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怒
我曾套用約瑟夫·博伊斯“藝術包括了藝術和反藝術”的提法,說過:“詩包括了詩和反詩。”并將這個觀念當作我詩歌寫作的一個基點。在自90年代以來的寫作中,我一直是恪守這一原則的,只不過以前是在各個“點”上(比如組詞方式、分行規則、語法規范、修辭手段等)做出一些改變,而自詩集《鰻》開始,我嘗試著系統性地在詩的敘述方式、賦意方式、語境結構等大的“面”上進行重構。
在《鰻》的這些詩作中,敘述上,我盡量采取多線條的、多個敘述主體并行的方式,不再是線性敘述和單純的“作者說”的圖式,而是讓眾多的主體、不同的角色在詩中說話,穿插了自言自語、雙方對話、第三方插話和一些相關或無關的畫外音,其中,多個說話主體操持著不同風貌的話語,口頭語、俚俗語、書面語混雜一處,話題散布雜置,眾多的子話題(如政治的、哲學的、時尚的、日常生活的,等等)使題旨無法統一或歸并,不再是一個有機整體,甚或不是從屬于這個整體的“殘缺部分”,而是互不歸屬、各行其是的不同類別的原始材料的堆積。在語義構成上,我放棄了邏輯縝密、意旨清晰的語言表意和描述,不拘束于意義的既定框架,而是呈現出某種基于非因果關系的相似性的“意義糾纏”——這也是我為何將這本詩集命名為“鰻”的原因之一。在語調選擇上,我尋求的是多聲部的、時高時低的、嘈雜與平靜交互的和復調式的,不再襲用抑揚頓挫的歌唱式的,或鏗鏘短促的強行分行式的。在語境結構的營造上,我大多采用不同系統語境的借用、挪用或拼貼,在句子或句群間完成語境的轉接和跳躍。在詞句組合方面,我沒有遵循80年代先鋒詩興起以來棄絕大詞和哲理句的一般做法,故意予以植用,涂抹它們的延伸義和象征意味,使其復原到詞源意義上的原義上來,我稱之為“詞句險用”。我知道這樣做的一個可能的結果是:它往往會在被動型讀者那里引起誤讀,即隱喻征候和象征意味的不加反思的復活,但這是讓人無奈的事,也是我不得不接受的自己所持的“意義在讀者那兒”原則的一個副作用。已經有一些讀者這么說了——“這些詩蘊含著哲理”,他們不愿相信這不過是一些反諷立場上的沒有結論的“偽議論”、貌似含有哲學意味的“偽哲理”,它們采取的是一種“佯談”、戲謔、不予置評或自相矛盾的方式,是一種以雜糅或互文手法攫取歷史文本和異質文本的精華,寄生于傳統遺產的腐爛的語言根蔓上的方式。這是作者的某種“障眼法”,而這么做恰恰是對既往的歷史性的神圣文本的辯駁,是對語言拜物教和言說信仰的質問。
《鰻》中的這些詩作,體現的是我在《詩和反詩:答張后問》中所追求的:具有混沌特征(類似巴赫金的狂歡節語言或廣場言語性質)的詩歌,亦即安伯托·艾柯所謂的“我們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作為起點開始閱讀,好像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立體的東西”那樣的“開放的作品”。
為與讀者的互動提供一個導言、一個引子、一疊散亂的個人史原始檔案、一個觸發讀者自我經驗和感覺復原的場所——這始終是我作為詩歌作者的任務。在詩中,只要作者愿意向讀者讓渡一部分話語權力,詩的文本就是可以任意賦意的,不再是“表達的文本”(古典的和現代的),這也是作為語言歷史的詩和作為現實經驗、個體體驗的反詩最終在文本中通過對話、融合達成某種一致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