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輝
進入信息時代,隨著元宇宙的擴展愿望不斷增強,精神世界也在努力掙脫機械的勢力與盤踞。在這個節骨眼上,詩人們都有一種強烈的內在沖動,也就是有著一種很強烈的梳理社會、支配自然與修正時代的雄心,李建軍的詩集《拯救村莊》就表現出這種強烈的愿望。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資本價值、實用主義與人類經驗被輪番“移植”到《拯救村莊》這本詩集里。一句話,《拯救村莊》就是想把資本價值與詩歌實驗結合起來,用資本思維來詩意呈現當下繁富的世界。
那么,是不是獲得了關于資本的有效知識,就能建立起《拯救村莊》的精神寶庫呢?換言之,是不是運用了資本思維就能對人類文化來一番精神層面的改造呢?甚至,詩歌寫作諸如象征、隱喻、虛擬等手法因為資本思維的加入,就能加深資本化的痕跡,并逐漸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及生活內容?一切的疑問自然要從李建軍的詩集《拯救村莊》中的《資本時代》一詩說起,“資本的乳汁/從山羊的血管里流出來/從一滴血涌出一片波浪/從一根羊毛澎湃成一座大海/從一群羊圍起一個時代/雪的刀片是殘暴的/陽光的消費不能讓其溶解/殺人的巢穴直沖云霄/像棺材盛滿瘋狂的罌粟花/而唯有極少數人享用蜂蜜/在破敗的城市入口/高樓像大塊烏云聚集/一瞬間被風暴撕裂/此刻,一只固執的麋鹿/躍入瀑布飛懸的谷底/資本的爐火鍛打鐐銬/卻囚禁了真理,一種/混亂的價值,比漫畫更諷刺/就像我們創造了榔頭,它/卻把活人這枚釘,敲進/這個國家的斷墻殘壁”。這是李建軍《拯救村莊》詩集里最典型的一首運用資本思維來呈現詩意的詩歌。一個工業文明的社會,資本的乳汁無所不在,無處不流。可以說,在物欲橫流的時代,為什么人們對物的追求意志越強烈,向外部世界攫取得越多,自我反而越迷惘,內在的靈性也就越少?這是類似李建軍這樣的詩人必須重新思考的問題。在李建軍看來,“資本的爐火鍛打鐐銬/卻囚禁了真理,一種/混亂的價值,比漫畫更諷刺/就像我們創造了榔頭,它/卻把活人這枚釘,敲進/這個國家的斷墻殘壁”,這種“沉于物、溺于德”的抒寫在李建軍的筆下是如此觸目驚心。
很顯然,詩人的追問與質疑仿佛比詩歌實驗重要得多。因為,這里出現了時代的二律背反,一方面,人類必然要借助于資本手段來提高、擴展自己的生存力;另一方面,資本生產、科學技術像國家、社會制度一樣,被人們建立起來之后,擺在人們面前,卻成了一種對人異化的客觀力量,窒息著人類的生存。的確,我們來看《幽深山谷》中的講述,“下一千場的雨”,這肯定是物質文明的雨。如今,物質主義、實用主義、經驗主義正在埋頭為元宇宙尋找智性的基礎,卻不問人生的意義。固然,物質和資本都有不少人探究過其倫理問題與價值問題,包括詩人們靈魂升遷的狂喜,溫情的愛,虔誠的悔罪,領悟神秘的感覺,無不是物質主義、實用主義與經驗主義的集成。正像詩中所寫,“容得下風暴、旋渦、琴弦/容得下溪流、江河、大海……”就這樣,當物質文明滲入到人類生活之中,改變著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自身的關系的時候,李建軍卻竭力想挽救被物質所淹沒了的人的內在靈性,拯救被物質浸漬了的屬于人的思維方式,“下一千場雨/才能創造這么猛烈的瀑布/就像資本思維/在流動與沖撞中產生”。在李建軍詩歌創作實踐中,資本思維源于資本,又跳出資本。詩人、學者王自亮對《拯救村莊》的評述則是,“詩人對資本、經濟和技術發出一系列質疑,并試圖建構新的人文圖景。建軍的詩是醒豁的,也是迷蒙的,在更高的語言層面,正達成和解與統一。”其實,在我看來,李建軍在對資本、經濟和技術發出一系列質疑時,讓他深感困惑的問題是,人類正竭力在尋找一個堅實的地基,以建筑一座通達無限的高塔,然而整個人類的大地已經崩裂為條條深淵。為此,李建軍所關心的是如何以資本思維梳理物質世界,重新認識人自身的心靈的邏輯,“花枝牽出鋼鐵的耕牛/蜂翅舞動天空與麥田//播種風雨,播種深藍的憂傷/蜜甜的詩,生產傾斜、深情的秋天//村莊是一把今生的剪刀/能否剪下來世的太陽//它像炊圓,蒸在暖暖的河岸上/里面是大資本香噴噴的餡”(《村莊》)。正是因為村莊已經沉淪于物質,給人帶來異樣的震顫,所以,詩人以挽歌式的筆調反觀物質與精神的貌合神離。
李建軍在詩集《拯救村莊》中,以資本思維方式介入詩歌實驗的用意是顯而易見的。正如評論家譚五昌所說:“在當下城市化進程日益加劇、人們心靈日益浮躁的社會語境中,浙江詩人李建軍的詩集《拯救村莊》,以美好的鄉土情懷與倫理,為我們挽留了一片純凈的土地與天空,一處可以溫潤生命的靈魂家園,具有重要的文化與精神價值。”面對網絡社會化、信息全球化、世界村落化這樣一個蓬勃的技術時代,世界卻依舊充滿著局部戰爭、暴力、庸俗、道德敗壞、追求功利的現象。為此,人的命運、歸宿和去向,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哲學命題,而是一個帶根本性的民族、社會、時代、發展與命運的問題。特別是當人的內心又失去了持重的虔敬與自然的靈性,這一切就使得像李建軍這樣的詩人們深感焦慮與苦惱。在《拯救村莊》這本集子里,李建軍心中的村莊早已不是農耕時代的“村落”,而是元宇宙里邊一個極小的顆粒。那么,即使是一個小顆粒,在詩人的心中也是沉甸甸的。于是,他在生“我”養“我”的村落里,與之同呼吸、共命運,并將其上升到精神世界,在思辨的層次上則以有限與無限、經驗與超驗、現象與本體的“村莊形態”相認。
在《傷口》中,“我用刀割著傷口/割著城堡,割著烈馬/割著沉思和酒/……/我的鮮血就是一首詩/把月色寫得更白更明/至此展開溫柔/……/我的心臟就是一杯茶/誰來品味/這道深不可測的傷口”,其深處就是詩人極力想“拯救”的村莊。這時,詩人由“傷口”而產生了對經驗與超驗、有限與無限、存在與思維、現象與本體、感性與理性、自由與必然、人本與文明的普遍分裂的憂慮,他極力想從“傷口”中找到一個切入點,尋求普遍分裂的統一。在李建軍看來,兩個對立的世界要有溝通的可能,而且,其全部根據都是建立在“這道深不可測的傷口”為表征的層面上。當這個“傷口”被擺到一個顯要的位置時,才能喚起“療救”的注意。正如著名詩人王震海談到《拯救村莊》時所說的那樣,“整部詩集獨到之處,讀來,蘊含一種無形的動感,使陳舊的畫面鮮活,使靜止的物象跳躍,使暗淡的顏色明亮,甚至能令死去的物體再次重生”。由此可見,只有確立了這個絕對自我、自由與道德,才能抵達“傷口”并努力去修補它、彌合它。說到這,李建軍的《拯救村莊》就是想把物質世界置于從屬的地位。在他看來,擁有物質文明不是人的最終歸屬,人的使命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確立純道德的、信仰的自我。
熟悉西方美學史的人都清楚這樣一個觀點:在上古社會,人想象的青春與理性的成熟是結合在一起的。然而,由于文化和技術的發展,人分裂成了碎片,人物化了,成了職業和科學知識的一種標志,失落了自己的歸屬性。為此,李建軍的詩集《拯救村莊》就是希望能恢復人性的和諧,正如《和諧說》中,“羊羔對應母親的乳汁/旋轉為海天一色的蔚藍//老人用陽光的手,打開/歲月的窗欞,把燕子放飛//深淵用草根聆聽星星/他融入土地,像蘑菇無限地生長”。的確,這一系列的“旋轉”“打開”“放飛”“聆聽”“融入”,從感覺的被動狀態向思維的主動狀態的轉移,這樣的動態具有永恒的、普遍的、恒定的模式。在此,我們不必糾纏于李建軍在詩集里的資本思維與詩歌實驗的“配比”情況,單就他把資本思維與自由人性統一起來,我就認為《拯救村莊》已經升格到詩的境地。
其實,在資本時代,連“竹筍是績優龍頭股……竹櫓漂流一張白紙/支撐起價值的麥浪”(《竹林》)。的確,李建軍正是在資本思維的主導下,他的詩集凸顯了一個“理”,即在物質與技術的圍攏之下,一個人固有的混沌狀態并非指向無路可走。關鍵要看,一個足以驅散混沌狀態的靈犀是否具備一定的穿透力,一旦有了這樣的靈犀,穿越混沌之旅就會茅塞頓開,如獲至寶。是的,物質與精神,一直都處在“二律背反”的境地中。那么,如何彌合“物質”與“精神”之間的內在矛盾?如何化解技術與靈性之間的內在沖突?正如筆者曾在《新時代:理性機器與靈性思維的“交響”》中所論述的,“如果說,科學技術是整個社會的一部嚴密的‘理性機器’,那么,人類則是這部理性機器的操作者,尤其是人類的智慧、靈性與情感被廣泛運用到新技術的方方面面。在此基礎上,詩人們借‘理性機器’修持自己、開發自己、塑造自己,使之與人類的靈魂融會貫通,從而達到了‘與天地萬物同流’的至高境界”。可以說,筆者的觀點與李建軍《拯救村莊》的創作實踐正好“不謀而合”。這個“合”,體現在這本詩集以意象群描述“資本”的起源、發展、作用和本質,以鮮活生動的具象激活了“資本”;運用夸張、反諷、暗喻、對比等多種手法,融進哲學性的深層思索,又反哺了信息時代多元的社會觀念與價值體系。
總之,在一切都欲置我們于網絡之中,一切都欲使我們失去活力、變得標準化的時代。今天,我們借李建軍的詩集《拯救村莊》構成了一種時代解碼器,促使我們變得清醒,變得有活力,變得美妙異常,變成完美的自我,就正是李建軍創作詩集《拯救村莊》的用意所在與魅力所在,這也是詩歌的使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