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閑時刷抖音,房產項目是必刷到的推送之一,不知什么緣故,無購房欲望,也可以看下去,好像帶著一種窺探,更像是看熱鬧,哪怕是平平無奇的新樓。這么看下來,關注到天南海北的房子,各具其美,只講解風格是一套招數:面積、朝向、環境、設施、價格,最終拼的是性價比,也不知什么時候國人喜歡性價比這種概念,好似沒有這一條,再好的東西也不值得關注了。在這一種緊迫里,會催生看客的激情,仿佛再不買,就是不識相了。而蘇州為詩地,文氣繚繞,有的播主講解起來,不急不緩,有文化格調,亦因其背后房產主打文化情懷,我們知道,打上如此烙印的房子可不是普羅大眾能購買和承受的,風雅的價格立時體現出來。只是在這短視頻年代,并不妨礙我等看客對當代高端住宅的好奇心(買不起還看不起么?),也就跟著看。
講起園林式大宅,出現最多的關鍵詞是——香山幫工匠。聽得多了,這樣一個群體就在腦子里生了根,卻仍是模糊的,模糊到好像除了“花街鋪地”之外,再無別的印象。但細思,中國建筑和裝飾藝術,斷不會落到僅僅由一兩塊地坪來承受,其中應有博大與精粹處尚沒有被我等領略,而今人講來講去,也只剩了這狹窄的一隅,好似這也是一種高標準(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只好隔屏一嘆。
那么,是否曾有一個高度、一個頂點來作為標準?是有的,漢《西京雜記》有載:
如此奢華靡麗,居者誰?趙飛燕女弟是也。
不論此種記載有多少夸張成分(亦難說夸張,殿宇易損,細物難壞,其中的玉鎮或錯金銀銅鎮有實物留存,且每件都成為戰漢藝術精品,從此小處可見一斑),往昔的中華建筑與裝飾藝術都有據可查,這一存在,放置于整個人類視野,也是金字塔的頂端,與古希臘、羅馬藝術遙相輝映。
這么一路傳下來,轉眼到了明清、民國。香山幫工匠的手藝也在這一時期聲名遠播,由此一個響亮的群體確立起來。大到紫禁城,小到私家宅院,莫不留下有名或無名工匠的手筆,經數百年發揚,成為了我們意識范式里的建筑與裝飾藝術的高地。江南風是中國風尚之一種,不僅巧雅更有囊括山河的雄心,表現上卻又是含蓄的,可以說微妙至極。
等我近距離領略香山幫工匠的風采,還是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時在早春,春寒料峭,有梅怒放,在臨太湖的潮氣里,梅花的香氣帶來一絲暖意與撫慰,意欲沖破寒冬的封鎖,率先預告下一個繁花爛漫時節的到來。與雕花樓相遇,不在此時更在何時?
雕花樓大名春在樓,這是正經名號,符合我們對深宅大院的想象,不如此就不雅了,若不雅還造什么樓呢?可矛盾又來了,春在樓不易傳播,讀之不知所謂,意境有了,卻不知實質、不曉底牌。雕花樓一出,通俗易懂,大抵知道這樓的特點何在,有一針見血的效果,且此名仍不失雅致。中國文化里向來有雅俗互通之處,所謂大俗大雅,確有幾分可愛處,雕花樓之名亦可以佐證。
百年雕花樓,說是近,也實在遠,因這百年激蕩,撕肝裂膽、可歌可泣處不可盡數,便顯得有幾分遙遠。一百年,正是恍如隔世的時間,不能再短了。因而見了樓,未入先感慨,到底留存不易。
步入樓前,是一堵雪白大照壁,對雕花樓陌生者,憑此可斷定這大抵是座富商巨賈的宅子,而非官員。繞過照壁,來到門前,意外的是,大門并不大,甚至可以說有幾分小了,四圍高墻筆挺,兩側的馬頭墻更是聳立如懸壁,側面路過,發現墻頭處露一塊圓形圖案,雕刻的和合二仙,這是明清玉器里也常見的喜慶題材。論玉雕,蘇工之美,又甲于天下,當然這是另一路的細巧風景。樓雖大,卻不以大欺小,微妙處同等精湛,這就是工藝自信。
雕花樓門臉雖小,門樓卻不可小覷,以我揣度,這里倒也有種謙遜與本分,不過分張揚,是國人心態,若論實用,只能講易于防盜了。門樓正對照壁,這一面有字,“鴻禧”,二字遒勁有力,沒有好底子,斷然寫不出這等氣勢。門樓的磚額也有字,曰“天錫純嘏”,不必深究,也曉得是好寓意。再看,左右上下的磚雕就開始熱鬧,雕花樓的雕刻之美也從這里顯山露水。若非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所了解,解讀繁復的磚雕木雕就形同讀天書,我看得懵懵懂懂,只曉得有刀槍劍戟便猜三國,有才子佳人便往西廂處想,也就到此為止了。本以為這一處門樓已然精彩紛呈,沒承想一踏入院落,回首有更大驚喜。這一處的磚雕才讓人眼花繚亂,人物、仙客、瑞獸、祥草如趕赴盛會般云集,這邊八仙要慶壽,那邊文王又要訪賢啦,真真熱鬧,也立時有了喜氣,一時云蒸霞蔚,很快讓人不曉得天上還是人間。
那樓是紅樓,朱漆的色澤,上下兩層,亦雕得不落縫隙,一行人仿若寶玉入了太虛幻境,除了感嘆,竟一時無話,于是又只好老老實實感嘆。平時用慣詞的人,也有詞窮的時候。以為這就是臉面了,是主人家的闊氣外露手筆,可逛了幾進的院落,邊邊角角、里里外外莫不如此,便感嘆也省去,只剩了咋舌。這繁多的題材這不同的材質,使得整座樓宇猶如一座雕刻博物館,我們常說巧奪天工,在這里真算不得虛妄。這等情景,便要遙想當年了,一干匠人是何等心思,那手下之物又是如何脫穎而出,令人敬畏!若要尋章摘句,只好想大觀園的起造。“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功夫筑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那些雕得八面玲瓏的房子,那潑天富貴下的巧心安排,連元妃看了也要惶恐一下,“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小說里自然要有此一句,以提點眾人。而時世易轉,王朝世系一去不回,能在實地看到恍如夢里的情景,也實在是值得高興的事。
來的這天,恰逢二月二龍抬頭,見到半園內院壁上一處團形透雕,一條游龍浮現,身子隱在云霞里,只剩了龍頭和滿團的云氣,鎮著這院落。聽講這是明代雕件,從別處挪來,我看了又看,似沒有“粗大明”的作風,仍是細路的活兒。這日見龍首,可謂大吉。雕花樓的園子雖不大,卻五臟俱全,我最欣賞的半亭立在佛堂前的池塘上,亭亭玉立,仿佛就要響起一曲綿麗的昆腔,一只水袖徐徐半藏,“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游園不驚夢,又有什么意思呢?
匆匆一面,對雕花樓留下幾縷想象,讓人猜想的已不是其間的雕刻題材與藝術源流,而是樓里曾有過的生活。好玩的是,雕花樓因其獨特完美的存在吸引了諸多影視劇的入駐,明星大導紛紜,演繹別處的故事,卻沒有一部講述自己的,這便有了些許遺憾(亦未必是遺憾,因這缺失會催生出更多的想象)。只是,這百年風云里,青山在樓亦在,那曾經的人事又該如何演繹呢?
我以為故事才是雕花樓的遺韻,在那個退場隱匿的時空,小姐公子、老爺太太,如何在這里笑鬧,如何打發春愁,他們又有著怎樣的面貌與情態?而外間的紛紜又如何在小小的書房里化作主客的談資,一縷青煙里的過從都付與了簾間的微風嗎?
緩步走在雕花樓里,閣樓上下,院落內外,風景流轉,一處處看下來,竟生起一點懷想,是鴛鴦蝴蝶派里的情調,“好像是昨日的事……進房來的是誰……”這么想來,那過去的人事與雕花樓的相遇才是此間真正的魅力,因這滿目絢爛里,有深深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