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蓮鳳 吳國星
一、基本案情
2019年,被告人李某某因債臺高筑而欲輕生,通過網絡查詢決定以燒炭方式自殺,并購買了助燃炭、鐵盆等工具。某日21時許,李某某在其停放于所居住小區的小型汽車內,用膠帶將車輛門窗密封以隔絕空氣,并通過持續燃燒炭盆內助燃炭的方式,在密閉車廂內實施自殺。后為躲避他人注意,李某某駕駛該車輛駛出小區,在周邊公共道路兜轉。在駕車行駛10余分鐘后,李某某在某處路段因違規超車與他人車輛發生碰擦,此后其繼續駕車行駛。期間,李某某因吸入大量一氧化碳,出現咳嗽、昏沉、無力、神智不清等癥狀,但其仍繼續駕車,并陸續有駕車行駛至非機動車道、碰撞隔離欄、逆向行駛、闖紅燈等違章行為。在其逆行期間,有多輛公交車、私家車等車輛與其相向而過并向其閃燈示警。后因李某某意識不清,失去對所駕車輛的控制,最終其駕駛的車輛與停放在路邊的2輛小型汽車發生碰撞,致上述車輛不同程度毀損,李某某被他人從車上救下。經鑒定,被撞車輛物損價值共計人民幣2.9萬余元。
二、分歧意見
對于被告人李某某行為的定性,存在以下幾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李某某無罪。李某某原本計劃通過在車內燒炭的方式實施自殺,后在燒炭自殺過程中為躲避他人注意、尋找新的自殺地點而駕駛車輛在城市道路上違章行駛,最終發生事故,造成2輛車毀損的危害后果,因此其主觀上并無犯罪故意,僅具有過失的主觀罪過,最多涉嫌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或者交通肇事罪,但由于該案實際財產損失僅2.9萬余元,尚未達到上述兩罪的入罪標準,故李某某無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李某某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李某某所施行為均系為了自殺,并非出于泄憤、報復社會等非法目的,故其在主觀方面并不具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但是,李某某作為成年人,明知其行為具有社會危險性、會發生危害結果,其主觀上持放任態度,客觀上造成了2輛車毀損的實害結果,對毀壞財物行為具有間接故意,故李某某的行為觸犯刑法第275條,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
第三種觀點認為,李某某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李某某在密閉車廂內燒炭自殺,在持續吸入一氧化碳的狀態下駕駛車輛在城市公共道路上行駛,在已經發生一次事故的情況下仍繼續駕車,前后持續約20分鐘,最終因意識不清導致車輛失控,與他車發生碰撞,其行為不僅對公共安全產生了現實的危險,具有與放火、決水、爆炸等行為相當的危險性,且已造成實害后果。同時,李某某作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能夠認識到其行為具有社會危險性,但其并未及時采取有效措施予以避免,而是對可能造成的危害后果持放任態度,以致造成實害后果,故其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具有間接故意的主觀罪過。因此,李某某的行為觸犯刑法第114條,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上述第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僅依據李某某意圖自殺的目的認定其主觀罪過系過失,卻忽略了李某某在已經發生一次交通事故、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危害社會結果的情況下,仍不管不顧連續實施多個違章駕駛行為,導致危害結果的發生,具有放任的主觀心態。第二種觀點,雖然認可李某某具有間接故意的主觀罪過,卻只看到了物損的實害后果,忽略了李某某此前一系列行為對公共安全的危害性以及其對此的放任心態,僅以故意毀壞財物罪不足以完整評價李某某的行為。
認定李某某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須著力于對該案客觀證據的認定和把握,一方面準確界定行為是否屬于“危險方法”、是否已經危害公共安全;另一方面遵循“主觀支配客觀、客觀反映主觀”的原則,通過對客觀證據的綜合辨析,準確認定李某某的主觀罪過。具體理由如下:
(一)李某某具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客觀行為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危險犯,認定該罪不僅需要行為客觀上危害到公共安全,還需要該危險方法與刑法第114條、第115條明文列舉的“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具有同質性及危害程度上的相當性,即刑法第114條、第115條中的“其他危險方法”僅限于與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危險物質相當的方法。[1]
1.李某某的行為屬于“其他危險方法”。燒炭自殺系通過炭的不完全燃燒產生大量一氧化碳,導致當事人因吸入過量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這其中必然會經歷一個因缺氧而頭昏乏力、意識逐漸模糊直至昏迷、死亡的過程,在沒有外力介入或者當事人自發采取措施予以避免的情況下,這一過程具有必然性。李某某用膠帶封閉車門縫隙后,在已經點燃炭的密閉車廂內持續吸入一氧化碳,在不介入其他因素的情況下,其必然會逐漸陷入意識模糊、昏迷的狀態,所駕車輛必將失控。此種情況下,李某某仍持續駕駛車輛行駛在城市公共道路上,足以對公共安全產生現實的、緊迫的危險,且這種危險隨時會轉化為對不特定或者多數人的生命健康、重大公私財產的實際損害,相當于一顆行駛在城市公共道路上的“不定時炸彈”。因此,足以認定該行為系與刑法明文列舉的“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具有相當危害性的危險方法。
2.李某某的行為已經危害公共安全。對于李某某的行為客觀上是否已經危害到公共安全,應當結合在案證據,根據案發時間、案發地點、人車流量、行為情節等具體因素進行綜合判斷。
一是案發時間。案發于晚上21時許,雖天色已晚,但案發路段道路監控視頻顯示,路面上仍有較多車輛,且李某某駕車行駛前后持續約20分鐘,時間跨度較長。二是案發地點。案發于城區范圍內,周邊系配套設施較為成熟的居民區。三是案發時人車流量。涉案車輛行車記錄儀視頻顯示,在李某某駕駛期間路面上始終有車輛往來,其先后與上百輛車同向或相向行駛而過,而實際人車流量必然多于視頻中所顯示。四是行為情節。首先,李某某在駕車行駛過程中共發生過2次交通事故,第1次交通事故系因李某某違規變道超車所致,其在已經發生一次交通事故的情況下仍繼續駕車行駛,終因意識不清、車輛失控而發生第2次交通事故。其次,李某某駕車期間有持續約4分鐘的逆行狀態,期間其所駕車輛先后與多輛正常行駛的公交車、私家車相向而過,對向車輛多次向其閃燈示警,此時其行為對公共安全產生的危險已十分緊迫,隨時有發生嚴重交通事故的可能性。再次,李某某駕車逆行期間,已因陷入一氧化碳中毒狀態而無法正常控制車輛,以致所駕車輛撞到路邊綠化隔離帶,但其仍繼續駕車逆行,并有闖紅燈的違章行為。最后,李某某最終因意識模糊致使所駕車輛失控,撞擊他人停放在路邊的車輛,造成人民幣2.9萬余元的財產損失。
綜上,案發區域系城區范圍內的居民區,李某某在實施燒炭自殺行為的同時,駕駛車輛在該區域的公共道路上行駛,持續時間較長,涉及范圍較大,且有發生交通事故后繼續駕車、逆行、行駛不穩撞到路邊綠化隔離帶、闖紅燈、撞擊他人車輛造成財產損失等情節,結合案發時的實際人車流量及李某某在密閉空間內持續吸入一氧化碳導致中毒的狀況,足以認定李某某的行為已經實際危害到公共安全,且已經造成了一定的實害后果。因此,可以認定李某某的行為系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
(二)李某某具有間接故意的主觀罪過
關于犯罪主觀方面,李某某辯稱,其是在積極追求自殺的過程中實施相關行為,并非為泄憤、報復等目的故意駕駛車輛在城市公共道路上行駛,且其自認為駕車期間能夠正常控制車輛、避免發生危險,故其主觀心態應為過于自信的過失。根據在案證據,亦不能證明李某某有危害公共安全、積極追求實害結果發生的直接故意。因此,明確李某某的主觀罪過形式,關鍵在于準確區分間接故意和過于自信的過失。
1.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的過失之區別。“間接故意”,是指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放任這種結果發生的心理態度。“過于自信的過失”,是指已經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但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生這種結果的心理態度。[2]可以看出,二者間有諸多相似之處,即都認識到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都不是直接追求危害結果的發生,但危害結果都發生了,這也是對二者進行區分的難處所在。理論上一般將故意這一責任形式具體分解為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3]因此,可以從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兩個方面來區分間接故意和過于自信的過失。
關于“認識因素”,過于自信的過失雖然認識到了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但對這種可能性轉化為實際的現實性具有錯誤認識,即輕信根據個人能力、經驗等因素可以避免;而間接故意不僅認識到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也認識到這種可能性轉化為實際的現實性,認識的程度比過于自信的過失更高。關于“意志因素”,過于自信的過失對危害結果的發生持否定態度,即并不希望發生危害結果,自認為能夠避免;而間接故意對于危害結果雖然沒有積極追求、希望發生,但是持不反對、不排斥、聽之任之的態度,是一種放任的態度,結果的發生符合行為人的意志。由于犯罪主觀心態存在于行為人的內心,難以直觀進行評判,亦不能僅憑行為人的供述予以認定,需要根據“主觀支配客觀、客觀反映主觀”的原則,結合在案證據進行綜合分析。
2.關于李某某的認識因素。該案中,李某某產生輕生念頭后,通過網絡查詢決定以燒炭方式實施自殺。根據生活常識可知,燒炭自殺必然會經歷頭昏乏力、意識模糊直至昏迷、死亡的過程,在此前提下駕車會面臨車輛失控的危險。李某某具有大學本科文化,接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又專門通過網絡查詢過燒炭自殺的相關資料,對此不可能不清楚;其本人亦承認,選擇燒炭方式自殺是因為痛苦比較小。可見,李某某對于燒炭自殺會對其自身產生的影響具有明確認知。但是,在此前提下,李某某仍然選擇在密閉車廂內實施燒炭自殺行為,并駕車在城市公共道路上持續行駛。
因此,從認識因素方面看,李某某能夠認識到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且其在密閉車廂內燒炭自殺并在城市公共道路駕車的行為已經使這種危害可能性轉化為對公共安全的現實危險。
3.關于李某某的意志因素。李某某在實施燒炭自殺的同時駕駛車輛在城市公共道路上行駛,雖然其本意是追求自殺的結果,但其駕駛行為客觀上已經對公共安全產生具體危險。李某某對此具有認識,仍持續駕車行駛,且未積極采取有效且力所能及的措施予以避免:一是李某某駕駛途中全程保持車窗密閉,且打開空調內循環加速炭的不完全燃燒,為燒炭自殺制造了充分的條件,客觀上加快了其一氧化碳中毒的速度。此時,李某某并未采取諸如開窗通風、關閉車內空調等有效、可行的措施對危害后果予以避免。二是案發路段監控視頻、車輛行車記錄儀視頻顯示,李某某駕車期間車內煙霧彌漫,車輛前擋風玻璃上水汽密布,視線狀況較差,對駕駛安全產生不利影響,李某某并未采取諸如開窗通風、擦拭擋風玻璃、開雨刮器等措施改善駕駛狀況,提高駕駛安全性。三是李某某駕車期間因違規超車與前車發生碰擦事故,但其并未因該次事故而警醒,未采取任何補救措施,而是選擇繼續駕車行駛,最終造成二次事故。四是李某某有沖闖紅燈的違章行為。據其本人供述,其當時明知交通信號燈顯示為紅燈,但為了迅速通行,仍選擇沖闖紅燈。案發路段監控視頻亦可印證這一客觀事實。李某某在明知紅燈、有條件停車等待的情況下,未遵守交通規則,該行為進一步增強了對公共安全的現實危險,體現出其主觀上放任的心態。五是李某某駕車逆行期間,多輛正常行駛車輛與其相向而過并向其閃燈示警,但其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并未及時采取諸如并入正常行駛車道等措施結束危險的駕駛狀態,仍然繼續駕車逆行。在此期間,李某某所駕車輛行駛不穩撞到路邊隔離帶,表明其已無法正常控制車輛,但其仍繼續駕車逆行,與正常行駛車輛相向而過,直至最終撞擊受害車輛。
可見,李某某在車廂密閉、持續吸入一氧化碳、視線狀況較差等不利狀況下,根本沒有積極實施任何補救措施以避免危險的發生,尤其是在已經與其他車輛發生碰擦事故后,其足以認識到自己駕車再次發生交通事故、撞擊其他車輛或者行人的可能性,但其不僅沒有及時停止駕車以避免再次肇事,反而繼續駕車行駛,并陸續有行至非機動車道、碰撞隔離欄、逆向行駛、闖紅燈等違章行為,最終車輛失控撞擊其他車輛造成車輛損毀的實害后果。因此,從意志因素方面看,李某某并不排斥危害結果的發生,其對此持聽之任之的放任態度。
綜上,李某某在能夠認識到危害結果發生可能性的情況下,并未采取積極、必要且力所能及的措施予以避免,而是在密閉空間內持續吸入一氧化碳的危險狀況下駕車在城市公共道路上行駛,在已經發生一次交通事故的情況下仍繼續駕車,并有逆行、闖紅燈等違章行為,在對車輛逐漸失去控制的情況下仍不停止,體現出其不計后果、對可能造成的危害后果不管不顧的放任心態,屬于為了實現自殺的非犯罪意圖而放任危險的發生,足以認定其罪過形式系間接故意,而非過于自信的過失。
2020年,該案一審判決,李某某因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一審宣判后,李某某提出上訴。后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現裁定已生效。
在辦理該案中,檢察人員注意到,李某某系通過網絡查詢到燒炭自殺的方式,暴露出網絡空間治理中存在的問題。加強網絡空間治理,凈化網絡環境,是檢察機關履行法律監督職能、開展辦案延伸工作的應有之義。結合該案,檢察機關已會同相關部門研商,致力于從以下方面落實治理措施,以放大辦案的社會效果:一是強化網絡信息平臺主體責任落實。網絡信息平臺既要加強平臺信息發布前的審核,從源頭上優化內容管理,也要在信息發布后,注重平臺日常運行中對信息內容的及時識別和處置。二是加大有關部門監管履職力度。負有監管職責的部門要加強對網絡信息的內容管理,一方面要嚴格依法整治網絡空間中各類違法和不良信息,加大對互聯網上各類違法違規行為以及相關網站、平臺的查處力度;另一方面要持續健全網絡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受理和處置機制,便于及時有效履職。通過堵漏建制,形成持續性的警示效應。三是開展網絡違法和不良信息法治宣傳。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在網絡空間治理中更應充分運用法治手段,聯合有關部門通過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方式,普及網絡安全知識,提高群眾對網絡違法和不良信息的辨別能力,增強網絡安全意識,主動參與網絡舉報,共同營造清朗的網絡空間。
*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第一檢察部三級高級檢察官[200070]
**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第一檢察部三級檢察官助理[200070]
[1]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五版),法律出版社,第695頁。
[2] 參見張軍主編:《刑法總則及配套規定新釋新解》(第七版),人民法院出版社,第105頁。
[3] 參見陳興良主編:《刑法總論精釋(上)》(第三版),人民法院出版社,第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