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粽裹鄉愁
“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灑白糖。龍船下水喜洋洋。”故鄉的端午節彌漫著醇厚的粽香,帶給我們無限的快樂和溫暖。
家鄉的河灘上蘆葦密布,多為河柴和籃柴。籃柴葉柔軟寬長,鄉下人稱之粽箬,而南方的粽箬則是箬竹的葉子。端午的香味便在綠色的粽葉間蕩漾開來。
水鄉女子,劃著小船打粽箬來了。常見窈窕村姑穿行于葦叢中,伸出嫩蔥似的手指,把粽葉掐下,放進船上的水桶里。剛采下的粽葉,青翠欲滴,新鮮碧澄,散發出幽幽清香。采粽葉和采菱、采桑一樣,頗有詩經中采薇采葛的意蘊。殘陽如血、牧笛輕吹,她們蕩起小舟、沐著夕暉而歸。
第二天清晨破曉時,天空是澄澈的天青色,仿若古鎮的染坊。水色淋漓中,有俊俏村姑擔一籃粽箬在小巷里脆生生叫賣。她們軟軟的步子,水蒲般的腰肢,一副青竹扁擔在圓肩上直晃悠,青碧的粽箬養在水桶里,甜脆的吆喝聲回蕩在大街小巷,音韻綿長。有身姿裊娜的村婦在清水田里插秧,婉轉的秧歌飄向遠村,在炊煙里纏綿。當年的粽箬煮燙后香味濃,有韌性。新采的箬葉浸泡入水,瞬間水就暈染成淡淡的青色,翡翠般透明,嫩嫩的綠葉惹人憐愛。
裹粽子講究技巧,多為心靈手巧的婆婆或媳婦。我的祖母和母親都是裹粽子的巧手。我們常蹲在旁邊看著學著裹著。濃郁的柳蔭下,她們先把翠綠的箬葉燙煮干凈,在雪白的糯米里摻上赤豆、蠶豆、紅棗、花生米或肉末,拌勻了待用。
母親把箬葉卷成錐狀后,用勺子把拌勻的原料灌入,緊接著麻利地將粽葉包扎,打結,一個棱角分明的粽子就誕生了。
母親會裹好幾種粽子:犄角對稱的菱米形,犀利峭拔的斧頭形,粗放簡樸的草把形……小粽子拎在手中,像一件精細的工藝品,玲瓏別致。
裹好的粽子放在大鐵鍋里蒸煮。隨著灶膛里豆秸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沸水也咕嘟直響,滿灶間都是裊裊的水汽和撲鼻的清香,直潤肺腑。我們盯著鍋沿,垂涎欲滴,迫不及待想撈起吃。煮熟的粽子撈出鍋,養在涼水里,天天換水,放上十來天不成問題。那鍋將端午的清涼與滋味深蘊其間,并融進親人絲絲呵護的青粽湯水。裊裊水汽中,各式青粽逐漸在沸騰的水里敞開溫軟的胸懷。母親手底下似有千年萬年時光般,耐心絕佳地守在黝黑的灶臺邊熬煮青粽湯。
煮好的粽子,清香撲鼻。剝開粽葉,里面的粽子晶瑩透亮,如宋朝的瓷器。蘸點白糖,咬上一口白嫩的糯米,又甜膩又軟糯,紫紅的大棗和赤豆就露出頭來,那香那甜那糯,游弋在唇齒間,令人齒頰生香。
咸鴨蛋多與粽子同煮,青黃的粽子出了鍋,熏黃的咸蛋也撈出裝盤。粽子清香,鴨蛋腴美。想起汪曾祺的感嘆:他們家鄉還有個風俗,那就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即十二道紅顏色的菜。這十二紅里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汪老將端午節渲染得如此典麗,令人頓生莼鱸之思。
鄰里之間,穿廂房,越天井,互贈煮熟的粽子。送去的是熱情和善意,迎來的是感激和微笑,流淌的是純樸和寬厚。
裹粽子的配料不同,口味也各有風味,總有自己的擁躉。摻了紅豆、綠豆的粽子,彌漫著濃郁的豆香味;摻了豆沙的粽子,甜膩爽口,入口輕滑;包了火腿的粽子,咸香誘人;肉末粽子,浸著米香而不油膩;咸鴨蛋黃包在粽子里,口感輕咸粉糯,與粽子的軟糯相得益彰。
粽子的清香穿越泛黃的古籍悠悠飄來。唐代元稹的:“彩縷碧筠粽,香粳白玉團”道出了粽子的形狀和味道;唐代溫庭筠的“盤斗九子粽,甌擎五云漿”描繪了粽子的大小;清代謝墉的“玉粒量米水次陶,裹將箬葉萱絲韜”傾吐念母之情。
而今粽子花色品種則根據各地特產和風俗而定,有肉粽、桂圓粽、蜜餞粽、紅豆粽、板栗粽、蓮蓉粽,以及貴州的酸菜粽,浙江的火腿粽,蘇北的咸蛋粽,四川的辣粽等,令人心向往之。然而撇開浮華,總覺得少了先前的滋味,少了浸泡在細碎日子里的芳香綿長。
端午的粽子,氤氳著古典氣息,浸潤著田園詩情,系著自然和人文的情思。縱然世事如煙,人生涼薄,又聞端午粽子香,鄉愁洶涌而至。何不拋開瑣事,攜著妻兒,奔赴故鄉,鳥雀一樣棲息溫暖的巢穴。
■艾蒿氣如薰
艾蒿和薄荷、菖蒲一樣,彌漫著苦澀的味道,豐富、內斂、靈性,充滿讓人心安的意味。艾蒿如羞怯的村姑,靜靜地居于一隅,細細低語心事。
水墨氤氳,艾蒿總在不經意間齊刷刷地躥上來,葉片碧綠脆嫩,陽面涂短柔毛,背披蛛絲狀絨毛,身材頎長,裊裊婷婷。莖葉似菊,像是掛了一層薄霜,灰白,疑是秋之薤露。艾蒿,風神俊朗,綠得容顏滄桑,忘了開花結籽,笑對紅塵往事。
常常見到柳條般俊逸的村婦拎起雪亮的鐮刀,不疾不緩地從墻頭地角割回一大抱艾蒿。割下一把艾蒿,它的莖稈挺直,有縱棱兒;葉片秀,有菊的風姿,像古書里走出來的屈原,一襲青衫裹著清苦的靈魂,把內心的孤寂和深情裹緊。采艾的情形,頗有“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的風韻。青艾濃濃的清香,夾帶著淡淡的苦澀,摻和著清嫩水草的腥氣,撲人衣袂,二胡曲一樣綿軟、凄婉。
采回艾蒿,插在門楣上,或擱在神龕上,能驅鬼避邪。家家門楣、窗框都插上用菖蒲做的劍,用艾蒿做的旗。幾束苦艾和菖蒲插在盛有清水的瓶子里,作案頭清供,小屋里便彌漫著濃濃的田園詩情,心似艾葉般純凈悠遠。
祖母常煮艾汁和黏面,蒸制粘糕,再佐以噴香的黃豆面,搟成薄薄的餅,卷起來,蘸糖汁,嚼起來,朵頤生香。艾餅的香氣在小巷里縈紆不散,浸染了我們的童年時光。艾蒿煮雞蛋是我們的摯愛,讓平淡的日子也能風生水起。晚風清涼,流水潺潺,梨樹下擺張木桌,一盤青螄,青團艾餅,青梅蠶豆,春水河鮮,周遭鶯歌燕舞,青石板巷,淺飲慢酌,江南水鄉的涼意滿盈而出,喚起綿綿鄉愁,讓人擁有“布衣暖,菜根香”的淡定與滿足。
艾草,是那種曠野綠,一種恍惚的綠,像是被時間耽擱了似的,輕雨過后,濡濕得猶如地上淌滿的回憶。一簇簇長在塘邊,遠遠地隨風送來濃香。青團,這種青青的食物,艾蒿染成。清袁枚《隨園食單》里說:“搗青草為汁,和粉作粉團,色如碧玉。”把艾草洗凈焯水,搗成汁與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面團,入豆沙餡,包成圓溜溜的大小團子,上籠蒸,置涼,就可以吃了。
蒸熟的青團,猶如一塊塊翠玉,玲瓏剔透,幽幽地射出翡翠般的亮光。綠得明艷純凈,像采集了天地之光的幽邃之綠。青團,色澤誘人,吃起來軟糯不膩,有淡淡青草香,回味悠長。從色、味上來說,青團都足以成為端午時節尋常生活小吃的珍品。圍桌啃嚼,清香滿嘴,味蕾盛開,幸福肆意蔓延。木格窗外竹葉颯颯,楝花輕飏,柳笛清遠,一派田園生活的清蒼疏曠。
鄉村孩子的脖子間掛上五彩線、鴨蛋網和香包。香包里填的是曬干了的艾蒿、菖蒲及一些草藥,有一股濃濃的香味,孩子戴香包有清潔、辟穢的好處。

端午時節,除了吃粽子、賽龍舟外,民間還有飲雄黃酒、戴香包、懸艾草、簪菖蒲、掛鐘馗等習俗。大人們早早把煮熟的粽子端到神龕上,放上幾株艾條和菖蒲,燃起香燭,躬身叩拜禱告一番。一家人吃過粽子后,便上菜場買魚稱肉。
艾蒿,又名白蒿、蘄艾。性味苦、辛、溫,入脾、肝、腎。《本草綱目》記載:艾以葉入藥,性溫、味苦、無毒、純陽之性、通十二經、具回陽、理氣血、逐濕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針灸。故又被稱為“醫草”。
每逢端午節,家鄉浴室里都燒百草湯。在池水里放進野蒿、香蒲、老姜等,其中絕少不了艾蒿。水沸后,將草物撈盡,水色濁黃,艾香撲鼻。大家欣然前往淋浴,吮吸來自鄉野深處的苦澀氣息。水是用敬過神的苦艾、菖蒲煮成的,灰褐色,味道苦澀,洗了能祛病免災。
舊時鄉村女人生養時都喝艾湯。艾葉具有溫氣散寒、生暖止血的功效。真想不到苦艾與女人之間竟是如此血脈相通。母親也喜歡用艾水洗澡或熏蒸。鄉間幼童害了瘡癤,多用艾蒿和菖蒲搗爛,取其汁,擦拭全身,數日,身上便結疤了。艾蒿的清香與紅糖酥甜的搭配一次次瓦解病痛的襲擊,留給我刻骨銘心的鄉村記憶。
黃昏里,村婦們總會到陌上割艾。頎長肥碩的青艾在閃亮的鐮刀下溫馴地躺在腳邊,含情脈脈,欲言又止。殘陽濡染,村婦身姿窈窕、挎籃背簍,剪影如一幅凝重的油畫。去掉梗,掛在草垛上曬干,做成枕頭芯。睡著松軟的枕頭,聞著濃濃的艾香,可以明目提神、咀嚼苦澀,從此艾蒿和溫暖關聯。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艾蒿微苦卻沁人心脾,草本清新的香味,讓人回味鄉愁的味道,讓人抵達內心的平和與清明。
艾蒿是一種善良而凄苦的植物,凝聚了鄉村所有的清貧和蒼涼。艾香醇厚,鄉愁浸泡其中。艾蒿把鄉村里潛藏的隱忍和堅韌化作濃烈的香味,就像水邊麗人正在你耳邊喁喁低語,令人心里一片波光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