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向暗處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晰記起那場追逐……

那天午后，一只油亮金黃、身形碩大的老鼠，從屋后草垛里躥出來，擠開虛掩的灶房木門，熟練地爬上灶臺翻找食物。

灶房門的“吱呀”聲和鼎罐蓋“嘎嘎”滑動聲，驚動了灶孔前的父親，父親抬起滄桑的頭，往灶臺上一望，瞬間就與老鼠對上了眼。四目相接，人鼠都瞪圓眼珠，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了下來。一人一鼠，一動不動，各自都試圖以眼神射殺彼此。片刻之后，老鼠連滾帶爬落下灶臺，父親飛奔向灶房那扇木門，封堵了老鼠的退路。老鼠在灶房里胡亂轉了一圈，又往堂屋方向逃竄而去，父親叫囂著緊緊跟隨，人與鼠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追逐。

廂房、臥室、小樓……

躲藏、翻找、逃竄、怒吼……

老鼠在前面抱頭鼠竄，父親在后面步步緊逼。

老鼠身手矯健，對屋內的所有房間輕車熟路。從它逃跑的路線不難看出，它是我們家的?？汀?/p>

可是，父親決然要滅掉這個?？?。今天，奔走在老鼠身后的父親，更像一只身手敏捷的豹貓，他原本笨拙的身體突然靈動起來，在老鼠身后步步緊逼。老鼠跑到哪兒，父親跟到哪兒，關鍵時刻，要么老鼠從父親胯下一轉就逃走了，要么老鼠躲進旮旯里，父親想捉卻捉不著，只能踢打障礙物，用高分貝的怒吼把老鼠趕出來。父親也是急紅了眼，在房間里跟著老鼠轉來轉去。老鼠慌不擇路，突然逃到火炕邊，差點沖進火炕里。剎那間，機敏的老鼠轉了個急彎，將身子扭成直角，硬生生從火炕邊折轉，繞到柴垛來。急切追來的父親忍無可忍，脫下他右腳那只漏了個大洞的解放鞋，狠狠地砸了過去……

可惜正在火炕上煮著的豆腐菜，一整鍋被打翻，湯湯水水澆進火里，濺起一片白茫茫的火灰，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

“吱、吱吱、吱吱吱……” 那只碩大的老鼠慘叫著，歪歪斜斜地在角落里掙扎。父親喘息著，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體型如此碩大的老鼠。

當天，我們家中午的菜被這只老鼠弄翻了，全家人的午飯吃了個囫圇。

父親沒吃午飯，不知他是對自己打翻菜鍋有所愧疚，還是害怕面對母親那幽怨的眼神。

父親將老鼠死死地釘在堂屋正中央。

看到父親將老鼠釘在地上時那種青筋直冒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我突然發現父親和原來不一樣了。

母親忍不住說：“他爹爹，你就給它個痛快得了。”

父親說：“你懂個啥！我要讓所有的老鼠看到這個驚心動魄的場面，這叫‘殺一儆百’，曉得不？”

這一整天，我都安不下心來，家庭作業也沒完成，心里總在惦記，那只老鼠究竟斷氣了沒有？它還有多少血可流？別的老鼠看到這場面真的會害怕嗎？父親這么做，真能殺一儆百嗎？我們家之后會不會就能告別鼠患？

想著想著，我又到堂屋去偷偷瞄它，看一眼又轉過頭來，有點害怕。

晚上，我在小矮樓上，睡得淺淺的，我想聽聽其他老鼠進家來看見這場面的反應。但是我啥也聽不見，家里到處靜悄悄的。

當晚，父親臨睡前，在堂屋的神龕上了香，做了“法事”。他嘴里念念有詞，手里的鈴鐺搖得叮叮當當響……

父親說，他要在我們家里辦一件大事，要一次性消滅老鼠。父親認為滅鼠不能僅靠捕殺，因為老鼠是捕不盡殺不絕的，滅鼠重點還得讓它們懼怕，讓它們自覺逃離。

我睡不好，也不敢起身。我害怕父親那種陰森森的表情以及念念有詞的吟唱。

越窮的地方，老鼠越多。巖洞平家家戶戶，為鼠所困。

父親對老鼠應該是忍耐到了極限。他枕頭的棉絮被老鼠偷去墊在鼠洞里，村里唯一的老學究許三爹臨終前送給父親的兩本古書，被老鼠撕咬成一堆細碎的紙屑。父親作為大隊會計，記賬的本子也被咬爛了，好多細賬對不上，難怪他對白天闖進我家的老鼠動用極刑。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到堂屋，發現那具老鼠的尸體不見了。

我斗膽問父親：“老爹，那老鼠呢？”

“被昨晚進家的其他老鼠吃完了?！?/p>

“不會吧？老鼠也食自己同胞？一根鼠骨都不剩？”

“你不懂的事情多著呢?！?/p>

父親話語堅定，表情自然，容不得我不信。

其實，那只老鼠尸體，清晨被父親拿去扔了。這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這事過后，還真是神了，連續好幾天，我們家里一只老鼠也看不見了。

可惜，這種難得的清凈僅僅維持了五天。五天之后，我們家的老鼠精神狀態似乎又復原了，鼠患恢復如初。不，應該是愈演愈烈。

父親將捕鼠大計擺上重要議事日程。

最初，父親想到了養貓。那些年，貓很貴，也很難買到。父親是托了好多親朋好友，才從貴州親戚家順來了一只白貓。

我家的這只白貓，很奇葩。它不捉老鼠，不知道它是害怕還是不會。反正，它每天準時在貓碗旁等著我們喂食，再餓也絕不捕鼠。

為訓練這白貓捕鼠，我生擒了一只小老鼠，把老鼠弄得半死不活，才丟到白貓跟前。哪里想到，我們家白貓不為所動。

這種狀況，又讓父親忍無可忍了。父親把白貓抱到離我家比較遠的另一個村子，狠心地把它丟棄了。“天生天養，由它去吧?！备赣H背過身撂下這句話，就匆匆返程。

可是，當天晚上，那只白貓又自己尋了回來，半夜，它在我家門前“喵喵”地叫喚。母親的惻隱之心再次被觸動，跟父親說：“他爹爹，算了吧！別折騰了，這白貓雖說不會捉老鼠，但家里有它的叫聲，那些不熟悉白貓性格的老鼠也不敢太放肆，就留著吧?！?/p>

生活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下去，老鼠仍然時不時騷擾著我們的生活。

再次回到我家生活的那只白貓，在半年后的一個夜里，像著了魔似的，突然瘋狂地上躥下跳，還撕心裂肺地叫，那叫聲慘無人道，叫得人心惶惶，讓人毛骨悚然。父親拿起掃把去追打，邊追打邊罵，“你這只背時的貓，你這只懶鬼貓，你這只嘴饞的貓……”

白貓逃過了父親的追打，換一個地方又繼續叫。

白貓的這種叫聲，不止讓我們無法入睡，就連放肆的老鼠們也不敢出洞來了。那幾天，家里除了這貓叫聲，其他都安安靜靜的。

白貓一邊叫喚，一邊用屁股擦拭門框，門框的方楞上，白貓的血跡清晰可見。

母親認真察看了白貓的舉動，跟父親說：“他爹爹，不得了了，這貓想談戀愛了，它這是想找伴呢！”

父親斜眼瞧了瞧白貓紅腫的屁股，說：“是嘞。不得了了，可這如何是好？”

母親說的“想找伴”，就是說貓發情了，這貓撩騷了。

這讓我對白貓的鄙視又加重了幾分。

我們家的白貓是一只母貓。不止我們家，我們巖洞平喂養的貓，都是母的。大家就想讓它們生出更多的小貓來，希望它們能把整個巖洞平的老鼠趕盡殺絕。但是，沒有公貓，生貓崽的問題，母貓們也無能為力。

正因為如此，我父親母親才都發出“不得了了”的感慨和無奈。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里，我們家白貓朝著后背山奔襲而去。山后面有一只野貓，是公的。我們家的白貓終于被愛情俘虜。

白貓一走，我們家的老鼠又狂妄起來，成群結隊，在樓上，在瓦檐縫隙里，在墻洞中，有時在床底，枕邊，蚊帳頂上……

我們家里，老鼠腳印一排排，老鼠屎一堆堆，老鼠尿臭烘烘……

每天早上，父親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樓上去，掃出一大簸箕的谷殼，清理一大堆老鼠屎。父親一邊掃一邊罵“挨刀的老鼠”“滾坡的老鼠”。

母親也罵開了：“可惡的老鼠，養崽沒有屁股的老鼠。挨刀的老鼠啊！”

總得有個了斷吧，人和鼠的斗爭，總要有個交代吧。父親決定安排人去高樓上趕老鼠。

正在讀小學的我，理所當然地成了首選，似乎也只能選我。大哥已經成家立業，另起爐灶。二哥在縣城上高中，每學期才回家一次。三哥在鄉里上初中，只能周末回家，姐姐又出嫁了。而我，在村里上學，每天早出晚歸，只有我適合。

父親在高樓上那幾大籮筐稻谷的中間鋪一張席子，撂一床毯子，要我睡到高樓上去。

但是我害怕了，不只是怕老鼠，還怕那高樓里的空曠。但不敢說出來，怕萬一惹父親不高興了，父親捕殺那只碩大老鼠的場面在我心里晃蕩。

我跑到隔壁寨子里，叫來三姑媽家的二表哥。那時候，比我年長四歲的二表哥和我同班，他膽子比我大。在班里，我的成績比他好很多，所以我講的話，表哥也愿意聽。我跟二表哥承諾，夜晚到我家來我可以幫他補補課。

二表哥本來就要求上進，惱恨上學晚了，加之農忙時，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一跟他說，他求之不得。

夜晚，點一盞油燈，我們兄弟倆就在昏暗的燈光下做功課。偶有窸窸窣窣的老鼠來犯，我們站起來吼幾聲，那些老鼠就又退了回去。

后半夜，我們都犯困了，就輪流睡，醒著的可以一邊守老鼠，一邊預習功課。我讓表哥先睡，我值第一班。二表哥一躺下去鼾聲就起來了，不知不覺中，我也被鼾聲感染了，跟著表哥進入夢鄉。

第二天，父親掃出的空谷殼比以往少得多，父親覺得守老鼠初見成效，要我們再接再厲。

為了解決我們后半夜瞌睡問題，我和表哥到對面坡采摘一大筐酸酸的楊梅放到床頭，瞌睡一來，我們就含兩顆在嘴里，我倆一邊皺眉，一邊清醒過來。那些夜晚被“酸醒”著。我們醒著，老鼠就不敢來了。

整夜不合眼，換來了我們整樓谷子的安寧。到學校我們就開始犯困，整天昏昏欲睡。被家訪是必然的了。

來家訪的是我們的班主任郭老師，他喜歡喝二兩小酒，在跟父親碰了兩杯之后，說：“老宋??！這兩天你的老幺不對勁兒，上課老想瞌睡?！?/p>

郭老師又抿了一口酒，接著說：“老宋啊，大家都知道你望子成龍，但也不能揠苗助長，要講究規律。老實交代，是不是夜晚你給他加碼了？”

父親遮遮掩掩說：“是，是，是，我關心不夠，晚上他太用功了。這不，為了學習，他都把他二表哥一起叫來，晚上兩個崽子點著煤油燈看書，煤油都消耗了我好幾斤呢?！?/p>

父親沒有把安排我守老鼠、保護糧食的事情說出來。他不好意思說出來。

家訪之后，我再沒有去跟那些老鼠消耗時光了。

我從高樓下來了，父親自己上到高樓去。

白天，父親找來一些黃泥與少量細沙攪拌均勻，用這些泥沙將家里大大小小的鼠洞給封起來。

夜里，父親就在我和二表哥睡過的席子上躺下來。

父親上樓后，家里的老鼠真的少了，偶爾一兩只進到家來，即被父親就地處置。我心里有一點兒隱隱約約的恐慌，我想這樣的平靜里，會不會正在孕育一場盛大的鼠患？

果然，平靜在一周后被打破了。一群老鼠從樓上回到地面，它們避開與父親正面交鋒，它們在地面翻箱倒柜，掀鍋揭蓋，火炕邊，堂屋里，廂房后，到處都是老鼠的痕跡，滿地都是老鼠屎。

真是防不勝防??！

這天大約凌晨兩點，母親的叫聲是從堂屋傳來，聲音的恐慌里夾雜著一絲興奮。

“老幺，快起來，快來幫忙……快點，哦哦哦，快快快，來不及了，老鼠要逃跑了……”

母親的聲音忙碌，驚悚，慌張。我穿著個大褲衩，翻身爬起，睡眼惺忪，卻不敢放慢腳步。

跑到堂屋，我看見母親用一只大竹篩子，牢牢罩在堂屋右角的大石磨上。石磨孔里有東西不斷撞擊篩子。我沖上去，爬到磨盤上，一屁股坐到篩子上，將那群老鼠壓在我身下，壓在石磨孔里。

這時候，樓上的父親也快速滑下樓梯，我們三人聯起手來，與這群被控制的老鼠決斗。

父親找來火鉗，拿來一只鐵碗。他用火鉗在竹篩子上打了一個孔，將火鉗插進孔里，一只一只把老鼠夾出來，夾出一只，馬上就叫母親用鐵碗罩住竹篩的孔。父親夾出一只，就敲死一只，再夾下一只，再敲死下一只，如此反復。

忙碌了大約兩個小時，才將石磨孔里的老鼠全部清空。父親、母親和我全身濕得可以擰出水來。我們歇下來的時候，天也漸漸亮起來，天邊泛紅，下弦月還沒落下山去，和朝陽一起掛在天上……

這次勝利，讓我們家在村子里自豪了好長時間。

誠然，老鼠畢竟還是老鼠，越捕殺，它們似乎繁殖的速度越快，我們全寨的人都在捕殺，但巖洞平的老鼠并不見減少。

村民們絞盡腦汁，用一切可用的方式，想一切可想的方法，捕殺一切可以捕殺的老鼠。彭家、謝家、韋家、冉家都是全員動手，男女出動，老少上陣。大家在捕鼠問題上，各顯身手，獻計獻策。有安裝鐵錨的，有設置陷阱的，有裝套索的，也有用彈弓氣槍射殺的……

巖洞平的捕鼠成效逐漸顯現出來，各家各戶每天都能捕捉三五只，多的時候有十來只。地里的莊稼似乎也趨向平安了。

可惜，這事又沒長久。老鼠不是沒有，只是它們行事更小心了，出動更謹慎了。為了生存，老鼠不懼怕也不消停，經常冒險出沒在風險之地。但凡在同一個地方，只要有一只老鼠被捉，別的老鼠就再也不會出現，它們經常采用“工兵戰術”，用一些小老鼠去試雷。

大家無不感慨：我們巖洞平的老鼠怕是都成精了吧！

這天，我家對門，彭老光的小兒子，在熟睡的夜里，竟然被一只老鼠將他右邊耳朵咬了一大塊。彭老光對老鼠的憎恨到了決絕境界，說起老鼠，他都把嘴唇咬出血來。無可奈何的彭老光從集市買來幾包老鼠藥，他把老鼠藥拌了一小盆玉米，散在他家房前屋后。第二天，老鼠的尸體隨處可見，彭老光一大早就在清理戰果。那天早上他撿老鼠尸體撿到腰酸背痛，最后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死老鼠堆在一起，藥死的老鼠尸體共計一百三十九只，這還不包括沒找到的和在死亡邊緣逃走的。當然，他們家也搭上了十八只土雞的性命。

本來，這種自殘式的滅鼠，在寨子里是杜絕的，就怕引起恐慌，各家各戶都有些害怕，一怕牲口死于非命，二怕小孩子出于好奇，觸碰了老鼠藥拌過的食物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

這種用藥的捕鼠方式本來就是一種冒險，但是大家理解彭老光，誰的孩子被老鼠咬了誰還不憋著一口氣呢？

時光飛逝，外出讀書工作好多年，巖洞平也大變樣了，寨子里的人家都陸陸續續搬到鎮上居住。巖洞平變成了一個空空的山寨，煙火氣沒有了，牲畜都被趕進山里集中放養，房前屋后的雞鴨不見了，就連豬圈也荒蕪廢棄了。

老去的父親，在我們家還沒搬到鎮上，就在巖洞平提前走完自己不長的一生，他的生命定格在五十七歲。

這天，正逢父親祭日，我走進寨子里，突然感覺到一種死一般的寂靜，我的心也突然變得沉重。我想起父親，想起那些年跟老鼠斗智斗勇的歲月。此時我很想知道那些老鼠還在不在？與鼠為敵的父親，墳地周圍有沒有老鼠出沒？老鼠會不會打個地洞，進入墳墓里騷擾父親尸骨？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會不會也遇見老鼠？他們還會不會繼續爭斗？

我進到老屋里，老屋已被厚重的霉味包裹，屋內的空氣帶有一點兒淡淡的澀味，濕氣很重，蜘蛛網隨處可見。我在屋里到處轉，從灶房到堂屋、廂房、臥室、小樓、高樓……我把老屋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最后回到門前，我又看見那副石磨。如今，各家各戶都用電磨了，石磨便被遺棄了。我家的石磨已經從架子上卸下來，擺在大門兩側，成為兩個空洞的石墩，它們一陰一陽，孤獨地在門口堅守。我彎下腰，坐上去，隱隱感覺到屁股下好像有東西撞擊，我抬起屁股，里面空空如也，我仔細端詳，那石磨孔里，還有一些或明或暗的斑點，像極了當年那些老鼠的血跡。

我多想再尋得哪怕一只老鼠，我要和當年的父親一樣，跟它們再來一場追逐。

但是，我看不到一只老鼠，就連一粒老鼠屎都尋不見。我竟然有些淡淡感傷。

原來，有些斗爭或仇恨是生活的必需，就像多年前，那場無休無止的捕鼠行動，就像那場鼠災，就像我們經歷的諸多事件一樣。失去的真的就失去了，錯過的也終將錯過……

（選自2023年第10期《廣西文學》）

原刊責編"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