的那種。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和平區大沽北路,離勸業場很近。每次到勸業場去玩,都要經過一小段和平路,在赤峰道與哈爾濱道之間,這一段短短的街面上,坐落著多家老字號,特別是門外懸有霓虹燈的南京理發店,那是必經之路。每次路過這里,我必定會透過玻璃櫥窗,窺探理發店內的情景,理發師為圍著白圍裙的顧客理發,他們手中的推子,在顧客的頭上“推”走龍蛇,時快時慢,時急時緩,使我產生了一種神奇感。但我從來沒有進過理發店,沒有端坐在皮椅子上理發的感覺,從小到大,都覺得那是一種講究和享受。
剛上中學,偶然發現班里有個門姓男生會理發,他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課余時常為相熟的同學理發。有一次我看到了,就饒有興致地揣摩,他才多大,手里的推子就那么熟練。而且我發現,他理發的部位,是從腦后右上側開始下推子,而多數人是先從兩鬢或脖根處入手。終于有一次,他給一個同學理完發,正要收拾時,我張嘴說:“也給我理一個吧。”門同學抬頭看了我一眼,說:“行,坐下吧。”
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理發,是請我的中學同學理的,坐在露天的院落里。僅這一次,我便萌生了學習理發的想法。這個過程,應該是漫長的,循序漸進的。我一直在心里琢磨,如何將頭發理得齊整,不能長短不齊,首要的是使用推子的手感,在不夾頭發的前提下,保證發型的美觀。有一年雪后,我從學校放學回家,走在路上,用乒乓球拍撮起積雪,再用另一支球拍鏟去上面的雪,一下一下地去鏟(削),就為了找那種使用推子的手感。這是入迷的表現。
我嘗試第一次理發的對象,就是父親。聽說我想學理發,父親很高興,既支持,又配合。父親坐在椅子上,笑模笑樣的,我拿起推子,沒有一絲緊張,一是我有自信心,二是面前坐著的是我的父親,理好理壞都不會受到埋怨。自此,我便有了會理發的資歷。
從我學會了理發,便不再在家里理發了。一九七五年十月,我被分配到天津日報社工作,最先是在排字車間熟悉印刷流程,車間里有一位年輕的趙師傅會理發,他經常在夜班之后,從自己的衣帽柜里,取出理發工具,為下夜班的老師傅們理發。我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趙師傅樂于助人,因為那時的夜班是從夜間十二點上班,至清晨五六點鐘下班,在鉛字架子之間的來回穿梭,幾個小時下來,兩條腿的腿肚子都脹得發緊,而趙師傅還要為他人理發,這是值得稱贊的人品。
我沒有向趙師傅說過我會理發,那時我多少還有些靦腆,覺得理發工具是個人物品,我不好借用,而且我還從來沒有使用過別人的理發工具,我怕使用不當或是用出毛病。趙師傅是否也給我理過發,我不記得了,但我們是師徒關系,一年多的車間生活,于我是一種鍛煉和提高。
后來我調入編輯部的文藝組,開始做編輯工作。孫犁先生成為我的前輩,有關稿件、版面上的事情,我們經常會到孫犁先生家中請教。有一次,我們談起了家常,孫犁先生說:“最近,理發成了問題,原先那個走街串巷的理發師傅,不知什么原因不來了。所以,現在理發成了大難題。”我聽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我來給您理發吧。”孫犁先生笑了,問:“小宋,你還會理發?”我回答說:“是啊,我是自學的理發。”話落,我抬頭望了一下孫犁先生,隨口又問:“您家里有理發工具嗎?”孫犁先生說:“有啊。”我立即站起身來:“那好,今天我就給您理個發吧。”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給人理發,而且還是給孫犁先生。理完發,我還要回到報社去。臨走時,我說:“以后就由我來給您理發吧。”孫犁先生笑著答應了。事后回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那樣爽快,就答應了給孫犁先生理發。那時我所理解的會理發,就是能將長頭發理短,讓人變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我知道孫犁先生平日不喜歡出門,自行到理發店理發不方便,我到家里來理發,就是希望老人能夠不受任何干擾地靜心寫作,完全是為老人著想,出于晚輩的敬老之心。孫犁先生也沒有把我當外人,每次理發時,總要聊一些事情,理完發說什么也不讓我清掃地上的頭發楂兒,知道我喜歡寫詩,臨走時還總要給我拿一兩本詩集。
為孫犁先生理發,大約有一年的時間,直到有友人為孫犁先生找到一位既能理發,又能刮胡須的理發師傅,我才不再去為孫犁先生理發。這已是近40年前的事了,在我的舊書信中,存有兩份關于理發的字條:
一、告訴小宋:國慶節前,給我理理發。" 孫犁" 9月22日;
二、請告訴小宋有時間給我理理發。孫犁" 12月30日。
這是孫犁先生委托報社同事,捎給我的讓去家里理發的字條,分別寫在一個舊信封和半張稿紙上,時間是在一九八四年,前者是國慶節前夕,后者是年底前。幾十年過去了,老人留下的手跡未被湮沒,我心底的記憶也依然清晰如昨。
人生中,有許多經歷過的事,在當時顯得平淡無奇,過后也沒有太走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成為難以忘卻的回憶。孫犁先生去世后,每當我在副刊編輯工作中,編發相關文字稿件的時候,眼前常會浮現出老人的身影,最為親切的是,每次理發之后,望著老人滿面紅光地笑著,我打內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慢慢地,我感覺到人在理發之后,確實會顯得精神,適宜的發型還會提升人的精神面貌,變得滿面春風。現如今,遇有婚禮、演出、授獎等場合,人們必定都是要精心打扮、閃亮登場的,可惜我鮮有這樣的記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結婚時,是旅行結婚,僅有的幾次頒獎又很低調,倒是有一年市作家協會換屆,主席團成員要求著正裝參會,并在市里大禮堂的主席臺就座,雖是一次光鮮亮相的好機會,卻也沒有特意去理個新發型,連焗一下、抹點發蠟什么的都沒有。
我不太喜歡那種時髦發型,崇尚清潔、自然。所謂發型,也要根據個人的頭形而言。我中學時代的班主任,是一位歸國華僑,一年四季留著大背頭,很是帥氣。也有給我留下過陰影的一種發型,我始終想不出合適的名字,那是“文革”時期,我正在上小學,住在老西開教堂附近的姥姥家,有一天傍晚,胡同里一位女鄰居下班回家,原先漂亮的長發突然不見了,變成長短不齊的小子頭,連褲腿兒也被剪子鉸開了,失血的臉色令人恐怖。那位女鄰居的身份是教師,平日里給人一種清新、漂亮的氣質,突然間被人強行改變了發型,整個人的形象都扭曲了,真是不可思議。
這么多年,我也“更換”過多個理發師傅。小區附近有三處理發點,我都去理過發,一處是在樓棟間的樹蔭下,那是一位年近七十歲的老師傅的專屬區,他每天騎自行車來去,有固定的常客,收費低廉。他自己說,年輕時曾是南京理發店的,退休后愿為老年人服務。即使后來漲了幾塊錢,也比正規的理發店要便宜很多。隨著年齡增長,老師傅不再來了,風吹日曬的,如此辛苦的營生,是不適宜老年人的,盡管有手藝。第二處理發點是樓區間的便民理發店,一間聯排的平房,房租按時交給街道。租賃者是個下崗職工,四五十歲的樣子,他手腳麻利,技術還說得過去,周圍也有不少客人,只是設備比較老舊。他白天來上班,晚上鎖門回家。第三處理發點也是室內,坐落在樓群的門口位置,曾說是違建。這個師傅六十多歲,理發室還算溫馨,掛著個小巧的空調,冬天、夏天都能正常營業。他下過鄉,生活有些坎坷,也說自己以前是在南京理發店干過,我聽了,只是一哼一哈。這種自吹,沒有人會認真,你一說,我一聽,無非是想說明自己的專業水準,目的還是養家糊口。其實,什么樣的資質并不重要,關鍵還是要看技術究竟如何,是好是賴推子上比試。像理發這種營生,年輕時有的好技術,年紀大了就會大打折扣,眼神、體力、手感都不如從前,這是客觀存在,現今年輕的理發師都肯鉆研、動腦子,具有創新意識,加上理發工具的更新換代,他們的技藝更為精湛,新創了不少款式的新穎發型,與幾十年前相比,似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家里現在用著的理發工具,還是傳統的老式推子:雙箭牌理發推剪,紙盒上印有“新中華刀剪廠”字樣,大概是上海的廠家,但屬于哪個年代的產品,已經無從查證。記得之前換過一次推子,那是左鄰右舍知道我們家有理發工具,有覺得關系好的,便上門來借用,這是不好拒絕的,但用后還回來,等到我們再使用時,卻發現推子上缺了一個齒,無法再用,都是多少年的街坊鄰居了,也不好為了一把推子而傷了和氣,只好再去買把新的。
父親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家里理發,以前多是由我母親給理,趕上我去家里時就是我給理。我母親前兩年去世后,給九十一歲的老父親理發,就完全落在了我的身上,前后幾十年,我目睹了黑發變白發的父輩人生。那把使用過幾十年的推子,不銹不鈍,用起來依然十分順手,使我頓生感慨:作為滄桑歲月的物證,這把老舊的理發推子配得上“家傳”二字了。
(選自2022年第10期《上海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