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終會為后代留下什么？

人到中年，我常常思考，人這一輩子轉眼間就過去了，我們能給后代留下什么，又應該留下什么呢？是金錢、珠寶、汽車、游艇、房產等物質財富嗎？還是知識或是精神呢？

幾乎所有人在為人父母之后都會不同程度地考慮這個問題，不同的是，有的人想得不深，不愿多想，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他們終其一生并沒有任何有形的財產可以留下。但我認為，他們恰恰應該多想。人的生命都是有價值的，即使沒有物質財產可以遺留給后人，他們也一定有東西可以供后代繼承。

真正的財富是什么？

真正的財富肯定不是金錢和物質。林則徐說過一句話：

“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么？賢而多財，則損其志；子孫若不如我，留錢做什么？愚而多財，益增其過。”

大概意思是，把錢留給子孫完全沒有必要：如果子孫很賢能，財產多了反而會損害他們的意志；如果子孫平庸愚蠢，財產多了則有可能增加他們的過失。林則徐的觀點令人稱道，但我認為還有一個現象他沒說到，子孫如果不能干，我們把大額遺產留給他們，也許會吸引一群心懷鬼胎的人在他們身邊覬覦這些財富，像魚鷹環繞在魚簍旁邊打著魚的主意一樣，這會直接害了他們。

還有，某些父母在年老的時候會特別為難，因為財產的分配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是應該留給努力乖巧的孩子多一點兒，還是給不成才、不爭氣的孩子多一點兒？“還是給老大多一點兒吧，畢竟老二那么能干！”一旦用心良苦的父母作出這樣的決定，其他兒女就會認為不公平。我們在小說、電視連續劇和現實中都看到過很多這樣的場景：因為遺產的分配，子孫后代之間反目成仇，兄弟姐妹甚至終生不再往來。

真正的財富是什么呢？我認為留給孩子最大的財富是自己一生經歷的總結，也就是知識和精神。回顧歷史就很容易發現，留下財產的人千千萬萬，但歷史和后人不會真正記得他們；相反，留下有價值的知識和精神的人會被載入史冊，被后人銘記。這些人雖然不在了，但他們卻像一直活著一樣。有一些物質財富，例如圖書館、博物館、獎項、專注公益事業的基金，因為它們標榜的是知識和精神，也是很好的遺產。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為人類的知識和精神做出突出貢獻，為后世所銘記。但對于普通人來說，不管這一生是精彩還是潦倒，是成功還是失敗，畢竟為人一世，經歷了幾十個春秋，多少都有些對生命的感悟。這些感悟才是人修行的根本，將這些感悟變成文字、視頻、音頻等多種形式，留給自己的后代，讓后代可以借鑒自己對生命的感悟，這是一個人對后代和家庭應該盡的責任，也是最好的遺產。

所謂家族的“遺產”主要是指代際相傳的集體意識、價值觀、性格特征、行為模式，它是通過父母家人對其后代的成長施加影響來實現的，這些東西傳承、轉移到一個人的身上，就可以成為影響其命運的重要因素。當然，即使以知識和精神的形式傳承，家族遺產也并不都是好的東西，有些是資產，有些是負債。一個人要完全繼承好的東西，從負債中解脫出來，必須有意識地對家族遺產進行梳理和研究。

知識與精神遺產如何傳承？

我相信，即使零散的知識和精神，也是可以傳承和永生的，就像人的基因一樣。人有成千上萬個基因，它們在不同的后代身上有不同的組合，你的任何一個后代都不可能繼承你所有的基因，但你所有的基因都會在后代中繼續存在。知識和精神也是這樣。我的父母退休以后，我請他們各自給孫輩們留下一些記錄，一些值得自己重提的經歷和故事，特別是人生的經驗，包括他們所目睹的人世滄桑和變遷，我請他們把這些記憶歸納成三句話和三件事。他們采納了我的建議，寫下了他們從少年到老年一些值得回憶、有意義的經歷。最近我們開始把這些故事分享給他們的孫輩。我能看出來，父母對于這些經驗和經歷可以流傳下去，讓孫輩記住并且從中受益，感到十分高興和欣慰。

但在知識和精神的傳承中，也確實存在一個問題。相比于金錢和物質，知識和精神沒有一個固定的外在形式，好像比較抽象，不好繼承，有的時候還是只言片語的傳承，零散的幾句話，缺少前因后果，給繼承增加了難度。

如果我們認同知識和精神是最好的遺產，那我們就不難得出結論，記錄一個人生活和思想的第二大腦，可以說承載了一個人所有的知識和精神，將會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最好的遺產。第二大腦的出現也會讓知識和精神的繼承更加方便、可行，因為它就是一個載體，一個可以承載知識和精神，并將其更好傳承下去的新形式。

當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還找不到關于第二大腦傳承的典型例子，但我們可以從歷史中找一些參照。如果說近代中國歷史上有一個最接近第二大腦的例子，我認為那就是曾國藩留下的家書。清代的名臣曾國藩非常勤于記錄，即使是行軍打仗、騎馬坐船，也每天保持至少三則記錄，終生不輟，他的家書在中國近代史上有深遠的影響。

《曾國藩家書》是一部曾國藩的書信集，該書收錄了近1500封曾國藩寫給父母、子女和親友的書信，時間跨度30多年。這些書信不僅歷時長、數量多，而且內容涉獵極為廣泛。有記事的、有闡述觀點的，也有抒發情感的，大到國家大事、行軍打仗，小到自己的修身、讀書、交友以及家庭瑣事，無所不談。

曾國藩建立的功業我在此不贅述。我讀過曾國藩的傳記和部分家書，深諳他的偉大皆源于在平凡中不懈追求。

曾國藩出生在普通人家，有人考證過他的家譜，上溯到宋朝，也沒找到一個當官發財的，其祖宗八代都是農民。從他的家族和他早期的經歷來看，他的天賦也很一般。他的父親到50歲才考中秀才，曾國藩考秀才也考了7次，直到22歲中秀才，27歲中進士。曾國藩后來率兵圍剿太平天國，一開始打了很多敗仗，有兩次被逼得幾乎無路可走，甚至想一死了之。

曾國藩這個人究竟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呢？我認為他終生的成功都和勤于記錄這個好習慣有關，通過不斷地記錄，在反思、總結、行動中完善自己。曾國藩長期堅持寫日記，一開始他也是寫寫停停，但他后來認識到，寫日記不是隨隨便便地記流水賬，而是要用恭敬的心來記錄，通過記錄，每天對自己進行反省，從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來打磨自己。他從31歲開始，每一天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都盡量詳細地記錄，并一一反省，這個習慣一直堅持到去世。曾國藩對于自己的缺點也是毫不隱諱地記錄。例如，他年輕時喜歡看美女，有一次在朋友家看到別人家的老婆很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回到家看到自己的老婆長相平平，還有幾分病懨懨的，頓生厭惡之心。他在日記中痛責自己，要求自己改正。

在曾國藩的日記和家書中，處處都是這樣的例子。例如，他在長期使用官員的經驗中發現，一個有大才能的人，往往具有說話語速遲緩、走路穩重、不抄近道的特點。于是他常常在家書中這樣告誡兒子，并且詢問他們“說話遲鈍、行路厚重否”，他在書信中也會交代“要勤洗腳”“少坐轎子”“勤做讀書筆記”這樣的小事。遍檢《曾國藩家書》，你會發現類似“自省”“戒驕”“畏慎”“耐煩”“耐勞”“收斂”“惜福”“自重”“勿忘先世之艱難”“少用仆婢，少花銀錢，少管閑事，少斷是非”這樣的語句都與反思和行動有關。

簡單概括，記錄最少有三大功能：第一，保存記憶，為思考積累素材；第二，人腦借助記錄展開思考，完整的記錄本身就是系統化的思考，也可以說記錄本身就是思考；第三，記錄塑造自己的觀念和行為，我們記錄什么，我們才可能成為什么，記錄幫助我們一點一滴地打造自我、成為自我，建立價值體系。

有些人確實記錄了，也確實思考了，他們聽過很多道理，摘錄了很多名言，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原因就是缺乏反思和行動，也就是不知道如何把這些新的知識轉化為自己的行動。即使聽到再多、再精彩的信息和做法，只是驚嘆，然后摘錄，但在日常生活中卻沒有能力貫徹這些新的東西。而曾國藩的成功之處在于他不僅記錄，還反思、調整自己的行動，他其實做了三件事：

第一，記錄。把當天遇到的人和事記錄下來，包括自己的情緒、想法（是否有不愉快等）。

第二，反思。就某個點、某件事進行剖析，比如為什么會有這種情緒？由什么引發？我的判斷是什么？我為什么會有這種判斷？這種判斷是一時的，還是一種固有的模式？我怎么做才能避免或者強化？

第三，提煉。反思到最后，提煉、濃縮形成一兩句話的行動指南，用以指導自己的生活，并在實踐中不斷修正。

留有這樣的家書，后代將會在閱讀書信的時候，領悟曾國藩的經歷、知識和精神。曾國藩畢生真正的財富才可能在家族的繁衍中不斷存續。我們可以看到，曾國藩不僅帶出了三位大將之才的弟弟，還培養出兩個優秀的兒子。長子曾紀澤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外交家，次子曾紀鴻是一名數學家。更為重要的是，有人考證過他的后代，9代近300人，竟然還出現了中國近現代史上的杰出人物，他們都有名有姓，分別在數學、化學、藝術、醫學、科技、農業等各個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再看看那些當年跟著曾國藩一起出將拜相、升官發財的眾多同僚，其后人卻乏善可陳，鮮有名人大家。這個對比是基于事實，對比的結果也是很鮮明的。

我想，曾國藩家族的人才興旺應該和《曾國藩家書》有關。今天這部作品已經不只屬于一個家族，而屬于整個人類。歷史上有一些人害怕死亡，他們并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擔心自己的知識和精神不為人所知，不能被后人傳承。如果后世有更多的人可以將寶貴的知識和精神傳承下來，那他們甚至不用為自己能否留下遺產而焦慮，因為這就是最好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