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牌

1

這片小樹葉醒來的時候，一條藍尾斗魚正安靜地游著，陽光溫柔地撫摸著一塊螢石，在魚缸里灑下一抹金色，照在藍尾斗魚的頭頂，好像一頂皇冠。這是一位公主魚。小樹葉的心里生出這樣一種想法來。

“你很漂亮，綠油油的，讓我心情很好。”公主魚游了過來，她對小樹葉說道。

小樹葉躺在一張紅木桌子上，藍尾斗魚的家也安在這張桌子上。小樹葉覺得他的臉一定紅了一下，但是應該沒人能看得出來他曾經紅了臉。能得到這位公主的垂青真是讓人喜悅的事情。

大約七秒鐘過去了。

藍尾斗魚又游了過來，她說：“你很漂亮，綠幽幽的，讓我心情很好。”

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公主魚大概已經忘記在上一個七秒里贊美過小樹葉了，她又由衷地感慨了一次。

“我是……”小樹葉想介紹一下自己，在七秒鐘之內，即便公主魚根本記不住。

可是，小樹葉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在大樹母親身上的記憶，在他離開母親的那一刻，他才真正誕生了。母親給了他強韌的葉脈，豐沛的靈魂和一顆不屈服的心。可能是他離開母親的時候太匆忙，母親都沒來得及給他起一個名字。

應該是一陣風吧，把他吹走了，吹進了窗子里面。

“我的葉莖這么強壯，我站起來像一面盾牌一樣，我應該叫盾牌。”小樹葉自言自語地說。

“傻乎乎的。”躺在紅木桌子上的一支毛筆忽然說話了，“我是上等關東遼尾制成的狼毫，而你只是一片小樹葉。”

我是一片小樹葉，可是我很強壯，小樹葉甚至想讓那支毛筆看一看他凸起的筋脈，可是他還隱約地記得大樹母親的教誨，所以他只是憨憨地笑了笑，表示禮貌。

“我叫盾牌。”他自言自語地說。

從窗子望出去，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那里就是母親在的地方，還有無數即將離開母親的兄弟姐妹們。大樹母親有很多話要叮嚀，他要去哪里，他要經歷怎樣的一生，可是他離開得太匆忙了，母親很多話他都記不清了。作為一面盾牌，他生在了公主魚的身邊。小樹葉覺得保護公主魚就是他的使命。

一只綠眼睛的黑白相間的貓走了過來，他顯然沒有注意到一片不起眼的小樹葉。他不懷好意地盯著魚缸里面的藍尾斗魚，在她的身邊逡巡著，注視著，他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他朝四周望了望。

那本老書正在打盹兒，茶杯看到了他，立即佯裝閉上了眼睛，多事的毛筆剛想開口說話，綠眼睛貓就走過去，踏在了他的身上。

“哎呀，哎呀。”狼毫筆感到一陣疼痛，再不敢多說一句話了。

他站在了魚缸前，女主人不在家，這就是最好的時機了，他抬起了貓爪。

2

公主魚有危險了，小樹葉絲毫沒有猶豫，他飛了起來，當然借助了一點點風的力量，凌厲地攻向了貓的眼睛。葉片擊中了他的眼角，綠眼貓吃痛，“喵嗚”叫了一聲，躥下了桌子。

公主魚在前一秒還有恐懼的感覺，后一秒已經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事。

小樹葉躺在書桌上，心跳得很快，那是他第一次保護一個公主。雖然她并不記得了，也不會有絲毫感謝的話語，可是能看著她優雅自在地游動，已經讓他十分滿足了。太陽漸漸地斜了下去，最后一抹光輝從公主魚的頭頂劃過，皇冠雖然褪去了顏色，黯淡的灰色映著窗外斑斕的云彩，卻更顯公主的氣度。

“咳咳。”茶杯清了清嗓子，太陽落山以后，是他們最活躍的時候。“我們這里好像來了一個陌生人。”

“是的，小樹葉，你不屬于這里。”狼毫筆快言快語地說道。

“打擾你們了。”小樹葉并不認同他們的話，他醒來的時候就在這里，他是出生在這里的，他應該屬于這里，“我是新來的，我叫盾牌，很高興認識你們。”

“盾牌？”茶杯竊笑了起來。

老書打了一個哈欠，醒了過來，年紀大了，老書白天總是忍不住打瞌睡。

“年輕人。”老書看了看小樹葉，他喜歡他身上的朝氣和活潑。實際上，對于老書來說，這個桌子上的都是年輕人，茶杯是最先來的，然后是狼毫筆，那尾漂亮的斗魚公主是最后來到這張桌子上的。

她雍容的氣度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喜愛。也可能是因為她的不計較吧，她從來不會在意那些攻擊的言語，她根本不記得。

“你必須在明天太陽升起之前離開。”茶杯不客氣地說。

“可是，為什么呢？”小樹葉決定不理會他。

“這就是我們這里的規矩。”茶杯晃動著杯蓋，發出叮當的響聲，“我們投票決定你離開。”

“投票。”狼毫筆跟著說道，不過他又小聲嘟囔了一句，“他下午還表現得有點兒勇猛，唉，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不要吵嚷了。”老書深沉地說道。

小樹葉不再理會他們說什么，他閉上眼睛休息，可是他還是在感受著那只貓的動靜。綠眼貓睡在了書架下面，他蜷縮著，偶爾睜開一只眼睛瞥向小樹葉，他在思考著怎么報復，他當然也聽到了茶杯他們的議論。

晨光微亮，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小樹葉恢復了力氣，他又顯得精神抖擻了，雖然和昨天相比，水分從他的身體里面蒸發，他萎靡了那么一點點兒，不過那并不能影響他，他依然充滿力氣。

一只纖纖素手推開了窗子，一陣很大的風刮了進來，小樹葉飛了起來，他飛向了女主人的胳膊。他想提醒她，要照顧好公主魚，她隨時都有被綠眼貓吃掉的危險，那只纖纖素手卻一擋，把他揮向了窗外。

小樹葉飛了出去，落在了院子里。

3

他落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除了沙土，在他的周圍沒有其他東西。他看不到公主魚了，也看不到那只綠眼貓，只能看見兩扇開著的窗子。他奮力地想要朝窗子的方向飛過去，可是風卻不見了，剛剛那股足夠將他刮起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根本沒有來過一樣。

空氣中靜悄悄的，微塵飛舞著，卻更顯靜謐。

公主魚怎么樣了呢？

小樹葉此時很擔心公主魚的安危，那只綠眼貓休息了一個晚上，他的眼睛已經恢復了吧？沒有人在公主魚的身邊保護她，那只貓會傷害她嗎？他記得綠眼貓狡詐而志在必得的眼神，他應該覬覦公主魚很久了。

他已經盤算好了一切。

太陽慢慢地升高了，照在這一片沙石地上，小樹葉有些頭暈。他離開了大樹母親，沒有葉莖輸送水分，他感覺得到水分正一點一點地離開他的身體。他變得輕飄飄的，可是腦海里始終縈繞著公主魚的身影。

他叫盾牌，他必須去保護她，這是他的責任。

他掙扎著想飛起來，卻只是向前挪動了一小步。打了個旋兒，又回到了那個沙土窩里，一絲風也沒有。他只能遠遠地凝視著那扇窗子，似乎透過窗子，可以守護著公主魚。會起風的，總會起風的，也許就在下午，也許就在黃昏，也許就在下一刻。

小樹葉一直看向窗子的方向，保持著努力飛起的姿勢。

太陽越來越火辣了，直直地照射在頭頂上。小樹葉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萎頓，先是周圍鋒利的棱角變得柔軟，繼而水分跑得更快了，變得發蔫，他感覺渴極了，身體像是被抽空一般，只有腦袋還是清醒的。

他一直面向窗子的方向。

太陽在慢慢西斜，可是熱度絲毫不減，像是要榨走空氣中最后一絲水分。

“嘎嘎。”一只鴨子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

他走向了小樹葉，聞了聞，說：“不好吃。”

“是的。”小樹葉勉強打起了精神，“還是蟲子更好吃一些。不過，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嘎！什么事兒？”鴨子似乎很著急，他只是從這里路過，他還有很多事兒要辦。

“你能帶我回去那扇窗子里面嗎？”小樹葉的葉莖指向了那扇窗子，那扇里面有著公主魚的窗子。

“那里呀。”鴨子撓了撓頭，“我上次進去被主人教訓了一頓，而且那里面有一只討厭的貓，他不出來找我的麻煩就不錯了，我可不想進去找麻煩，我還趕時間，我先走了。”鴨子急匆匆地想走。

“等等，”小樹葉忙挽留道，鴨子現在是他唯一的救星了，“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去洗澡。真是熱死了。”鴨子已經抬起了腳，“不要啰嗦了，我最討厭啰嗦，現在要么跟著我去洗澡，要么就躺在這里。”

“帶上我吧。”小樹葉果斷地說，去小溪邊喝飽水，才有夠用的體力。

4

房子的不遠處是一條小溪，潺潺流動，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的鵝卵石，它們被不斷地沖刷著，磨圓了棱角。

鴨子撲了撲翅膀，滿足地跳進了溪水中，扔下了小樹葉。

“喂喂。”小樹葉呼喚著鴨子，可是粗枝大葉的鴨子早已經忘記了小樹葉，游著去追逐他的同伴了。溪水沖了過來，裹挾著小樹葉，他在水流中鼓脹起每一個細胞，吸收溪水的精華，他現在又是一片綠幽幽的樹葉了。

他記得公主魚說的話。

“你很漂亮，綠幽幽的，讓我心情很好。”

公主魚現在怎么樣了呢，她還安全嗎？

鴨子已經游遠了。

小樹葉整頓了一下葉片，現在要想辦法靠自己回到岸邊了。溪水不停地流著，將他沖到了一片平緩的水面。

小樹葉打著旋地前進，盡量地向岸邊靠近。

他向遠處望了望，模糊地能看到兩扇窗子。

加油啊！小樹葉給自己鼓勁兒，他用盡全身力氣向岸邊靠過去，每擺動一下，水波就會推他一下。剛開始的時候還很難控制方向，總是向前一步，又退后兩步，試了很長時間，他才終于掌握了訣竅。

他努力地靠近岸邊，一步兩步，太陽又落山了，余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寫給他的一行贊美詩。他顧不得去讀那些美麗的光線，只想靠近岸邊，讓太陽撫去他多余的水分，他可以變得輕盈，可以飛起來，再次飛進那扇窗子。

五顏六色的陽光中，他好像真的飛了起來，他撫摸著陽光中的微塵，他擦過空氣中的飛蟲，他飛進了窗子。

身上一陣吃痛，他被蹬了一下，本來已經靠近岸邊了，一只走路不管不顧的青蛙踏在了他的身上。青蛙跳進溪水中了，小樹葉又被帶回到了水中央，本來升起的那一點兒小小希冀現在又歸為烏有了。

從溪水中游到岸邊大概花費了小樹葉一個下午的時間，現在他又回到了起點。

“沒事兒，盾牌，打起精神來，只要繼續努力，一定會回到岸邊的。”小樹葉給自己鼓勁兒。他朦朧間好像聽到了大樹母親的低語，每一片葉子都是努力向上生長的，他們見過陽光，見過雨露；他們承受和煦，也承受風霜，每一片都是堅韌的，而堅韌也成為他們的靈魂。雖然忘記了大樹母親的叮嚀，可注入靈魂的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小樹葉又努力地向岸邊游過去，一群調皮的小魚兒圍了上來。

“不好吃。”一條小魚說道。

“是的，并不好吃。”小樹葉回答，“可是，你們能幫我一個忙嗎，你們能把我推到岸邊嗎？”

“可以玩一個游戲。”另一條小魚說道，“我們可以玩傳樹葉的游戲，我推給你，你推給我。”

“非常好。”另一條小魚說道。

小魚們開始玩起了游戲，小樹葉頭暈目眩，不過他還是很感激這群調皮的魚孩子。他們樂此不疲地玩著推樹葉的游戲，整整一個夜晚，連耀眼的繁星也無法阻止他們的熱情。小樹葉已經筋疲力盡，不過他在破曉前被推上了岸邊。

5

小樹葉濕答答的，他在緩慢地積攢著力氣，他努力向前移動著，想讓空氣和風帶走他身上的水分。他有一小塊葉面被劃傷了，也許是被小魚兒們在游戲中撕扯造成的，也有可能是碰上了尖利的石子。

他可能無法在風中保持平衡，可是他期待著風，期待著風將他送往那扇窗子的方向。

起風了，他周遭的水汽漸漸地散去，他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就快可以飛起來了。

忽然，一雙綠眼睛瞪住了他。

“你在這里呀。”綠眼貓不懷好意地說道，“找了你很久了，還挺能跑的，跑了這么遠。”小樹葉整理了一下殘缺的葉片，糾正道：“我沒有跑，也不會跑。”

“你也跑不了。”綠眼貓傲慢地說道，他抓起了小樹葉，把他叼在嘴里。

綠眼貓轉身向房子后面跑去，像是早已預謀好的。

“喂，你要干什么？”

“帶你去個好地方，看你這么濕漉漉的。”綠眼貓冷笑了一聲。

小樹葉被綠眼貓扔進了一個烤箱里面，他能感覺到里面炙熱的溫度，綠眼貓在笑。

“這沒關系，不過，你能不傷害公主魚嗎？或者你能告訴我，她還好嗎？”小樹葉的葉邊在卷起，他的水分在快速地蒸發，不過他依然保持著堅定的姿勢。

綠眼貓沒有理會他，走開了。

這就是他的一生嗎？一些畫面在小樹葉的腦海里面快速地移動著，大樹母親、公主魚、太陽、溪水，還有正在枯萎的自己。他灼熱，他萎頓，也許下一刻他將燃燒，火焰將成為他這一生的句點。

溫度卻沒有繼續升高，停在了他全身水分即將蒸發掉的最后一刻。

一雙纖纖素手將他拿了出來，聞了聞，似乎很滿意，將他裝進了一個盒子里面，小樹葉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他的身邊還有很多和他一樣的葉子。盒子很快被拿進了屋子，放在了那張紅木桌子上。

又一次見到公主魚了，小樹葉沒有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她。

她還在悠閑自在地游著，玻璃缸上面被加了一個保護罩。

小樹葉松了一口氣，公主魚是安全的。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枯萎了，公主魚果然沒有看向他，也沒有說那句話。小樹葉有些自卑，他已經失去健壯活力的樣子了。

“你還會記得我嗎？”小樹葉小聲地說道，“一定不會記得了。”

“靈魂的香氣會縈繞一生。”總是在白天打瞌睡的老書卻忽然說道，“孩子，不必自卑，你是壽眉白茶，現在才是你最好的樣子。”

茶樹給他的靈魂一直都在。

小樹葉的臉紅了一下，不過陽光正好灑在了他的臉上，誰也沒有注意到。狼毫筆和茶杯也沒有認出他就是曾經的那片小樹葉，并且茶杯接受了滾燙的水，小樹葉在茶杯里伸展開他的葉脈，香氣彌漫。

“真香呀。”公主魚說，雖然只有七秒。

作者簡介

安小橙，畢業于理工科大學，任職工程師多年，現專職從事兒童文學創作。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暢銷書“數學精靈希里克”系列，“瘋狂的古書”系列，短篇集《聽風的稻米》、長篇小說《芃娜的小屋》《機器人豆二》等，翻譯作品《火山爆發前的生死抉擇》。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白鯨幻想兒童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