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滾落在人間的神珠

新疆/王金海

1988年秋，我把妻子和小兒子留在江蘇的一個小縣城里，獨自一人回伊犁農四師六十七團辦理一家人的調動手續。

回到三連，回到我的大院。這個大院在三連的東北角上，離連隊一公里，不是農忙季節，難得見一個人影，十分清靜。大院是上世紀80年代初搞承包的時候我承包下來的。院子里有三十多畝地，其中有四畝地是我的宅基地，宅基地是不需要交任何費用的。我承包前本沒有圍墻。承包后，我和妻子在東南角上蓋了一間房，土打墻的，種植了幾十棵杏樹、蘋果樹，留下大部分土地（大概有二十多畝）種植莊稼。為了防止牛羊糟蹋莊稼，我和妻子動手打墻，把這三十多畝地圍了起來，那個時候王福珍、姜新德、孫方祥常來幫我打墻。西邊貼著圍墻的墻根，密密麻麻種上了榆樹苗，初衷是待榆樹長大，自然形成一道樹墻，以阻擋牛羊進入院子。應該說，我是有長遠規劃的。三連的土地堿大，土打墻維持不了多久，出于長久考慮，我想到了利用自然形成的樹墻來替代土打墻，取一勞永逸之態。而且樹墻一旦形成，也必然是一道風景。

當我決定離開新疆的時候，就把這個院子交給了妻子的二妹——老三夫婦來管理。老三自幼與我投緣，親如骨肉。

已經入冬了，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路上的積雪足有二尺深，奇冷。老三挺著個大肚子，窩在家里想著法子整吃的。劉宏隔三差五便到芨芨草灘下套子。清晨，天不亮就頂著呼呼的寒風，撲進一眼望不到邊的芨芨草灘，尋找屬于自己的獵物。偶爾也會順手把別人的野物當成自己的拿回來。一個冬天，野兔、野鴨，還有野雞，真沒少吃。

一轉眼，在新疆已經待了幾個月了，商調函雖已發出多時，調令卻遲遲不來，眼看快過年了，心里著急，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開了年，到了2月26日，農歷正月廿一，我們吃了晚飯不一會兒，老三突然喊肚子疼，想是快臨盆了。我趕緊讓劉宏到連部去找王邦振弄個車，想著把老三送到團部醫院去。劉宏去了后，我就在屋里看護著老三。許久，劉宏帶著一身寒氣回來了，一進門就說：“大哥，不行！天氣太冷了，小四輪發動不起來。我和王邦振烤了好半天，就是發動不起來，你看咋辦？”我一聽這話，腦袋“嗡”的一下，這還能咋辦，只能在家里生唄！眼看著老三快要生了，這個時候，即使有車，我也不敢讓老三在這天寒地凍的“三九”天往醫院跑啊！這萬一在半路上生，那可真不是鬧著玩的！想到這，我果斷地跟劉宏說：“去，去把徐醫生叫來，讓他接生。跑快點！”劉宏應聲，急急地向徐醫生家跑去。

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門響了，進來的卻只有劉宏一個人。劉宏一進門，大氣沒有出一口，著急地說：“大哥，徐醫生不肯來。他說，他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干這接生的事情。”這下，我可是真的急了。“不行，你再跑一趟，越快越好。你告訴徐醫生，就說是我說的，他必須來，不愿意來也得來。他是醫生，在病人面前，他就是個醫生，跟男人女人沒有關系。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他如果不來，這里出了事情，我饒不了他！記住了沒有？”“記住了。”劉宏答應著，拖著疲憊的身子再次踏進沒膝深的雪地，向連部，向徐醫生家撲去。

劉宏走后，老三的疼痛頻率一陣緊似一陣，在一陣疼痛之后，羊水破了，這情形告訴我，老三離生產已經不遠了，我不得不做好接生的準備。我半抱半扶將老三安置到床上，拿了一把剪刀在爐火上烤了烤，算是消毒吧。

當又一波疼痛向老三襲來的時候，老三輕輕地哼了一聲，兩只手緊緊地抓著床單，喊了一聲“大哥”，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這時，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孩子的頭，我的心被提到了喉嚨口。“這該死的！”我在心里狠狠地罵著徐慶諾。

正在這節骨眼上，劉宏跟徐醫生裹著一身寒氣進了門，他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霜花，一邊還在嘟嚷著，發著牢騷：“這算什么事嘛，你老王真是的，逼著我干這事！”我沒工夫搭理他，沖著外間屋喊道：“徐醫生，你在外間稍停一下，讓身上的寒氣散一散再進來，以免身上的寒氣傷著人。”

徐醫生進到里屋，也就半支煙的工夫吧，孩子就“哇哇”地哭著來到了這個人世上。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12點16分，這已經是27日的凌晨了。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走出房門，任刺骨的寒風撲打著我的胸膛。

徐醫生隨后跟著走出房門，寒風一吹，打了一個寒戰，緊了緊棉大衣，縮著脖子，嘟嘟囔囔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去。“對不起，徐醫生，難為你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表示歉意。跟在徐醫生后面出來的是劉宏，劉宏抬頭看了看徐醫生的背影，看著那背影慢慢消失在月色中，轉過頭輕輕地說：“大哥，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一邊說著一邊點了一根煙，叼在嘴里。我沒有應聲，只是抬頭看著那掛在頭頂上銀盤似的月亮。多美的月色啊！一個優美動人而應景的“玥”字在我的腦海里蹦了出來，在我的眼前跳動著，是啊，這女孩不正如這神珠一般滾落到人世來的嗎？“就叫劉玥吧，王字旁，一個月亮的月。”不等劉宏說話，我進一步解釋道，“這個‘玥’字，是神珠的意思。‘玥’字‘王’旁，用這個‘玥’，也恰好含了老三的姓，應了今晚的景，寓意也挺好。”“好！好！”劉宏聽了高興得連聲叫好。

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那個小姑娘，那個我以為是從天上滾落到人間的神珠，亦已為人母，為人師。而我們這一代人，亦已完成了我們這一代人應盡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