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軍,中國現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常務理事。著有《詩心:從〈詩經〉到〈紅樓夢〉》《李商隱》《高語罕傳》《〈九死一生記〉校注》等,發表《中國作家協會的七十年》等,統籌策劃出版《紅色經典初版本影印文庫》。獲首屆中央國家機關青年五四獎章。
上午看過展覽后,我們來到水池邊。昨夜的一場雨,把園中的楊柳梅李重新梳洗過了。斑駁的陽光,從松樹縫隙透過來,浸在水里,欲言又止。雖在“荷月”,睡蓮依舊睡意十足。想起春節后初來文學館時,不經意間柳樹就吐出了嫩芽,岸邊幾樹玉蘭開得春意滿滿。銀杏樹枝疏朗清爽,每枝又出許多綠葉,簡潔無比,幾條枝,幾片葉,就是春天。如今已是夏末,一池之內,一園之內,亦覺天光云影,光陰徘徊。
水池對面,A座展廳棱角分明、四方落地,B座建筑主體卻扭了45度,穩重典雅中透顯出清新活潑。屋頂覆蓋著藍色的琉璃瓦,白色的屋脊和屋檐勾勒出鮮明的線條,像翼般舒展的屋頂和出檐,正如《詩經》所謂“如鳥斯革”“如翚斯飛”,下面是綠草茵茵,綠竹青青,上方襯著一大片藍空。外部墻體的浮雕以耐酸耐雨的草白玉為原料,取材于郭沫若《百花齊放》詩集中的名家木刻插圖,從遠處望去,這些浮雕如百花爭春,迎風怒放。這個園子采用傳統的民族風格與現代技術相結合的建筑手法,在建筑主體甚至每個細節上都充分體現出了中國的、現代的、文學的這樣一個宗旨。
這個園子,是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園林。
一
談及中國現代文學館,自然要從巴金說起。
晚年巴金有這樣一個夢:“近兩年我經常在想一件事:創辦一所現代文學資料館。甚至在夢里我也幾次站在文學館的門前,看見人們有說有笑地進進出出。醒來時我還把夢境當作現實,一個人在床上微笑。”(《隨想錄》)這個夢逐漸地變成現實。館址方案幾經變遷,從最初擬定的西郊潭柘寺,到頤和園的藻鑒堂,到東交民巷的原國際俱樂部,到東總布胡同原中國作協大院,到一度傳說中的宋慶齡故居,最終確定借用西郊萬壽寺西院。萬壽寺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宮,是她去萬壽山的途中休息所在。寺外有一條通船的河,清澈美麗,船可以直接劃到頤和園。萬壽寺西院縱深狹長,前后六進。文學資料存放在這樣有文脈的地方,可謂適得其所。文學館老人回憶,有時屋里頗悶,而天陰院中涼快,籌備組便將椅子沙發搬到院中,在海棠樹下開會。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八十一歲的巴金在這里主持了開館儀式。但是,萬壽寺是磚木結構的古建筑,是文物,不能改造增設現代防護所必需的消防、防腐、防潮、恒溫等設施,此前不久,第四進院子還發生過火災。這些對圖書、手稿保護極為不利。何況萬壽寺是借用的,自非長久之計,租借協議期滿,將恢復歷史原貌并對外開放。巴金為此再度呼吁:“文學館是我一生最后一個工作,絕不是為我自己。我愿意把我最后的精力貢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二○○○年五月二十三日,文學館遷至朝陽區芍藥居新址,舉行了隆重的開館儀式。這時巴金已九十六歲,開館儀式上宣讀了他的賀信。每位來參加開館儀式的人都幸運地與巴金握手,因為每個門的把手都是按照巴金的手模制作的。現在,隔著水池看過去,十幾種、幾十種瘋長的青草野花,陽光下溢滿了生命的光澤。在幾條小徑交會的地方,巴金真人等比例制作的雕塑就矗立在那里。一個小老頭兒,背著手,在草地里,仿佛在沉思。
二
在文學館正式開館前,巴金就親自挑選了手稿、書信、字畫等多種品類3161件文學資料,運到萬壽寺文學館籌備處。這其中包括魯迅贈送給他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這部書上有魯迅親題的“七”字——當時這部書只印了七十七冊,國內贈送十本,巴金得到的是第七本。在遷來芍藥居新館的前一年,很多地方正在爭奪唐弢藏書。唐弢的四萬余冊圖書期刊中不乏孤本和珍藏本,基本涵蓋了現代文學中的代表作的初版本。巴金寫信給唐弢夫人說,文學館如果有了唐弢的書,文學館的收藏就有了一半以上了!這句話深深打動了唐弢夫人。新春佳節,文學館領導去給唐弢夫人拜年。春山在望,唐弢親屬到文學館新館工地參觀,對庫房建設非常滿意。秋風送爽,唐弢藏書確定捐給文學館,成為文學館無比珍貴的寶藏。積小致巨,百川來匯。如今文學館館藏資料已達到九十萬件,而這個寶庫還在銖積寸累,不斷豐富。今年春天,中國作家協會在文學館舉辦“劇作家活動日”。劉和平捐贈電視劇《雍正王朝》、祁劇《甲申祭》手稿,陳涌泉捐贈《魯鎮》手稿,中影、愛奇藝、優酷等9家影視公司捐贈《流浪地球》《覺醒年代》《江山如此多嬌》《萬里歸途》《智取威虎山》《風吹半夏》《瑯琊榜》《三體》等多部優秀劇本。在中國文化的漫漫長河中,戲劇與文學從未分家,這次優秀劇本捐贈,成為新時代戲劇與文學深情擁抱、共同發展的標志性事件。今年以來,兩岸企業家峰會臺灣方面理事長劉兆玄(上官鼎)在行程中特意加入參訪中國現代文學館一站。臺灣作家陳映真的大量珍貴文學資料陸續入藏文學館。五月初夏,枝葉蔭翳,綠意盎然。臺灣作家張曉風、詩人綠蒂等也來了,觸摸百年中國文學的歷史脈絡,重溫經典作家的文學道路,感受兩岸文學的同頻共振。張曉風在捐贈的每部手稿上都現場題寫了說明。她捐贈的圖書中,有一本是張作錦的《今文觀止》,扉頁上寫著一句很有意義的話:“送給曉風,我的徐州老鄉。”張曉風說,張作錦是臺灣《聯合報》原社長,八九歲時離開徐州,如今已年逾九十。“無論在臺灣生活多久,他仍然記得自己是徐州人,記得自己的故鄉之根。”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張曉風說,捐贈這本書能夠很好地傳達出作家對于故鄉的深沉感情,借此也能表達出自己對文化傳統的尊重。“我的書是我平生最珍貴的東西,能夠把書放在最該放的地方,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情!”
三
從巴金雕塑走過去十幾步,繞著湖邊,便來到沈從文的半身雕塑前。這是一大塊寫意手法的銅質淺浮雕,幾葉湘西竹襯在面頰的側方。在這個園子里,這樣以現代作家為原型的雕塑有十幾尊,或銅鑄,或鐵制,或漢白玉造,或立或坐,姿態各異,栩栩如生。面對這些國內一流雕塑家的創作,中國美協原名譽主席靳尚誼這樣評價:“我們這幫人最好的作品都在這兒了。”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在文學館開館兩天后,巴金頂著大風,步行來到沈從文家看望。沈從文那時已說話不便,嘴唇吃力顫抖。兩人相見,緊緊握手。巴金突然沉默了。這是他倆的最后一次見面。巴金此后再也沒有來過北京。這時距兩人一九三二年初次相見,已隔了五十多年。沈從文與張兆和剛剛成婚,邀請巴金到北平達子營,在新居小書房內,一住兩三個月。沈從文回憶:“那是一九三三年秋天,那時候巴金正住在我家里,跟我住在一塊兒,我剛結婚,他一個月就把《雪》那個長篇寫出來了,我那時候其實寫《邊城》都是到院子里面寫。我寫半年才寫完,他一下寫十萬字、十二萬字——我半年中間才寫六萬字。”(王亞蓉《沈從文晚年口述》)從一九四八年四十六歲到一九七八年七十六歲,沈從文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生活,當了十年文物講解員。在文學館的館藏資料中,有沈從文寫給丁玲的信,說了自己為什么轉行。有《跑龍套》手稿,里面這樣說道:“跑龍套另外還得有一份本事,即永遠是配角的配角,卻各樣都得懂,一切看前臺需要,可以備數補缺。”在博物館工作的沈從文,每天泡在浩瀚文獻中梳理傳統服飾的脈絡、片語,在壁畫、墓葬中尋覓服飾文化的歷史信息。他有這樣的童子功。早年在給“湘西王”陳渠珍當文書時,沈從文經常鑒賞由他保管的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幾十件青銅器與古瓷,以及相當數量的碑帖。沈從文懂美術,懂音樂,懂書法,懂文學,熟悉古代文獻,重視圖像觀察,關心考古發掘成就,這使得他在博物館寫成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部周總理諄諄囑托的巨著。一九八八年五月,沈從文心臟病發作,在家中去世。文學館在湘西為他舉辦了第一個展覽:《沈從文生平與創作展——紀念沈從文誕辰一百周年(1902—2002)》。這是對一位作家、一位博物館人的最好紀念。文學館是巴金設想的文學資料館,也是檔案館——文學作品的手稿和有關資料,是我國文學乃至文化發展歷史的真實記錄——還是圖書館、展覽館、博物館。當前,文學館正在加速博物館化進程,加快開展博物館定級、文物定級,落實國家產業結構調整支持的博物館數字化建設、展覽策劃和展示設計、公共服務設施建設,籌建全國文學數字地圖,努力打造人氣活躍的文學現場、讓人敬重的文學陣地、數字賦能文學的靚麗窗口。
四
經過沈從文雕塑再走幾步,就來到茅盾立式全身雕塑前面。一九四九年七月二十三日,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成立,一九五三年十月改稱中國作家協會。茅盾自一九四九年七月擔任中國作協主席,一直到他去世,由巴金接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在茅盾去世四周年、中國現代文學館開館第二天,隸屬于文學館的茅盾故居正式對外開放。茅盾故居是一個二進四合院,正門燙金黑體大理石橫匾上有鄧穎超題寫的“茅盾故居”四個大字,茅盾在此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六年時光。早在籌建時期,文學館就舉辦了“茅盾生平和創作展覽”。今年是茅盾《子夜》出版九十周年,文學館也舉辦了一個小型展覽。《子夜》手稿經過上海“一·二八”戰火和抗戰烽火等不平凡歲月,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翻開手稿,似乎可以感受到作家的生命與體溫,可以呼吸到遠去時光深處的氣息。文學館保存的手稿題名《夕陽》。茅盾在撰寫提要里寫到,紅軍攻占長沙,工業資本家和銀行資本家達成妥協,共謀一致抗赤,然而兩面都心情陰暗。他們在廬山牯嶺御碑亭遙望山下:夕陽反映,其紅如血,原野盡赤。有人忽然高聲吟誦:“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以“夕陽”題名,比喻蔣政權當時表面上是全盛時代,實際上已經在走下坡路,是“近黃昏”了。當連載《夕陽》的《小說月報》因炮火停刊,茅盾決定寫完全書出單行本,并把題名改為《子夜》。這部小說還曾經擬用“燎原”“野火”題名,以“子夜”定名,是依當時革命發展的形勢而言。子夜即半夜,既已半夜,天快亮了。茅盾逝世前,熱情地表示愿意將他的全部著作的各種版本以及包括《夕陽》(即《子夜》)在內的手稿,都交給文學館保存。茅盾故居也捐贈給文學館。文學館還有數量巨大的作家個人文庫,舉辦作家書房展,盡量再現作家的創作環境,保存作家生前藏書以及生活用品等實物,使人感受到作家的活生生的氣息。包括茅盾故居在內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是把圖書館型、研究型、故居型、博物館型特點綜合起來的理想的文學館,這在全世界的文學館中難得一見。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七日,巴金正在家中暢談新文學浪潮中涌現的中青年作家作品時,傳來了茅盾辭世的不幸消息。巴金默默站起來,接過電話后,走向了花園。他站在草地上,默默望著遠處。當天,巴金用顫抖的手寫下:“火不滅,心不死,永不擱筆!”文學館正門有一塊重達50噸的完整的巨石,宛如一道巨大的屏風。上面就鐫刻著巴金的話:“我們的新文學是散播火種的文學,我從它得到溫暖,也把火傳給別人。”
五
夕陽西下,路燈亮了起來,光影倒映進水池。睡蓮依舊沉默。不知何處飄來民樂,在蟲聲燈影里縈繞,就像細水流過山谷,寂靜、清澈,不經意間傳達出無限的凄美。朱自清的雕塑背對林間小徑,腳下草坪上有一尊白色的荷葉雕塑。這取意于朱自清的名篇《背影》《荷塘月色》。朱自清深沉地面池端坐不語。上午我們看這個水池,落葉枯枝較多,植物的殘根和魚類的代謝物對水體造成了污染,藻類浮萍滋生繁衍。我們準備在荷塘中間區域獨立開挖數個局部深坑,充分考慮戲水安全深度及花、草、魚適宜水深,體現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理念,讓魚兒感受到冬溫夏涼,讓花草各得適其生長習性的水位。我們還打算利用館內空調冷凝水、冷卻塔排污水以及雨水等水源替代自來水補充景觀水體,結合水質凈化、水體流動場強化、輔助生物制劑等手段,前期人工干預,后期生態修復,確保長治久清。我們總要不辜負朱自清的這一方荷塘。水池治理后,黃昏將近,片片云霞,映著水面,飛鳥喳喳地叫著投入樹叢里。皓月當空之際,“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朱自清在《歐游雜記》里寫到,羅馬是歷史上大帝國的都城,想象起來,總是氣象萬千似的。文學館的羅馬式小廣場,兩側有柱廊,草地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天然石。石頭中間有一個天然缺口,像極了逗號。在我國古典文學中是沒有標點符號的,逗號的出現恰恰代表現代。正如朱自清的學生王瑤所說,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始于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從朱自清到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到嚴家炎,再到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到《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很多現當代文學史家的文學資料入藏了文學館。這正如逗號標志著一種延續,意味著中國文學從過去走到今天并將繼續邁向未來,在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中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
六
文物承載燦爛文明,傳承歷史文化,維系民族精神。文學館努力發揮好保護、傳承、研究、展示人類文明的重要作用,在高質量收藏、高水平利用、高品質服務上下功夫,守護好中華文脈,讓文物活起來。今年六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國家版本館仔細觀看了“三紅一創”“青山保林”等八部紅色作品的手稿及圖書版本,感慨地說:“這些書當年都看過,激勵了多少人啊。”文學館擁有其中六部紅色經典的手稿。二○○○年八月,馬識途給文學館手寫了一個說明:“這是《紅巖》最后定稿的原稿稿本,是羅廣斌的筆跡。此稿本原存在羅廣斌的愛人胡蜀興的手中。二○○○年五月胡蜀興將此稿本交給我,決定交中國文學館保存。”今年3月底,在紀念曲波同志百年誕辰之際,他的家人將《林海雪原》手稿無償捐給文學館,豐富了文學館革命文物館藏。目前,文學館正在開展革命文物征集、申報、定級以及數字化、研究、展示等工作,積極籌備文藝工作座談會十周年展覽和文學館建館四十周年展覽工作。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英雄是民族最閃亮的坐標。我們上午才看過的展覽,就是以“坐標”為題的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革命文物特展。經過數不清的加班加點,經過數不盡的撰寫打磨,在昨天抗美援朝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紀念日這一天,浸透著文學館人點點滴滴心血的這個展覽正式面向公眾開放。“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電影《英雄兒女》的插曲《英雄贊歌》至今廣為傳唱,但鮮為人知的是,這部影片改編自巴金的中篇小說《團圓》。在這次特展中,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上甘嶺》電影劇本以及眾多數次冒著炮火深入前線的作家們留下的手稿、書信、日記、照片、便箋、字畫等,留下了清晰的時空軌跡,也留下了歷史中一處處閃亮的坐標。這一方水池,這一朵又一朵的浪花,匯成了文學的長河;這一場特展,這一點一滴的努力,匯成了文學的寶藏;這一個夢想,這一處場館,匯成了文學的天空,薪火相傳,群星閃爍。讓我們以文學的方式,向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斗犧牲的英雄們致敬,向在民族記憶星空上銘刻英雄之名的作家們致敬,向一代又一代留給我們豐厚文學資源的前輩們致敬,向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致敬!
(選自2023年第5期《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