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鶯舞
春日無大事,二月份去了一趟蘇州,出行前夜朋友來家中閑坐,調侃我這相當于要“上天堂”去。在人們眼中,蘇州與天堂是等同的,我沒去過,不知何樣。話間走神,腦中浮現古典園林、古城墻、水鄉小橋和窄巷等,多是些木土建造之事。第二日身在半空,想從窗口一窺粉墻花影,卻只見濃稠的云。我對建筑沒有太多研究,有時候覺得無非土土木木、石石塊塊搭在一處,任憑經過多少道魯班精工,也看不出其中的美來,然一想象某地,腦中總先有建筑,甫一降落,連人帶行李走入其間,先入眼的也是各類樓榭。可見建筑構成一個地方的基本面貌,你不喜歡也不能忽視。蘇軾有一篇《靈璧張氏園亭記》,寫一個地方的美,先著筆花草,再就是房屋,寫道“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華堂廈屋,有吳蜀之巧”。蘇州的建筑不單單巧,現今保留的舊時住宅和園林數量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其中有舊時各地商賈官僚紛紛購置宅地終老蘇州的原因??礃腔厮輾v史,有時盯著一個國家的版圖,城與城之間拉遠了,變成樓與樓,樓與樓之間拉遠了,時間迅速倒回幾千年前,是我們與鳥獸為伴的影子,那時還是天大地廣,舉目只有自然萬物,無論誰都想象不出今天的樓宇林立。所以樓也不單單作棲身之用,還負載著很多歷史痕跡,也展示出我們如何一步步取得這個星球的控制權。前人有語,“建筑應該屬于文化的范疇。建筑史何嘗不是文化史,不僅是土木建造之事,實文化學術之表現,可見人,見品,見學養”。深以為然。
到達蘇州東山鎮,入住東山雕花樓旅館,晚上伴著流水聲入睡,第二日起大早,一行人被引去看東山雕花樓。導游解釋雕花樓原名“春在樓”,有兩句詩跟著跳出來,“花落春猶在”“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不能再美了。怎么又用“雕花樓”了呢?是因為整棟樓的樓上、樓下、門窗和梁柱都以雕花為主,人們喜歡稱作雕花大樓,這個名字也更適合傳播。雕花樓其實不算名字,而泛指一種建筑樣式,過去中國的建筑有明確的形制和等級要求,大門、開間、色彩、都得按要求來,富人想要露富,也不能一味地建高建大,便在裝飾上下功夫,用雕刻精美的裝飾紋樣來彰顯品位,雕花樓便漸漸成為一種形式。用這三字作名,就好比眼前有個美人,我們不稱名字,只稱他為美人。“東山雕花樓”多添了一個地理位置,大概可類比“城北那個美人”。好在江蘇境內只另存兩處雕花樓,一在西山,一在泰州,因為數量稀少,說東山雕花樓便知是眼前這座了。
1922年,原主人金錫之為給母親養老,請了二百多個工匠在家鄉開建雕花樓,耗時三年,花費十五萬銀圓,能雕的地方無一不雕,其中的豐富,恐無法用文章詳盡。金錫之是洞庭東山施巷村人,少年時到上海當學徒,后自立門戶,開創了自己的棉紗事業,樓起于一個“孝”字,正廳內也雕著二十四孝圖。過去,蘇州的手工業制作發達,居住者多為本地和外地的地主官僚,經營錢莊、醬園、典當、銀行等行業的商人,以及手工業從業者。大住宅多為地主官僚與商人所有,到清末民初,新興的資本家取代地主官僚,成為大住宅的持有者。金錫之屬于后一種。
雕花樓由著名的香山幫工匠建造。香山是地名,《木瀆小志》中記載,“昔吳王種香草于此,遣西施及美人采之故名”。香山幫則是地域文化的產物,舊時蘇州的達官貴人追求“不出城廓而獲山水之怡,身居鬧市而有林泉之致”,因而大興修建宅園,給香山幫工匠提供了用武之地,在史書上也記有那么一筆,“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本地縣志上載有三個香山幫工匠,一個是官及工部侍郎的蒯祥,記載較詳細,占百余字篇幅;另兩人一個有名無姓,一個有姓無名,分別記為某甲、蔡某。匠師大多無名,在實物上卻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奇跡。早至北宋年間,近至民國時期,從民間住宅到皇宮建筑、園林構造,遠到加拿大、新加坡、德、澳、美、日等國都有香山幫匠人的巧工。單論其中之一的北京紫禁城,就該得多少盛名,現在卻連姓名都無處可覓,千百年無數人只凝結成只言片語,使人忽然生出傷感。
雕花樓四面墻壁、大門上、檐角處都是細致雕刻,密密麻麻,錯落有致。雕花圖案多以自然界中的鳥、花、蟲、魚為主,象征吉祥、美好之意;而傳說中的龍、鳳、麒麟等動物則代表著權貴、尊貴、吉祥和神秘。此外,還有一些雕花圖案表現了歷史故事和文化傳說。比如《三國演義》全套和二十四孝圖等。雕花樓的主廳又名鳳凰廳,里面更是雕刻了八十六對鳳凰,根廳柱上端雕有四幅烏紗帽翅,象征著“回頭有官”,因此也稱為“官帽廳”。在這座雕花樓中,雕花工藝不僅限于木材,還包括大理石、石膏、磚等多種材料的雕刻,形式多樣,風格各異。樓梯曲折、雕花細致、園中水景流轉,一切都恰到好處。
移步換景,經種種繁華轉至小花園,看到一棵異木,有三百六十多年樹齡,喚作孩兒蓮,終年常綠,花若指蓋大小,色紅似孩兒臉,有花無果。據說孩兒蓮傳自印度,原在廣西、云南等地散落一些,現在這兩地已經絕跡,只在蘇州存著兩株,另一株在蘇州南園賓館,六十年樹齡,比雕花樓這株要小上三百年。游觀到此,有了些恍惚,涼風忽起,搖起孩兒蓮樹葉,它悠悠然偏安一隅,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種生命形式,堅定、平靜和永恒,原來生命的價值不僅僅在于繁榮,先前起的那無名小卒式的傷感,倒突然消失了。默默來,默默去,又如何?做得一點便做一點,譬如當下情境,遇古物則愛護、欣賞、銘記,不要輕慢歷史,不要輕慢藝術——可不就是普通人的心中雅樓或處世良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