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馨雅
(鄭州大學 法學院,鄭州 450001)
我國刑法中沒有明確規定監督過失和管理過失,只是在一些分則條文中有此類問題的規定,具體來說主要包括單位犯罪以及事故類犯罪。從單位犯罪的法條可以看出,我國刑法雖無明確規定監督過失的具體條文,但規定了“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這一概念。因此,只有處于領導、監管的高層地位的人員由于沒有履行或者沒有正確履行自己的監督、管理職責從而導致普通員工實施不當行為產生危害結果時,才是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我國刑法對單位犯罪實際規定了兩種類型:由單位集體或者主要負責人決定實施的犯罪,以及普通員工在業務中造成的重大財產損失或者人員傷亡[1]。在發生后種情況時,只有在有證據能夠證明這種重大財產損失或人員傷亡的結果是由于主要負責人或者領導沒有履行監管職責所造成的(監督過失),或者單位自身的管理規章制度存在問題(管理過失)時,才能對單位進行歸責。但就目前來看,我國在研究單位犯罪的問題時,主要還是在討論前一種情況。
目前存在較大爭議的是交通肇事罪。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五條和第七條對除行為人之外的其他人的指使行為有所規定。有人對這兩條規定產生了質疑。交通肇事罪是過失犯罪,而我國刑法中的共同犯罪是指二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有學者認為此項規定實際承認了共同過失犯罪。但也有學者認為第五條規定的四類人員與交通肇事者本人之間由于不存在相同的注意義務從而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共犯,至于第七條的規定,由于和第五條相比缺少了乘車人的規定,因此可以用監督過失的理論來處理[2]。
一般來說,只要一種業務行為被認為是由于過失而造成犯罪的,都應當存在監督過失的問題。從我國刑法條文來看,雖然眾多事故類的犯罪對犯罪主體并沒有明確表述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但這并非代表我們在進行刑事歸責時不考慮其監督管理的地位可能會存在的沒有及時履行注意義務的情形。我國司法實踐中對于監督過失問題的處理不盡人意,主要表現為兩極分化的趨勢:對于大部分事故類犯罪的處罰,一般是僅處罰直接責任人員,對于監督者管理者主要表現為行政處罰;而對于程度極其嚴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的重大事故類犯罪卻會擴大處罰的范圍,將監督者管理者包括在內。
1.2.1 日本的研究現狀
日本為了解決實踐中出現的“手腳有罪,頭部無罪”的判決,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了監督管理過失的概念。日本有學者認為監督過失與管理過失不能混為一談,因為監督過失是對人的監督管理存在過失,而管理過失則是指除了對人員的管理外,還涉及對物等設備或者規章體制等管理的過失。即監督過失所造成的危害結果是由于被監督者的直接行為所引起,而管理過失所造成的危害結果則不是由于被監督者的直接行為,而是規章制度的不足所導致[3]。因此,日本學者一般將二者分開來定義。
關于監督過失在刑法體系中的定位問題,日本學者較多主張其應涵蓋在過失犯理論中。在日本,危懼感說基本上被認為是監督過失的理論基礎。監督過失理論在日本一般被用于規制企業生產中發生的事故類犯罪,例如食品類犯罪、醫藥用品類犯罪、環境污染類的犯罪等。新新過失論在日本森永奶粉中毒事件中得到了體現,法院通過運用新新過失論最終作出判決,判決代理廠長兼制造課長承擔監督過失的責任。但也有學者對新新過失論提出質疑,認為其所主張的危懼感沒有明確標準,不易于認定,并且承認不安感與危懼感會使入罪犯罪擴大以及承認不安感就會與目前社會所必需的風險工作相違背等[4]。
對于監督過失和管理過失的行為該以作為還是不作為來判斷,日本學界存在三種觀點:①作為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監督過失的行為結構與一般過失并無區別,因此監督過失行為應當是作為;②不作為說。這是日本學界的通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監督過失的本質是行為人沒有履行或者正確履行注意義務,因此此種行為應當是不作為形式;③綜合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監督過失的行為同時包括作為和不作為,前者例如監督者做出了的錯誤命令,后者例如監督者應發出正確指揮而沒有發出[5]。
1.2.2 德國的研究現狀
與日本學者主張將監督過失問題納入過失犯理論中進行討論不同,德國學者主張將該問題放入不作為理論中進行研究。德國刑法支持此種觀點的原因在于,由于監督者處于保證人的地位,應當對被監督者的行為擁有實質性的監督指揮權,因此監督者應對他人的行為承擔監督管理義務。但是,將該問題放入不作為理論中來研究存在缺陷,它無法包括所有的監督過失類型。雖然大部分結果確實是由于監管者的不作為所導致的,但也有些是因為監管者的作為而導致的危害結果,比如說監管者對被監管者發出了錯誤指示,后被監管者的行為產生了危害結果。
1.2.3 英、美的研究現狀
英國和美國是最早承認法人可以構成犯罪主體的國家[6]。他們主張將監督過失問題納入法人犯罪理論中進行討論。基于此,在發生危害結果時,英美將法人認定為監管者進行歸責。由于各國均對單位犯罪實行雙罰制,即不只處罰單位,也會處罰直接行為人,因此可以對監督者進行歸責。但法人犯罪理論也具有不足之處,它最大的缺陷是只能處罰部分監管者,無法對所有沒有盡到義務的監管者進行規制。這是因為雖然各國普遍對法人犯罪采取雙罰制,但由于企業中的人員結構設置比較復雜,不僅包括高層管理者,也會包括一些負責某項任務的中間層,因此對法人中的監管者進行處罰時很可能只能處罰到直接責任人員,而對于存在監督過失的中間層卻無法進行歸責。
綜上,對比國外三種監督過失的理論基礎,可以發現日本學者所主張的過失犯罪理論有更大的合理性。原因如下:首先,德國學者所主張的不作為理論并不能完全涵蓋監督過失的所有類型。誠然,該類型的犯罪大部分是由于監管者的不作為從而導致被監管者造成危害結果,但不可否認,實踐中確實存在監管者只是形式上履行了注意義務,實際卻沒有正確履行職責的情況,這在我國刑法中也有所體現,例如強令違章冒險作業罪,就是監督者利用作為的方式所造成的監督過失。其次,英美學者所主張的法人犯罪理論在我國一部分犯罪中確實有適用余地,因為大部分事故類的監督過失犯罪確實是單位過失而造成的。但法人犯罪理論的最大缺陷就是只能處罰部分責任人員。并且由于我國單位犯罪必須有法律的明確規定才能夠定罪處罰,但存在監督過失的瀆職類犯罪中卻基本上沒有對于單位犯罪的規定。由此可見,適用法人犯罪理論作為監督過失的理論基礎會限制處罰范圍,同樣也不能涵蓋所有的犯罪類型。因此,我國也應當將監督過失的問題納入過失犯罪理論中進行闡述,如此既能涵蓋不作為犯罪,也能涵蓋作為犯罪;既可包括個人犯罪,也可對單位犯罪進行規制。
我國若要同日本一樣將監督過失問題納入過失犯罪理論中研究,就必須研究過失犯罪的有關規定。我國刑法規定的傳統過失分為疏忽大意的過失與過于自信的過失。但監督管理過失是隨著日漸成熟的工業化社會而新興起的一種過失類型,與傳統過失的最大區別是前者在處于上位的監督者由于疏忽大意或者過于自信的過失沒有履行自己應有的注意義務與危害結果的發生之間產生了介入因素,即被監督者的不當行為。監督管理過失的注意義務、過失標準的判斷以及因果關系等問題與傳統的一般過失相比也存在特殊之處。下面本文將就監督管理過失的各方面問題進行闡述。
根據不同的分類標準,一般將監督過失分為以下幾類。
①疏忽大意的監督過失、過于自信的監督過失。疏忽大意的監督過失是指監督人應當預見自己對行使注意義務疏忽的行為可能導致被監督人的行為造成嚴重后果,因為疏忽大意沒有預見,以致于發生危害結果。此種情況與一般的疏忽大意的過失不同。首先是行為人并非應當預見自己直接實施的不當行為會產生危害結果,而應當預見的是自己怠于履行注意義務從而使被監督人的不當行為導致危害結果。其次是還存在一個中間項,即直接行為人的過失行為。監督者應當預見的內容為本人的行為—中間項—危害結果[7]。過于自信的過失是指監督人已經預見到自己不履行必要注意義務的行為可能會使被監督人的不當行為產生危害結果,但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生這樣的危害結果。此種情況與一般的過于自信的過失也不同,這種區別除了介入中間項之外,還包括行為人是輕信被監督者能夠實施適當行為。
②業務中的監督過失、公務中的監督過失。業務中的監督過失,是指行為人在某項業務活動中,由于違背了其所要求的注意義務而使危害結果發生的情形。業務活動應當是指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反復實施的活動。具體來說應當包括藥物生產活動、體力類的風險活動、食品生產活動等等。公務中的監督過失,則是指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在從事國家公共事務管理活動中由于沒有履行自身必要的注意義務而導致危害結果的發生。我國刑法第四百零八條、第四百零八條之一等瀆職類的犯罪就屬于此種類型。此種分類中二者的區別就在于實施的主體不同,公務中的監督過失必須要求是國家工作人員,而業務中的監督過失則無此項要求[6]。
③危險制造型的監督過失、危險促進型的監督過失、危險未防止型的監督過失。危險制造型的監督過失,是指被監督人在業務活動中并沒有違反有關規定,但監督人卻命令被監督人違反規定實施不當行為,從而導致危害結果的發生。危險促進型的監督過失,是指被監督人操作的業務活動違反了管理規定,監督人發現卻不阻止,反而積極指使其繼續實施不當行為,由此產生了危害結果。危險未防止型的監督過失,是指被監督人違反了業務活動中的規定,監督人發現后應當予以阻止,但沒有阻止該不當行為,從而導致危害結果的發生或者在危害結果發生之后不采取有效措施防止影響進一步擴大。
④狹義的監督過失、廣義的監督過失。學者把監督過失納入過失犯罪理論中研究,將過失類型分為了三類,即直接過失、監督過失和管理過失。直接過失就是指一般過失,監督過失和管理過失與一般過失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存在被監督人實施不當行為這一介入因素。但也有人贊同此類過失犯罪包括狹義的監督過失與廣義的監督過失。狹義的監督過失是指并非是監管者自己的行為直接引起了結果,而是因為自己的沒有履行監督義務從而間接導致被監督人的不當行為產生了危害結果,其與直接過失的最主要區別就是有第三人的介入因素。廣義的監督過失同時包括狹義的監督過失和管理過失。管理過失是指由于管理人的不當行為直接導致了危害結果的發生,不存在中間項即第三人的介入。
⑤橫向監督過失、縱向監督過失。這種分類實際涉及了監督過失的適用范圍問題。橫向范圍即指監督過失應當適用于哪些行業領域內,而縱向范圍則是指要追究到一個企業中的何種層次的人員。一般認為,監督表現為監督者與被監督者之間的從屬關系,因此刑法通說認為監督過失只包括縱向的監督過失。但有學者提出監督過失還應當包括橫向的監督過失,他們認為平行主體之間也會存在相互的注意義務。但橫向的監督過失被一些學者詬病,反對者認為橫向的監督過失并不存在支配關系,而是只有一般性協助和提醒義務的合作關系。在此種情況下適用監督過失的理論會擴大處罰范圍,違反罪責自負的原則,也不符合監督過失處理“地位越高、離現場越遠、責任越小”問題的原則,因此監督過失應當只存在于縱向的有支配從屬的關系中。
2.2.1 存在監督人的過失行為
監督過失的基本行為結構表現為:監督者的行為—被監督者的行為—結果,其與普通過失不同,可以分為以下四種情況來進行討論:如果監督者實施了故意的行為,并且被監督人也是故意造成了危害結果時,那么二者可能會成立故意的共犯(共同故意心理)或者片面的共犯(不同故意心理或無意思聯絡的同一故意心理);如果監督者實施了故意的行為,但是被監督者是過失造成了危害結果或者其對于所造成的危害結果并無罪過時,監督者成立間接正犯;如果監督者實施了過失行為從而導致被監督者的行為造成危害結果時,此時若被監督者是故意實施的不法行為,那么由于其具有對于結果的支配地位從而中斷了監督者與結果的聯系,監督者不負責任;如果監督者實施了過失行為從而導致被監督者的行為造成危害結果時,若被監督者過失地造成了危害結果,才可能追究監督者的責任[7]。綜上,只有監管者具有過失時,才會產生本文討論的問題。如前所述,日本學者對于監督過失行為的方式也產生了分歧,本文認為應當同時包括作為形式和不作為形式。
2.2.2 存在因被監督人的行為產生的危害結果
過失犯作為結果犯,必須存在相應的結果才能處罰行為人。監督過失雖然是新型的過失犯罪,但仍然在過失犯罪的范圍之內。并且,只有在被監督者由于過失行為引起了危害結果時,才能夠產生監督過失的問題。因此,成立監督過失必須存在危害結果,而且必須是因作為中間項的被監督人所致。
2.2.3 監督人具有注意義務、注意能力以及怠于注意
第一,監督人具有注意義務。討論監督管理過失問題,自然離不開對于過失理論的探討。犯罪過失實際上是行為人對不履行注意義務的內在態度,因此是否違反該義務是判定的關鍵。理論上一般將過失犯罪的注意義務分為結果預見義務和結果回避義務。又以注意義務的內容為標準,將過失學說分為舊過失論、新過失論和新新過失論。舊過失論的核心是結果預見義務。這種學說主張對于結果的認識和預見義務,強調結果無價值,將過失界定為主觀要素。但由于社會的不斷發展,一些具有危險性的業務工作也被認為是應當實施的,因此舊過失論因不適合社會的發展而被拋棄。新過失論的核心是結果回避義務。該學說認為注意義務不僅包括結果預見義務,還包括結果回避義務。它主要強調行為無價值,重視客觀行為。從新過失論中可以引出信賴原則,一般將其理解為在多人合力完成的工作中,行為人信賴同事能夠依照制度從而采取合適的行動,此時即使活動中的其他人違反規則或者制度實施了不當行為并且與行為人的行為結合導致了危害結果,只要此種信賴具有相當性,行為人就不承擔責任。信賴原則一定程度上縮小了對監督者的處罰范圍,防止責任成立范圍過分擴大。但由于結果回避義務必須以結果預見義務為前提,而在當今社會存在一些無法預見結果的情況,因此新過失論被認為縮小了處罰范圍,不利于保障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而被逐漸拋棄。新新過失論的核心是危懼感說,它是以20世紀60年代日本著名的“森永奶粉”中毒事件為背景所提出的。新新過失論對于新過失論所主張的注意義務應是結果回避義務表示認同,但二者的區別在于對預見可能性的認定上。新新過失論不要求對具體結果有所預見,只要有某種發生結果的不安感即可。新新過失論雖被多數學者所承認,但它仍然有自身的缺陷。由于危懼感概念的引出,該學說實際上擴大了處罰范圍。并且,危懼感這一概念沒有統一的認定標準,實踐中難以認定。
綜上,舊過失論在以農業為主的社會下具有存在的意義,在現代社會的背景下,許多行業和工作都可能會存在一定的風險,例如醫藥行業、運輸行業、食品加工行業、化工行業等等。對這些存在風險可能性的行業適用舊過失論,以結果預見義務為核心來處理問題,只會過于限制正常的利于社會發展的工作。因此,在工業化飛速發展的今天,以結果回避義務為核心的新過失論或者以危懼感為核心的新新過失論顯然更能適應社會現實。但不可否認,作為新新過失論理論基礎的危懼感的標準過于模糊,這使得它容易擴大處罰范圍。由此看來,新過失論這一學說較為合理。但是,在適用新過失論來處理監督過失的問題時,必須對結果回避義務的具體范圍進行限定。有學者主張應將該范圍理解為“預防危險和制止危害擴大而應當采取的各種避免措施的義務”,本文對此予以贊同。
此外,監督過失的義務來源也是需要討論的問題。對于直接過失而言,注意義務來源于“法律法規或者社會生活的一般要求”[8],而作為一種新型過失的監督過失與管理過失的注意義務與之存在區別。具體來說,監督過失與管理過失的注意義務來源應當是監督管理職責。一般認為包括以下幾個方面:①法律上的規定。于監督過失與管理過失來說,只要法律法規明確規定了行為人對其他人所實施的行為存在監督職責的,行為人自然取得監督者的地位。例如,我國《安全生產法》第五條、第十七條的規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條的規定等。這些法條都明確了作為監督者對于其他人員的監督管理職責。如果因為監督者怠于履行注意義務使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產生了危害結果,那么監督者當然應當承擔責任。②職務上的要求。此類義務來源是由于監督者在特定的崗位中需承擔特定的義務,因此應當對工作中處于下位的人員進行監督。實踐中最常見的即是醫生對于護士護理行為的監管。③先行行為。這種義務來源的理論基礎是,由于自己的先行行為產生了使他人的合法權益可能會被其他人過失侵害的結果時,行為人就負有防止他人的合法權益被過失侵害的監督義務[4]。此種類型的義務主要來源由于企業內部高度的分工結構,但這種來源使其在實際運用中存在缺陷。這主要是因為隨著社會的發展,企業內部的人員的結構與分工比較復雜多變,這就導致非常有可能因為人事調動而產生“當時做出決定的人與目前做出決定的人不一致”的情形。例如在產品缺陷責任中,在查明產品危險性后決定不采取召回措施的人很可能不是當初同意生產銷售該產品的人[9]。而按照先行行為義務來源說的觀點,由于決定不召回的人沒有先行行為,那么就不能對其進行處罰。這顯然是不合適的。④對危險源的控制。這類主要是指由于行為人處于特定地位,其應當承擔防止某人過失通過危險源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的監督義務。例如丈夫購買砒霜滅鼠,使用后將其重新放入原先盛裝感冒藥的瓶子中但是沒有和妻子說明,而后妻子為了治療親戚家孩子的感冒將其送出從而導致小孩死亡,此時丈夫就應當承擔監督過失的刑事責任,因其能夠對砒霜這個危險源進行控制,其就負有了應當防止他人過失使用危險源傷害他人的監督義務。⑤職務上的分工。此種類型的義務來源主要是指當一項工作需要多人合力完成時,各人在分工后應當恪盡職守,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例如A、B、C三人需要合力完成一項工作,A負責指揮,B、C被A派遣去運輸材料,那么A作為監督者就需要承擔起相應的監管職責。
第二,監督人具有注意能力。對于監督者注意能力的判斷,理論上存在三種學說:客觀說認為應當著重考慮社會一般人的注意能力;主觀說則認為應當以監督者本人的注意能力為標準;折中說認為在監督者的注意能力比社會一般人更低時要以其本人的注意能力為標準來判斷,監督者的注意能力比社會一般人更高時要以社會一般人的注意能力為標準來判斷。對于此項問題,各國通說不同。德國、日本學者理論上比較贊同折中說,但在司法實踐中卻更多地采用客觀說來進行判斷,而我國學者則更多地贊成以主觀說來判斷監督者的注意能力。
第三,監督人怠于注意。理論上認為,怠于注意是指監督者沒有履行應有的注意義務。之所以要對監督者進行歸責,就是因為其違反了應有的注意義務,從而使中間人的過失行為造成了危害結果。如果監督者已經正確履行了應有的注意義務,被監督者的行為仍然引起了危害結果的發生,那么當然不能夠對其進行歸責。
2.2.4 監督人的過失行為與被監督人的過失行為造成的危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根據張明楷教授的觀點,刑法中的因果關系包括兩種類型:廣義的因果關系與狹義的因果關系,前者為包含規范判斷的事實因果關系,后者不包括規范判斷[10]。也就是說,廣義的因果關系包括事實因果關系與結果歸屬,而狹義的因果關系僅僅包括事實因果關系[11]。學者們對于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也存在爭議,有些學者認為其應當是監督者的過失與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12]。而有的學者則認為其應當表現為監督者的監督過失行為與構成要件結果之間的關系[13]。本文認為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首先應當從因果關系的廣義含義上來進行理解,因為我們認定因果關系的最根本目的是為了結果責任的問題,只有包含了結果歸屬的廣義因果關系才能夠達成這一目的;其次監督過失因果關系應當是監督者的監督過失行為與構成要件結果之間的關系。這是因為刑法中的因果關系一般發生在行為與結果之間,而不是在行為之中。而且如果認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僅發生在監督者的過失行為和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之間,就會忽略監督者的過失行為本身對危害結果所造成的影響。所以,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應當是監督者的監督過失行為與構成要件結果之間的關系。過失犯是結果犯,必須造成危害結果才能對其進行歸責。而監督過失與普通過失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存在介入因素,表現為間接的因果關系,并且間接因果關系在哲學上存在一定的理論基礎,例如馬克思辯證唯物論認為世間萬物之間都是普遍聯系、相互制約的。
具體而言,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包括以下幾個特點:
①既包括作為,也包括不作為。德國將監督過失納入不作為犯罪中進行討論,但這種做法不能完全解決該問題。誠然,一般從行為方式上來看監督過失違反了命令性規范,表現為不作為形式,例如玩忽職守罪等。但仍然存在行為人以作為方式實施監督過失的情況。例如強令違章冒險作業罪、濫用職權罪等等。因此,監督過失的行為方式應當既包括作為,也包括不作為。對于監督者以不作為形式實施監督過失行為的案例,實踐中存在較多。例如河南省所判決的我國第一例食品監管瀆職罪的案件,具體案情為在某縣所舉辦的婚宴中出現了多人食物中毒的情況,后經疾控中心鑒定為沙門氏菌感染所致,法院查明該縣衛生監督執法所城市科正、副科長以及工作人員任某雖然曾經通過檢查健康證明與設施等方式履行自己的監督義務,但他們從來沒有抽樣檢查過食品,也沒有對員工做過食品安全等知識的培訓,最終羅山縣法院判決三名被告人犯食品監管瀆職罪。再例如2010年11月15日發生的上海大火案,由于進行作業的電焊人員吳某與其輔助者王某在缺乏滅火裝置及其他設備的情況下違規進行電焊工作,致使熔融物掉落發生火災,造成58人死亡、71人受傷的嚴重后果,最后法院判處26名嫌疑人承擔責任。對于監督者以作為方式實施監督過失行為的案例,實踐中數量雖不如不作為形式的多,但仍然存在。除了上述提到的兩類犯罪外,還有一些具體的案例。例如2003年發生在南京的重大責任事故案,被告人汪某與王某簽訂合同,允許王某團隊在沒有辦理相關手續的情況下進行建筑施工,而后汪某又強行要求施工團隊在原先房屋的基礎上加蓋一層,汪某等被告人在發現建筑施工存在安全隱患的情況下仍然繼續組織施工,最后導致房屋倒塌、多人受傷、3人死亡的結果。此種情況就是監督者通過作為方式實施監督過失的經典案例。
②因果關系表現為兩個階段疊加,多因導致一果。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表現為:監督者的過失行為—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危害結果,不難發現,此類行為的最大特點就是存在被監督者的行為這一中間因素,這使得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呈現出多因一果的情況。實踐中所有存在監督過失的案例都應表現為多因一果的結構。例如環境污染類的犯罪、食品安全瀆職類的犯罪、醫療過失類的犯罪等。對于因果關系的認定,采取廣義的因果關系來判斷較合理,既考察事實上的因果關系也考察結果歸屬。也就是說,在考察因果關系時需要探究兩個方面:行為人的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經驗事實上的因果關聯以及結果歸屬。關于因果關系的判斷,一般認為有三種學說: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說、客觀歸責理論。其中,條件說主張在判斷因果關系時假設某一條件不存在后來認定是否還會造成結果,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存在因果關系,反之則不存在;相當因果關系說主張依照社會的一般經驗來判斷,如果該條件具有相當性,那么就存在因果關系,即其先進行事實判斷,再進行價值判斷;客觀歸責理論比較復雜,其對于因果關系的判斷有三個步驟,即先判斷行為人是否制造了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再判斷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有關聯性,最后可能還需要判斷行為所造成的結果是否在構成要件效力范疇內。有學者對于采用客觀歸責理論判斷因果關系提出了質疑,主要有三點:客觀歸責理論體系龐雜,并非單純的因果歸責理論,這導致它在犯罪論體系中位置尷尬,有可能會導致重復認定;作為客觀歸責理論的前提即被允許的風險與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矛盾,很可能產生因為社會發展而允許的風險行為卻被判斷為不符合構成要件的情況;客觀歸責理論并非完全客觀,除了行為當時的客觀情況外,它也需要依賴于行為人的主觀認識判斷,并非單純地客觀歸責可能會導致主觀歸罪。由于利用該學說進行判斷存在不足,有學者主張在判斷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時采取條件說和相當因果關系說,即在判斷事實因果關系時采取條件說,在判斷結果歸屬時采取相當因果關系說[11]。此種判斷標準是比較合理的。由于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為兩個階段疊加,因此我們在具體判斷時需要分別進行認定。對于被監督者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判斷,可以采取條件說來進行。對于監督者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應當分情況來判斷,對于以作為形式實施的行為可以直接采用條件說,而對于以不作為形式實施的行為采取假定的因果關系(如果履行了一定的注意義務就不會產生這樣的結果)來判斷。
信賴原則是從新過失論中衍生出來的一種理論,它首先存在于交通事故類犯罪的領域,而后又在其他領域逐漸發展起來。所謂信賴原則是指,在需要多數人參與的活動中,行為人信賴他人能夠認真遵守制度完成工作,只要這種信賴具有相當性,即使由于他人不遵守規則的行為導致了危害結果的發生,行為人也無需承擔責任。
雖然理論上基于新過失論提出了信賴原則,但對于信賴原則在監督過失問題上的適用,學者們之間仍然存在爭論。具體而言可以分為以下四種觀點:觀點一由日本學者大谷實主張,認為監督過失不能應用在縱向的關系上,只能適用于同級的工作人員身上,這是因為如果在縱向的支配關系中適用信賴原則,會造成將責任全部轉嫁給下層工作人員的情況,而居于上位者會更容易逃脫處罰;觀點二為日本學者西原春夫與野村稔所認同,這也是現在學界的通說,這種觀點主張在監督過失中依然可以適用信賴原則。野村稔指出如果一項活動會導致受傷或者生命安全,上位者要求了行為人對業務活動中已經規定的預防制度予以遵守,此時可以相信被監管者能夠按照制度規則進行活動,那么就可以否定監督者對擔當者過失行為的防止義務[14];觀點三則認為在監督過失中需要分情況來適用信賴原則,在監督者直接介入時可以適用,間接介入時則不能適用;觀點四由日本學者大冢仁主張,信賴原則的適用應當有限制范圍,當涉及到生命、身體等重大法益時其不能適用[5]。在監督過失領域適用信賴原則時,需要有一些限制。比如,只有在由明確合理的規章制度與人員分配的前提下,信賴原則才能夠適用。再比如,此種信賴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合作考察后才能夠成立。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在單位外是否能夠適用信賴原則,以及信賴原則在監督過失(狹義的)和管理過失中的適用存在何種不同之處。首先,對于第一個問題,有學者主張答案是否定的。所謂單位之外的監督管理關系是指實踐中有一些單位或者企業由于從事工作的特殊性,必須要接受屬于其管轄范圍的政府主管部門的監督管理。因為這種政府主管部門與單位之間的監督關系是以國家強制力為基礎而形成的,所以它們彼此之間不存在單位內部的共同利益基礎,也就不會具有信賴關系。這種觀點具有合理性,因為信賴原則的適用實際上是為了限制處罰范圍,而對于不存在信賴關系和共同利益的單位與部門之間適用信賴原則,可能會導致政府主管部門更易于逃脫處罰。其次,對于第二個問題,我國學者對于監督過失是否能適用的主張一致,都認為完全否定信賴原則在監督過失中的應用不適合社會現狀,因此應肯定有限制條件的適用信賴原則;而他們對于管理過失能否適用則有所分歧,有的學者主張可以在管理過失中適用,而另外一部分則主張在管理過失中不能適用信賴原則。后者的支持者認為即使管理者在一定條件下能夠信賴其他人不實施不法行為,但由于該原則的前提是不存在作為事故原因的制度的違反,因此這種信賴并不能完全免除管理者應當確立合法合理的安全制度的義務,所以在管理過失中不應當適用信賴原則[15]。前者的支持者對上述觀點提出質疑,他們認為只要管理者提前確立了符合標準的制度或者規則,配置了不存在缺陷的設備和材料,對實際操作人員提前進了安全訓練等,那么管理者就可以不到現場檢查而主張信賴原則[16]。
普通過失只存在行為人的行為與最終的結果,而監督過失卻并非如此。該類新型過失的構成公式中存在一個中間項,使得它所呈現出的因果關系表現為間接因果關系。正是由于該問題與一般過失行為存在差異,而且我國刑法法條中并沒有明確對監督管理過失予以明確規定,對該問題的研究在新型產業高速發展的今天就顯得很有必要。我們之所以研究監督過失的問題,就是為了能夠改變以往只對直接行為人的行為進行歸責而同樣存在過失的上位者卻逍遙法外的現象。借鑒國外理論與實踐的做法,積極完善我國對于監督過失的理論研究,對于更好地適應社會現象具有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