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文琦 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山西垣曲縣北白鵝墓地發掘出土了“奪簋”,簡報中將其年代定于西周晚期偏早。該器物器蓋同銘,為典型的冊命金文,內容反映了官員冊命的一整套流程。器主“奪”受命“司成周訟事”與“殷八師事”,即在成周收集訟事與管理殷八師相關事務。通過這篇銘文,可以對西周中晚期官員冊命和官僚體系有一定的了解。一些固定的程式在西周中晚期發生了一些變化,如出現了“委員會”,并負責管理成周的訴訟事務,由此也可以看出成周在西周王朝的地位。
由于垣曲北白鵝墓地的簡報剛出不久,還屬于新材料,所以目前學界對奪簋的研究還比較少。牛世山在《垣曲北白鵝周代墓地的若干問題》一文中,重點討論了M3出土的幾件有銘銅器的斷代問題,并將幾件器物分別與同時期其他墓地出土的相似器物進行對比研究,證實了奪簋和另外兩件器物的年代為西周晚期,其中奪簋的年代可具體到厲王時期。韓巍在《垣曲北白鵝墓地族姓解謎——兼論春秋初年關中世族的東遷》一文中對北白鵝墓地的族屬進行了探討,認為北白鵝墓地所屬的匽(燕)氏家族不是姬姓的召公家族后裔,而是西周姞姓世族華氏的后裔,即文獻記載的姞姓南燕。楊及耘、曹俊對北白鵝墓地出土的銅盒進行了介紹和簡單的研究。目前關于銘文方面的研究,主要有謝博霖在《山西垣曲北白鵝墓地奪簋相關問題探討》中對奪簋的器主身份和訟事進行的相關研究。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主要從西周社會政體官制運作方面入手,以奪簋銘文為主要研究對象,對其所反映出的西周晚期官僚冊命和政體運行的一些問題進行研究。關于器主的身份,筆者認同韓巍的觀點,故以其觀點為據進行論述。
2020年,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單位對位于山西省垣曲縣北白鵝村東北的白鵝墓地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本次發掘的墓葬中有4座墓葬出土有帶銘銅器,奪簋出土于其中的M3。奪簋銘文總共12行94字,含重文2字,篇幅不算很長,但其內容對研究西周社會政體等有很大的幫助。
奪簋,簋身斂口,方唇,圓鼓腹微下垂,內收至底,底稍平,下接圈足,足下附三個扁支足,口沿下腹身兩側對稱置獸首銜半圓環豎形耳。器身口沿下飾一周“C”形竊曲紋帶,耳部及垂珥簡飾竊曲紋,腹部飾六道瓦楞紋,圈足一周裝飾斜三角云紋。簋身內底鑄有銘文10列94字,含重文2字,內容與簋蓋上的銘文相同。從造型和紋飾上看,奪簋與周至城關周墓王作姜氏簋、山東黃縣周家村周墓單簋、陜西扶風杏林公社銅簋等基本相同,與陜西張家坡窖藏伯喜簋、扶風莊李窖藏甲乙銅簋的器型相似,且年代都是西周晚期。從銘文的格式來看,其與西周晚期冊命銘文特征相符,而其中的一些字形在西周中晚期才出現。結合牛世山等學者的觀點,將奪簋的年代定于西周晚期偏早,可具體到厲王時期。
奪簋銘文總共12行94字,含重文2字,是一篇典型的冊命金文。根據銘文拓片、發掘簡報和前人的研究,將銘文句讀如下,并對銘文大意作簡單闡釋。
1.釋文句讀如下:唯正月初吉/王才(在)成周/庚午(格)于大室/井叔內(入)右奪/即立/王乎(呼)內史微冊令(命)奪曰/令(命)女(汝)(司)成周訟事眔殷八(師)事/易(賜)女(汝)赤巿/(鑾)旂/用事/奪(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不(丕)顯休令(命)/用乍(作)朕皇祖中氏/朕文考(釐)孟寶尊簋/奪其萬年眉壽永用/子子孫孫寶。
2.銘文大意:唯正月初吉,(王)在成周,庚午在大室,井叔進入并站在奪的右側。王讓內史“微”向奪宣布冊命:“命你處理成周司法訴訟之事和管理殷八師有關事務,賜予你赤市、鑾旗等物(本文認為此處代指給予相關職務所需物品,如命服和其他賞賜的物品)。”奪跪拜謝恩高聲頌揚天子的恩典賞賜,制作了用于祭祀皇祖、中氏、朕文考釐孟的珍貴寶簋。奪祈求他福壽綿長,子子孫孫都要珍惜使用。
3.這篇銘文涉及的一些名詞是理解這段銘文的關鍵之處。(1)王。前文提到奪簋的年代大致在西周中晚期,而有學者推測出土了奪簋的M3的族屬可能為燕族,因此,可知這里說的“王”可能是西周中晚期時的一位國君,但具體是哪一位,由于未發現能證明其身份的遺物,故無法得知。(2)井叔。徐良高在《邢、鄭井、豐井芻議》一文中認為,井叔為井(邢)氏家族的一支,有邢、豐井(邢)、鄭井(邢)三支。李峰認為在西周的官僚體系運行中,周王和實際負責政務運行的卿事寮、太史等之間還存在一個“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由一群有影響力的王室重臣組成,并向執行職能的官員(三有司)傳達周王的命令;與此同時,這些重臣也擔任了民事訴訟中的法官”。有三篇銘文提到了“委員會”的組成人員。五年裘衛簋(集成2832)提到組成人員為:井伯、伯邑父、定伯、瓊伯、伯俗父;裘衛盉(集成9456):伯邑父、榮伯、定伯、瓊伯、單伯;永盂(集成10322)銘文中提到的人員構成為:益公、井伯、榮伯、師俗父。從中可以看到,盡管三篇銘文中提到的構成人員略有不同,但出現的順序基本一致:益公、井伯、伯邑父、榮伯、定伯、單伯和伯俗父。這個“委員會”很可能接替了西周早期“保”或“太保”的作用。井叔即為“委員會”中的井伯。牛世山認為“奪簋銘文所見井(邢)叔地位較高,稱謂非侯,是周王畿內之井(邢)叔。西周王畿內井(邢)氏家族以豐井氏家族最強盛,奪簋銘文之井(邢)叔與此相合,因此或屬于豐井(邢)氏,為西周晚期的一代井(邢)叔”。奪簋的銘文中提到“井叔內(入)右奪,即立”,意思是井叔站在奪的右側。李峰在《西周的政體》一書中提到了一個冊命的特殊職務——右者,通常情況下由某個職務的最高行政長官擔任,任務就是陪同“職場新人”接受王的賞賜。從這句銘文可以看出,奪就是即將被王賜予職務的“職場新人”,而井叔則擔任了“右者”的角色,所以井叔是奪的上級領導。(3)內史微。微是這名內史
的名字。內史是西周時期的官員,負責起草、宣讀王朝命書。內史與大史(太史)不同(見集成5679),不是眾史官之長,但其在王朝政體運作中起著較為重要的作用。根據李峰先生的研究和相關銘文來看,天子在冊命內服王臣,委任其職事時,多由內史擔任頒發命書之職。如楚簋甲、乙、丙、丁(集成5284—5287)銘文記載,“內史尹氏冊命楚”“司口鄙官內師舟”。命楚司鄙館、內師舟;元年師兌簋(集成5324—5325)銘文記載;“王乎(呼)內史尹,冊令(命)師兌:正(胥,輔助)師和父,辭(掌管)左右走馬、五邑走馬。”凡此類職事,皆涉及內服核心區域的管理。奪,為作器者。他之所以作此銘文,是因為他奉命負責成周司法訴訟之事和管理殷八師有關事務,并得到王室的賞賜,頒發了命書,為頌揚天子的恩典,故作器鑄銘以紀念。(4)眉壽。學界多認為是長壽之意。但關于其中“眉”字的書寫方式,很多器銘卻并不相同。秦公镈(集成15824—15825)銘文中有“膺受大令,(眉)壽無疆”;吳王光鑒(集成15066—15067)銘文有“用享用孝,(眉)壽無疆”;欒書缶(集成14094)銘文中為“吾以祈(眉)壽”等;本文所用奪簋銘文為“奪其萬年(眉)壽永用”。由此可以看出,“眉”字在很多器銘上的書寫存在較大差異,但該字所在的銘文大多是在祈求長壽。因此許多學者均將這些看似不同的字通作“眉”字,即為眉壽,表長壽之意。(5)對揚天子……休/對揚天子……丕顯魯休,這是一個固定句式,因古時句意表達與現在不同,故不能以現在的翻譯方式去理解,其大體的意思為作器者頌揚天子的恩典賞賜,這一句通常與“用作……寶簋/尊”等句連用,用來表示作器的原因。大盂鼎(集成2514)銘文中有“盂用對王休,用乍(作)且(祖)南公寶鼎”,這一銘文中的“對王休”與“對揚……天子休”等為同一句式,表同義。
奪簋是一篇典型的冊命金文,描述了西周中晚期官員任命的場景。被冊命的人需由比他級別更高的官員陪同,在重要的地方接受王的冊命,經過一系列復雜、程式化的儀式之后,被冊命者為了感謝、頌揚天子的恩德,制作一些寶器用以紀念,并流傳于后世子孫。有學者在相關研究中提到,從西周中期開始,便涌現出大量青銅器,其銘文內容都是用來紀念官員的任命,冊命成為整個青銅器銘文資料的主題。可以看出,從西周中期開始,王對下屬的冊命逐漸成為一個程式化的儀式流程,而被冊命者由此可以獲得很高的社會地位和威望,這樣的變化可以反映出西周政府行政的傾向已經發生了變化。在西周中晚期,以冊命為目的的活動成為中央地方貴族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簡單的官員任命卻要經過如此正式組織的儀式流程,充分體現了政府的官僚化運作。此外,這種官員任命還能體現出西周官員任命中右者和被冊命者的組合形式。關于右者,李峰在相關研究中認為,其是由比被冊命者級別高的官員擔任,在整個冊命儀式中負責將被冊命者帶進庭院并把他介紹給周王。他所起到的作用類似于現在社會找工作時的介紹人,但卻不止于此。關于其地位,楊寬認為右者是朝廷的顯貴,與“公”“卿”處于同等地位。李峰在《西周的政體》中通過比對71篇冊命金文中右者和被冊命者的關系,得出結論:西周官員接受冊命通常由中央政府中同一行政部門的官員陪同。尤其是王家的官員任命,右者通常都是由王家官員最高的太宰來擔任。
眾所周知,西周的官僚體系基本由周王、三有司、地方基層構成。在周王和三有司之間,還存在一個構成元素,作用是上接周王的旨意,下傳達給三有司讓其執行。這個構成元素在西周早期一般由周王的兄弟(周公、召公)來擔任,或是在西周早期銘文中出現的“保/太保”擔任。但是從西周中期開始,這個元素變成了“委員會”,其組成人員主要是宗族成員,并且人員構成和順序也基本相似。這個“委員會”凌駕于具體執行命令的官僚體系之上,相當于是體系王權和政府行政之間的“緩沖帶”,讓西周政府的體系變得更加制度化。奪簋銘文中提到的井叔,便是“委員會”成員之一,上文提到“委員會”的成員同時還是民事訴訟的法官。而井叔作為奪的右者陪同他接受冊命,即代表井叔是奪的長官,也反映出奪雖然被王冊命“司成周訟事”,但實際上,只是井叔的副手,主要工作是收集整理相關的訟事,并無處理之權,成周司法訴訟的決斷權還掌握在井伯手中。同時,井伯作為凌駕于官僚運行體系之上的存在,主要管理決斷成周的司法之事。這說明在西周中期,西周政府有較為完備的官僚體系來管理整個京畿地區的事務;同時,這樣的管理也同步體現在西周的地方和基層中。
謝博霖在文章中對奪簋銘文中反映的訴訟問題進行了比較細致的研究,但在此僅引用其結論。“所謂‘訟事’,應該理解為成周爭訟案 件,器主奪可能是匯整案情、管理檔案之‘有司’。類似于琱生三器中,被召伯虎訊問,并在事成之后制作約劑的‘有司’。六年琱生簋銘文云:‘余告慶,余以邑訊有司。’”朱鳳瀚曾指出:“從西周中晚期金文看,凡涉及土地獄訟或轉讓之事,在由王或大臣裁決后,進行土地的勘定與封疆時,皆要由具體主管有爭議的土田的有司們進行落實。”因此,當成周貴族發生爭訟之事時,負責裁決的是井叔這樣的大貴族,而負責匯整、登錄、備查等工作的很可能就是器主奪。
綜上,通過奪簋的銘文,可以進一步了解西周中晚期官員冊命儀式及政權體系。其中有一些固定的儀式沒有發生變化,如被冊命者需要由比他級別高的同部門官員陪同,在一系列儀式結束之后,被冊命者為頌揚天子的恩德,要作器表示紀念等。也有一些較早期發生了變化,如出現了井叔。他是這一時期凌駕于官僚社會行政體系之上的“委員會”成員,身份地位都很高。同時成周作為這一時期周王朝的都城,其訴訟事務不由當地官員裁決,而是由“委員會”來管理,從側面反映了成周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