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馨
陳明達先生是著名的中國建筑史學家,在由中國營造學社開啟的中國建筑史學研究薪火傳承的過程中,是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也是公認的“繼梁思成、劉敦楨先生二位學科奠基人之后在中國建筑史研究上取得重大成果的杰出學者之一”,在國內外享有盛譽。最近由殷力欣先生主持編輯整理的十卷本巨著《陳明達全集》即將問世,這是我國建筑界和建筑史學界的重要事件。
今殷力欣先生邀我為全集作序。在陳先生面前,我是晚輩,作序很不合適,由于從事專業的不同,此前也和陳先生從未謀面,但力欣先生力邀,終感卻之不恭。而且,我對陳先生向來是欽敬有加的。早在大學學習時,就知道中國營造學社除了梁、劉二位法式部和文獻部的巨匠之外,其手下劉致平、陳明達、莫宗江、盧繩諸先生都是此中大家。也讀過陳先生在《建筑學報》發表的幾篇論文,如1963年6月《對〈中國建筑簡史〉的幾點淺見》、1977年與杜拱辰先生合寫的《從〈營造法式〉看北宋的力學成就》、1986年9月《紀念梁思成先生八十五誕辰》等,尤其是最后一篇,曾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自與陳先生的外甥殷力欣先生認識以后,對陳先生愈加關注,2010年又得到先生所著《〈營造法式〉辭解》。《中國建筑文化遺產》在2014年陳先生百年誕辰之際出版了先生的紀念專輯……我通過這一系列的學習,進一步加深了對于陳先生學術成就的理解。因此利用這個機會,寫下自己的一些學習心得和體會,并以此表達對于學界先哲陳明達先生的尊崇和敬重之情。
中國建筑史學是中國史學、史料學、文化學、考古學、工程技術學、藝術學、遺產學、社會學、美學等諸多學科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中國營造學社自成立以后,致力于中國古代建筑的實物測繪、文獻校勘、法式研究、理論分析,用科學的眼光進行系統的研究。陳先生作為劉敦楨先生的主要助手,參與了營造學社最活躍、成果最集中時期的調查研究活動,參與測繪古建筑數百座,繪制了大量實測圖和模型足尺圖。通過廣泛收集材料,深入學習研究問題,一生不懈求索,提出精辟觀點,學術成就突出。同時他本人又是“自甘淡泊,不尚虛聲”“腳踏實地,循序前進,不尚浮夸,力避空論”,為我們后學者樹立了良好的榜樣。
之所以講《陳明達全集》的出版是建筑史學界的重要事件,是因為與文學界眾多作家林林總總的全集相比,建筑史學大家以往多是出版專著文集,而以全集的形式出版相對滯后許多。直到進入新世紀,才有了一定的進展。2001年,《梁思成全集》在梁先生身后二十九年才得以出版;2007年,《劉敦楨全集》在劉先生身后三十九年才得以出版;《林徽因全集》則是在林先生去世五十七年后的2012年才出版。從1992年起,殷力欣先生即開始協助整理陳明達先生數百萬字的文稿和手稿。陳先生去世以后,發現大量的遺作和筆記,殷力欣先生又從1997年7月起與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歷史研究所的王其亨教授及其團隊合作,進行了艱苦的整理、考證、校勘、編輯工作,篳路藍縷,歷時近二十年。而編成十卷本《陳明達全集》,前后也耗費了八年時間。因此,本書除見證了陳明達先生的學術成就外,也體現了編輯整理者們嘔心瀝血的學術歷程和出版單位的全力配合。
當然,縱觀各行業學者全集的出版過程,也面臨著市場銷路以及技術操作、立項經費、學術觀點等諸多問題。以《魯迅全集》而言,即先后出版過1938年的二十卷本、1958年的十卷本、1973年的二十卷本、1981年的十六卷本和2005年的十八卷本等眾多版本。如何保證全集的全而精,收入哪些內容,加之佚文佚稿、信札的不斷發現,注釋的不同寫法,校勘中的不同觀點,都成為引人注意的“公案”。而有些全集在編撰過程中因“為尊者諱”而有意回避一些敏感內容的做法也時有所見。還有一些合作文字的著作權爭議等,都是全集出版中的常見問題。由此深感編輯一套全集是十分不易的,這也是《陳明達全集》得以出版的可喜可賀之處。
我作為長期從事建筑設計的工程技術人員,對陳明達先生除建筑史學研究外在建筑設計方面的實踐和理論研究尤其關注。和梁、劉二先生都曾參與建筑設計活動一樣,陳先生在1944年任中央設計局研究員,加入中國工程師學會,從事城市規劃和建筑設計工作。1948年,陳先生在故鄉湖南祁陽陳氏宗祠舊址上規劃設計了磚石結構的重華學堂禮堂。他在設計中十分注意環境保護,采取傳統手法和西方手法結合的形式,避免簡單的符號堆砌。1950年,他又設計、監理了重慶的中共西南局辦公樓和重慶市委會辦公樓工程,在設計過程中,他曾與鄧小平同志交流過意見并達成共識:人民參政議政的公共建筑要雄偉,而機關辦公樓要在盡量節儉的基礎上追求樸素的建筑美感。目前,陳先生三個建筑設計作品中的兩個已被列入第四批中國二十世紀建筑遺產名錄。
在1986年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梁思成先生誕辰八十五周年紀念文集》中,陳先生以《紀念梁思成先生八十五誕辰》為題發表文章。他在回憶梁先生所著《為什么研究中國建筑》一文的同時,也提出了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和建筑創新的一些重要觀點,十分值得我們后學從中汲取營養。
梁先生的這篇文章刊于1944年的《中國營造學社匯刊》上,因未署名而未被收入1982—1986年出版的《梁思成文集》,陳先生作為親歷者向公眾披露此文的作者是梁思成先生。陳先生引用梁先生文中“在傳統的血液中另求新的發展,也成為今日應有的努力”“欣賞鑒別以往的藝術與發展將來創造之間,關系若何,我們尤不宜忽視”等句,認為梁先生著意強調傳統和創新具有重要地位,而“目前,形式與內容似乎又成為熱衷討論的問題,借此重溫先生在四十年前的觀點,或者也有益于今日的討論吧”。陳先生根據他的理解,認為梁先生所說的創新“是指建筑‘藝術’的‘精神’或‘風格’(在這里,‘精神’‘風格’是同義詞)。而究竟中國建筑的風格是什么樣,他沒有說,我以為是無法用文字描寫傳達的,只能在長期生活中逐漸感受、積累和體會——即‘熏陶’。因為,風格不是指某種具體的形象,而是透過全體反映出來的精神面貌,可以意會而難于言傳”。
由此,陳先生理解梁先生當時雖然為二十年代出現的“宮殿式”建筑高興,認為那是“接受新科學,采用現代材料、技術,進行新創造的火炬,是顯示了中國精神的復興,為邁出創新的第一步”。但他緊接著指出:“他(梁先生)并不是贊賞‘宮殿式’,不認為那是成功的創作。”他引用梁先生的話說:“因為最近建筑工程的進步,在最清醒的建筑理論立場上看來,‘宮殿式’的結構已不合于近代科學及藝術的理想……在形式上它模仿清式宮衙,在結構及平面上它又模仿西洋古典派的普通組織……它是東西制度勉強的湊合,這兩制度又都屬于過去的時代……因為靡費侈大,它不常適用于中國一般經濟情形,所以也不能普遍。”
所以,陳先生結合梁先生《建筑設計參考圖集》一書中所提出的“今日的建筑師,不要徒然對古建筑作形式上的模仿”,引申其意——要從中國建筑的某些特點出發,發揮它的精神,而不是模仿它的形象,并由此歸納為:“既說建筑是‘生活思想的答案’,那么適合于自己(生活)應是對新創造的基本要求。”這就像梁先生在該圖集的序言中所講的:“我希望他們認清目標,共同努力的為中國創造新建筑,不宜再走外國人模仿中國式樣的路;應該認真的研究了解中國建筑的構架、組織及各部做法權衡等,始不至落抄襲外表皮毛之譏。”
陳先生總結梁先生研究中國古代建筑史的三大目標:“首先是為尊重古代傳統文化,保護古代遺物;其二是深刻認識古代建筑在工程技術上及藝術上的成就,確認古代建筑的客觀價值;其三是為了創造新的,包含著中國素質、智慧及美感,適合于自己(生活)的建筑。”陳先生確信,在這三項當中,最后一項是重點。
我以為陳先生《紀念梁思成先生八十五誕辰》一文,應是他在多年深入研究古代建筑法式的基礎上,結合自己建筑工程設計的經驗,也是在十分關心建筑設計的前提下,對于當時建筑創作中所涉及的傳統與創新、形式與內容等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觀點,是一篇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論文。陳先生也向我們建筑師提出,這“畢竟是一個艱苦的過程”。時下重溫先哲舊作對我們仍有啟發。
十卷本《陳明達全集》收錄了陳先生畢生的成果和著述,是集智慧和思想于一體的知識寶庫,值得我們去學習、鉆研、開拓,并將陳先生的成就和學風進一步發揚光大。
謹以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