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2020年我被叫去做第三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評委。這是一個小說獎項,而且是專門面向45歲以下青年小說家的獎項。讓我一個詩人去做小說獎的評委我覺得有些不合適,就對組委會說,我一個“外人”應該守好自己的本分。但組委會說就是想要一個“外人”參與評審。這樣,我只好突擊閱讀了不少當代青年作家的小說,但老實說,我對大多數作品的印象并不太好。2022年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頒獎時,他們又讓我上臺說幾句,推辭不過我就在臺上直說了:中國年輕小說家們的文學標高大致有三個:《紅樓夢》、馬爾克斯和魯迅(魯迅對中國作家的意義并不只局限于小說寫作)——這對我來說太狹窄了,太沒視野了。我總的看法是: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們大多喜歡以現實主義手法寫小人物,而且要把人物寫得活靈活現;若是長篇,人物就應眾多,而且應是三代人長時段的大跨度敘事——這從當代世界文學或者世界小說的角度看,顯得挺無趣是不是?
我一接觸青年人寫的以鄉鎮、縣城為題材的鄉情小說,或者以鄉鎮、縣城為背景的成長小說,就有些頭疼,因為大多數作品的語言風格和謀篇布局都是老一套。讀上三五段,一旦觸碰到作者的故事點、敘事路數(論文寫作叫“策略”),我就會加速猜想作者將怎樣展開又一個“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平庸故事。我對這種“平庸故事”的理論表述是“第三世界書寫”——更準確地說是中國式的“第三世界書寫”,因為拉美、印度、非洲的“第三世界書寫”已經千姿百態了,而漢語的“第三世界書寫”似乎孤絕于這種千姿百態,孤絕于世界文學的進展。漢語世界不同的“第三世界書寫”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有的人寫得暗一點,有的人寫得亮一點;有的人寫得土一點,有的人寫得現代一點;有的人寫得狠一點,有的人寫得詩意一點;有的人寫得煩瑣一點,有的人寫得簡潔一點。再在時間上弄點馬爾克斯,結構上弄點博爾赫斯,道理上弄點莊子、佛經,也就這樣了。這種“第三世界書寫”不僅體現在大多數年輕人的小說寫作中,也體現在很多年輕人的詩歌寫作中,也體現在我們的電影敘事中——連主流電影、主流電視劇、舞臺小品都有所沾染。我們很難在其中看到貨真價實的藝術發現、發明和創造力。——抱歉扯遠了,這似乎已經不僅是一個小說問題,而是一個當代漢語文化問題了。
再抱歉一次,我這里沒有對小說家們,尤其是青年小說家們的不敬,我討論的也不是所有青年小說家們的作品,我隨時準備接受具有新觀念、新語言、新節奏、新視野、新實驗、新敘事的,與我們復雜的歷史進程,與我們當下真正的生活、心思相對稱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電影的轟擊。如果一個青年作家堅持走老派的現實主義的文學之路,那也好,那就做好超越19世紀歐洲和俄羅斯以及20世紀中國前輩的準備。如果既不創新也不超越,那就是自得其樂的“文學”了。沒有抱負的文學有什么好寫的呢?當然,畢竟,V.S.奈保爾說過,一個作家,得到60歲以后,才敢說自己成熟。他曾斬釘截鐵地說過:“文學不相信神童。”——他說得并不全面:世界詩歌寫作里還是有些神童的,小說寫作中也曾有神童出現,例如法國20世紀初的雷蒙·拉迪蓋,《魔鬼附體》一書的作者。而同為法國作家的阿爾伯·加繆,按照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年齡標準,基本上還算個青年作家呢(他獲諾獎時只有44歲)。澳大利亞詩人和隨筆作家克萊夫·詹姆斯(CliveJames)在《文化失憶》這本書中指出過加繆的缺陷:加繆雖然深刻,但其學術水平令人存疑,研究不嚴謹。中國作家們會說,加繆是小說家,能講故事就行了,要什么學術!但加繆不是中國作家,他除了小說《局外人》《鼠疫》,還寫過《反抗者》和《西西弗斯神話》等思想性作品。——又扯遠了。
范晴的短篇小說《棕熊踢踏舞》真正只寫了一個人物,叫陳逸青。小說中的其他人都是淡淡的,時隱時現的。小說中“爺爺”的顏色相對略重,但也只是“背影”式的。《棕熊踢踏舞》是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心思,有點像散文。范晴的故事并不復雜:一個干過保安、開過長途貨運卡車的農村青年在縣城找到一份工作,在面包店門口扮演棕熊以招攬顧客。他裹著棕熊服,像爺爺一樣跳踢踏舞的情景被人拍成視頻發布到網上,引起很多人的關注;之后他與人發生了沖突,從棕熊服里露出自己的頭。在這個短篇的中間,范晴提到,套在棕熊服里面的主人公陳逸青“驚恐地發現自己失聲了。他不斷地張開嘴,卻只是徒勞”——這具有象征性,可作豐富的社會生活解讀。在小說的最后,范晴寫道:“陳逸青看見自己和爺爺的影子融為了一體。”——這顯然有點宿命的意味。范晴還很年輕。她力圖走到她自己故事的背后,這值得稱贊。
在主人公陳逸青剛剛套上棕熊服,還不適應的時候,小說中出現了一段文字,說陳逸青“連睡覺都是穿著衣服睡的。那身熊毛,漸漸變成了陳逸青的,柔軟茂盛,根根分明,從他的手臂、大腿、腹股冒出,連指甲都覆滿了。床上地板上,就連餐盤里,處處都是陳逸青身上掉落的熊毛……”讀到這里,我以為范晴要把自己帶入卡夫卡《變形記》的軌道。但是讀下來,發現她并沒有這樣做。這挺好。如果她這樣做了,那就是落入了已有文學的窠臼。已有文學不論中外,對我們來說大多是經典,在具體的創造性的寫作中一頭撲向經典其實是缺乏文學見識(學習性寫作另當別論)。但沒有進入卡夫卡的軌道,下一個問題就出現了:范晴要怎樣繼續自己的敘事?
范晴在小說中展現出一個青年人對遠遠大于自己的生活的觀察,而且這觀察中還附帶著一種幽默感:“面包店老板愛在每句話的結尾加一句‘你懂吧’。就像核桃被盤得久了會油光發亮一樣,這個三字的口頭禪由于被老板說的次數多、速度快,聽上去就成了‘嗯懂’‘嗯懂’。”我第一次發現范晴能夠讓自己的語言變得好玩、靈敏、鮮活。——她是我的學生,但我和學生們一起讀書和討論問題時,她一般不多說話。
范晴的小說語言還談不上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但我看出了她的才能。她小說中說:“雞在雞群里的隱藏讓陳逸青感到安心。”好!在同學們中間她是否也有雞隱藏在雞群里的感覺呢?其實我自己在一首詩中也寫過這種感覺,不過寫的是羊走在羊群里,但我的語意指向與范晴不同:她說的是“隱藏”,我說到別的東西。范晴畢竟年輕。她說“爺爺踢出的谷壟筆直均勻,像楷書;陳逸青踢出的谷壟歪歪扭扭,像狂草。”這個說法有趣,透露出作者的文化修養,但也有點兒突然——文化之光忽然照進了普普通通的鄉村與縣城的生活,但作者又沒有將它展開成一個必然的因素:鄉下人當然也寫毛筆字,但不是人人都寫。范晴說“汗水從爺爺鷹展的臂間飛濺,墜入金黃色的谷場,像獻給田野的吻”。這有點過于詩意了,而且是學生腔的詩意。當她提到“百老匯的踢踏舞”時,我為她的行文捏把汗。還好,還好,這樣的有點水土不服的句子在整篇小說中只出現了一次。
祝賀范晴第一篇小說發表。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