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先生,我喜歡。
喜歡他什么?喜歡他爽快!
他是如何爽快的?我說一件小事吧。
那年,過了春節(jié)之后(至少二十多年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路過,來到《書屋》編輯部,我不在。于是,他留了一張便條:
周實先生:
朱正向你拜個遲年。
我回來,看到桌上的紙條,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我的父親也來看我,我也不在家。于是,他轉(zhuǎn)身回去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后來,我寫了幾句話:
你來了
又走了
沒有碰著我
在那冰天下
在那雪地里
被那呼嘯的北風包裹
一步一聲嘆息
路人匆匆而過
想想都令人心中難過
火熱的知心話
全凍成腳窩窩
有點夸張是不是?確確實實,有點夸張,但它表達了我的心情。
我父親比朱正大七歲,是1924年的。我母親和朱正差不多大,朱正是1931年的,我母親是1930年的。
朱正是講究友情的,是個記得友情的人。
朱正表達友情爽快,表達不快同樣爽快。比如前不久,有人約他寫一篇紀念文章。我一聽就笑了,我想這下有戲看了。果然,事情不出我所料。朱正寫好后,給了鍾叔河,要他看一看有沒有意見。鍾叔河當然沒意見,而且當作一篇妙文分享給了我。下面,我就摘幾段:
“屈指當知功與過”是鄧拓的一句詩。我回顧自己在湖南出版行業(yè)工作的這幾十年,也得屈指算算有什么功,有什么過。
先說功。我對湖南出版有什么貢獻嗎?說來慚愧,雖然我編輯過許多書,經(jīng)手出版過許多書,可是沒有一本獲獎作品。國家圖書獎,五個一工程獎,韜奮獎……哪一個獎項都沒有!不但沒有獲獎的書,連有向評委送禮的資格的書都沒有。你要去送禮,總得那書距離獲獎標準不遠了,才有必要去送呀。
我想,我雖然沒有出版過獲獎的書,是不是在別的方面也稍有微勞呢。想來想去,我想出了一條,就是把鍾叔河兄介紹給了湖南省出版局局長胡真。那時胡真表達了要多方網(wǎng)羅人才到出版局的意思,我和叔河兄多年同事,了解他的才能,正是胡真要找的人才,就向他推薦了。起初胡真還有一點猶豫,說他聽到有人反映,叔河兄很驕傲。我對他說:那恐怕是確實的。不過我推薦的并不是一個修養(yǎng)上的完人,而是一個能干的編輯。當他們兩個人有了直接的接觸,胡真果然中意了,就立刻決定把叔河調(diào)來出版局了。
這時,湖南日報社也不愿意放走叔河,一直不把他的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到出版局,堅持要他到報社去上班。胡真給財務(wù)部門下命令:不必等報社轉(zhuǎn)來工資關(guān)系,按月給鍾叔河開工資。這樣僵持了幾個月,加上叔河兄本人的態(tài)度,報社終于不再堅持,同意把叔河調(diào)到出版局了。
果然是一個能干的編輯。叔河在他的崗位上做出了怎樣的成績,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不必我多說。許多人認為他是湖南出版的一面旗幟。我只說一件事,他主編的《走向世界叢書》是多么好的點子。曾經(jīng)受到國務(wù)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組長李一氓的重視,獲得國家圖書獎。他離休的時候,叢書的計劃還沒有完成。去年省出版集團的領(lǐng)導(dǎo)很看重這個選題,組織力量完成了叢書的全部計劃。這就不只是對湖南出版的貢獻,而且是對文化事業(yè)的歷史性貢獻了。
那年中央領(lǐng)導(dǎo)邀請全國五十個知識分子到北戴河避暑,湖南省僅有鍾叔河一人。這就是湖南知識界頭一個代表人物了。
所有這些事,叔河兄的所有成績、聲望,我都很高興。因為這證明了我看人的眼力。介紹了這一個人才,我自以為是我對湖南出版的最大貢獻。
……
怎么樣?爽快吧?這就是朱正。我不知約稿者看了會是如何想,反正我看得很爽快,邊看邊哈哈地笑起來。
笑完后,我還對鍾叔河說:朱正推薦你這件事,還是我第一個披露的,在我寫的那篇文章《幾個湖南出版人》里。
朱正是個認真的人,大事小事都認真。我還寫過一篇文章,標題是《鍾叔河先生》(當然,我也寫過朱正,標題自然是《朱正先生》),其中有一段:
他給《書屋》的第三篇,題目是《老李和老子》,寫的是勞改隊的朋友老李對于《老子》的研究。我至今都好笑的是文中有這么一段:“有次讀報,讀的是一篇關(guān)于‘歐洲社會主義明燈’的大文章,‘霍查’、‘霍查’把聽的人聽得頭暈?zāi)X漲(周實注:恩維爾·霍查,1908—1985,阿爾巴尼亞政治家、社會主義者及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曾任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一書記與總理,掌權(quán)達四十年之久),讀的人也讀得舌燥喉干,只好停下來喝點水。這時老Z忽然端著杯子站起來,大聲說道:‘我是不喜歡霍查的。’全體為之愕然,身為‘勞改積極分子’的組長更是如臨大敵。老Z卻不慌不忙接上一句:‘我只喝白開水。’”我總覺得這個老Z就是鍾叔河他自己。
此文寫好后,我給了《隨筆》。文章發(fā)表后,收到了朱正的公子朱曉先生的電郵,說他爸爸說這個“老Z”不是鍾叔河而是朱正。是啊,朱正的“朱”的拼音字母打頭的也是這個“Z”呀,我怎么就沒這樣想呢?于是,我回復(fù)朱曉說:“等到有機會再作說明吧,那樣可能更有趣。”可是,后來編書時,將此文收進《老先生》時,我又偏偏給忘了。由此我也感到了朱正對于此事的不快。我為什么會忘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上天要留著,等到我寫這篇文字,再讓我這樣說明吧。很多事情說起來,真是不好解釋的,而且越解釋,越是說不清,只能聽命運安排了。
那么,何謂命運呢?人說:性格即命運。
那么,何謂性格呢?誰又能夠說得清?只能說是爹娘給的,是你與生俱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