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水中的花朵 （組詩）

涂 擁

等你客棧

當等你，變成一間客棧，燈籠一樣明亮

道路便變得崎嶇漫長

要穿越一片原始林、無人區

與豺狼猛獸同行

最后疲憊得身心殘缺

讓蛙蟲在田野嘲笑

一個曾經的熱血，如何在夜色中

冷卻成流星，消失在一棵蒲公英

即使后來白發店旗一般招展

等到了要等的人

換來的也只有沉默或者痛哭流涕

這是我在高山上，寄宿一間名為 “等你”的客棧時

突然想到我們在一起

有可能經歷的九死一生，便奪門而出

我不愿成為你的過客

更害怕來不及

樓道中相遇

早晨三樓拐角處

我看到了那條灰白的狗

眼珠隨著腳步聲轉動

行人只要看到了

便會看到一小點明亮

狗會是這戶人家的嗎

我在這兒住了十年

沒見過狗和主人

晚上下班回來，那狗仍趴在那兒

一動不動，那家房門依然緊閉

狗看到了我，眼睛發光

卻并不站起，這一次

顯然已經熟悉，可我無法停步

我家住四樓

夢中我為狗打開了房門

它一直搖動尾巴

他在玩彈弓

五十歲的人了

還玩彈弓。他拉開皮筋瞬間

腆出的大肚

不斷顫抖

他瞄準的不再是鳥兒

也不是酒瓶

更不是一個人

他只是將一粒石子

射向虛無的天空

只是喜歡看石子

落入水中時綻開的花朵

別筠連

來不及泡溫泉

喝一口苦丁茶、看 “川南煤?！?/p>

筠連，我就要向你告別

楊角、王玉、劉榮魁諸友

現將鎮舟河、大雪山、佛來寺……

還給你們，替我還酹江月

替我把山水間的跋涉

抹得一干二凈

我只想采摘銀星村上幾葉川紅

用云霞沖泡

滋潤煙火中的喉嚨

再帶走一壺茶水，化解別后相思

即使日子平靜如水

只要有茶，冷水也會濃郁

我愿坐在茶水沉浮中

喝一口茶，想一個人

想他全部的好，好茶的清香四溢

我們

多么不可思議

仿佛我們不是站在街邊

旁邊也不是公園

仿佛路過的車輛和行人

只是花草，有點聲音

那也是星星眨眼

路燈照亮我們皺紋

我們也只把圓月當鏡面

懶得動彈，懶得看別人的臉

鬧市中的塑像

與風雨無關

只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究竟說了一些什么

這很重要

重要得一定要讓我們相信

人生美好，真有這么一段日子

尋痣

一顆紅痣，長在美人左乳下

有刻骨銘心那么大

當時我跌倒在亂石中

失手弄丟了它

找不到它，也找不到自己

在酒精中漸漸沉沒

痣上有一個未實現的承諾

在江面若隱若現

如果你有這樣一顆紅痣

像寶石閃耀，像星星永恒

那就來吧

我還住在長江邊上

如果做不到以身相許

我愿意在自己右乳下

用悔恨的刀也刻一個紅痣

與你的一模一樣

花兒與蔬菜

戎馬一生的父親，在晚年

將大陽臺拾掇成了一個小花園

用舉過槍的手捧起一片繽紛，引領著

陽光和花香進入客廳、廚房以及我們笑聲

直到花兒枯萎，父親隨蝴蝶遠飛

留下來的母親，在干枯的泥土上

又全部種蔬菜，換來點點春色

電話中也時時傳來這樣的聲音

“快點來拿菠菜、蔥花……

再不采摘就老了、爛掉了”

偶爾回家，每次站在陽臺上

總恍惚看到父親埋首泥土

母親站在旁邊提著花灑。年輕和蒼老

花兒與蔬菜，常常令我們混淆

在母親種下的蔬菜中

有許多開了花

我的密碼鎖

從跟隨我那天起

密碼鎖就鎖住了我的生日

帶它去健身房

見識了汗珠和鋼鐵

還陪我爬上過山頂

在云霧繚繞中鎮靜地

鎖住一畝三分地

就是這樣一把粉紅小鎖

昨天竟相忘于江湖

忘了帶它回家

也許有人發現了

它渾身水漬

慶幸它依然守候在那兒

即使有人想帶走，也無法打開

固守的秘密

失而復得，談不上什么驚喜

我只是悄悄將密碼改為了愛人生日

假 裝

她假裝害怕

你假裝恐高

你們心存歡喜，卻假裝猶豫不決

行走峽谷玻璃大橋

置身峭壁懸崖

你們沒有翅膀

順其自然，她收回矜持

假裝顫抖著遞出小手

你順勢攬住了她

玻璃明亮，你們的假裝

瞞不過天地

挪動著加速的心跳

你們真實地

走過了假裝存在的玻璃大橋

石中喜鵲

不飛了的鳥兒

仍有人愿意提供慈悲

今天我在朋友書房

就看到一只喜鵲飛進了鵝卵石

掉入水中的翅膀

被泥沙擠壓，經激流雕刻

得以重生，站上了梅枝

只是頭、頸、背至尾不再幽暗

變成人們喜歡的南紅

那種透明血液

一條大江要經歷千萬次撞擊

萬萬年奔騰

才有可能留下一只鳥的蹤跡

哪怕石頭沉重，難以再飛

石頭卻因有了喜鵲溫度

溫潤如玉，書房也因此充滿生機

可我仍把它看成鵝卵石

我喜歡的喜鵲雖然很輕

也要邊飛邊發出鳴叫

母親那時是一個少女

母親的照片

全是青年、職員、老人……

我所認識的母親，日夜操勞

也停留在這些光影里

與眾多母親一樣

除了家，剩下的只是

一針一線為子女縫補日子

為老人穿衣戴帽

直到母親退休

在陽臺種下沒有農藥的果蔬

直到我雙手接過

帶著露珠的欣喜

才彌補了我缺失的那段記憶

——母親出生在鄉下

那時她也是一個少女

后來才是我們母親

幸 福

一條小狗被帶到了廣場

有著寬闊的幸福

陽光燦爛地擁抱了它

不再呼來喚去

有著自由的幸福

它歡快奔跑

仿佛剛剛來到人世

好奇和欣喜著萬事萬物

總是不停尋找

直到另一條狗到來

才安靜下來

慢慢湊上前去

像是要把自己找到的幸福

分享給家人和朋友

秋夜見女兒

火車站的鐘聲似乎沒有改變

深秋晚上七點

燈火明亮的國際飯店

比年少看到時似乎要矮一些

我的中年也在變矮

站在夜色一角

唯有遠去的女兒背影

更加高大清晰

女兒坐地鐵從郊區趕來

留下幾句話

頂著風又匆匆離開

京城也許很大

還將更大，而我目光短淺

只裝下女兒

幾片銀杏葉落在了街邊

零點的鐘聲傳來

將女兒昨晚笑聲，敲擊得更加清脆

不像現在真正老了

只能回憶，幾十年了

也只記得我們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