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有 有
(西安翻譯學院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5)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提升中華文化影響力,是“十四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目標之一,也是在2035年建成文化強國的必經之路。鄉土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獨特的內涵和深厚的底蘊,是讓世界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精髓的重要途徑之一。陜西是中國當代文學重鎮,涌現出陳忠實、路遙、賈平凹等一大批優秀的鄉土文學作家,在新時代的要求下,優秀的文學作品同樣承載著講好中國故事的重要使命。陜西鄉土文學作品產量豐富,風格大氣,形象地描繪了三秦大地的風土人情,傳達了民族感情與價值觀,構成了一道獨特的文學風景,其濃郁的鄉土語言既增加了極具吸引力的地域特色,又為翻譯工作帶來了挑戰和障礙,嚴重阻礙了陜西優秀鄉土文學的跨文化傳播。目前,國外研究主要聚焦于作家生平、創作歷程和作品特征,不利于學界深入挖掘作品的文學價值和思想內涵[1]。國內研究涉及個別陜西作家翻譯語言本體研究、觀測陜西文學海外接受效果出發的描述性譯介接受研究、考察陜西文學與世界文學詩學差異的比較詩學與世界文學研究,譯介反思方面研究略顯欠缺。國內外對陜西鄉土文學對外傳播研究仍存在諸多不足之處,研究視角及研究主體有待進一步拓展。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略背景下,要建設文化強國,增強文化軟實力,翻譯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尤其是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獨特魅力的陜西鄉土文學,對于傳播西部聲音,弘揚中國文化起著重要作用。
鄉土語言是鄉土文學傳播的載體,周領順[2]將“鄉土語言”定義為一切具有地方特征、口口相傳、通俗精煉,并流傳于民間的語言表達形式,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地的風土人情、風俗習慣和文化傳統。漢語鄉土語言土味濃郁,具有鮮明的中華文化特色和民族特色,是漢語表達的一部分,符合漢語對外傳播的需要,也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一部分。鄉土文學是通過各色各樣的鄉土語言加以表現,因此研究鄉土文學的翻譯就必須研究鄉土語言的翻譯。陜西鄉土文學使用了豐富的關中屬性文化負載詞,它們對塑造人物形象和構建文本環境起著重要作用,使得原文在特定環境中意義豐富、惟妙惟肖,但又帶有強烈的地域限制,阻礙了非本地讀者對原文的積極接受,既是其語言特色,也成了跨文化交流的壁壘,所以鄉土文學翻譯過程的難點即是如何在譯語環境中恰當傳遞鄉土語言的意義。
作為陜西鄉土文學的代表人物,陳忠實一直在國內享有很高的聲譽,其中篇小說《藍袍先生》《四妹子》《康家小院》等廣受好評,長篇著作《白鹿原》更被稱為東方的《百年孤獨》,其作品以其細膩生動的描寫風格而聞名,善于用簡練的語言表達復雜的感情。陳忠實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他在寫作中始終積極使用關中方言的語言特點,有意識地將關中方言作為創作的一種重要表現手段[3],作品中集成烙印關中特色的文化負載詞,富有濃郁的地方文化色彩,在行云流水地描繪間,一個個人物生動形象,一樁樁事件活靈活現。陳忠實對關中方言的精準應用,使得他的作品更貼近本地人的日常生活和語言環境,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感和可信度,幫助作品塑造出顯著的地域特色,烘托文化氛圍,創造出獨特的文學魅力。陳忠實的作品以翔實的描寫和精準的細節著稱,他通過豐富的細節來描繪場景和人物,使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作品中的環境和情感,采用多種敘事結構,如回憶、倒敘、閃回等手法來呈現故事,增加懸疑感和復雜性,也會從多個人物的視角來敘述故事,通過不同角色的觀點和體驗,展示了不同的人物性格、背景和價值觀,從而豐富了作品的層次和深度。陳忠實的作品還會通過內外結構的對比來展示社會和歷史的變遷,以描寫家庭、個人生活和人物關系,反映出大時代背景下的社會變革和影響。被譽為陜派文學大家的陳忠實敘事方式獨特生動、語言流暢、引人入勝,但其作品鮮有英譯本出現,陳忠實在國際舞臺上未能像莫言一樣廣為人知。目前,國內外學者已逐漸關注到陳忠實作品的英譯情況,從陳忠實的散文翻譯中,探討了陜西文學翻譯中的理解與表達[4];從生態翻譯理論出發,分析了《白鹿原》中稱謂語的翻譯[5];以模因論翻譯視角,翻譯了《白鹿原》中民俗文化詞語的英譯策略[6];基于《白鹿原》英譯版,討論了奈達“讀者反映論”與譯文“雅”之間的關系,指出陜西文化是翻譯的難點,要綜合翻譯策略確保陜西文化的正確輸出[7]。縱觀陳忠實作品的英譯研究成果,研究視角及主體較為單一,對其作品的翻譯反思及翻譯策略仍有待探究。
隨著跨文化交流的不斷深入,翻譯已從純語言角度轉向文化角度。20世紀90年代,巴斯奈特在《翻譯、歷史與文化》一書中提出了“文化轉向”理念[8],系統闡述了文化理論的內容:首先,應將文化視為翻譯的基本單位,而不應局限于語篇。第二,翻譯不僅是單純的語言解碼和重組的過程,其中的交流行為更重要,第三,翻譯不僅要追求目標語言和源語言的靜態對等,還要實現和源文化的功能對等。第四,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翻譯原則和標準要加以調整以滿足不同文化的需要和不同群體對特定文化的需求。巴斯奈特認為翻譯的主旨是文化移植與文化交融,翻譯是文化內部與文化之間的交流。文化翻譯理論可以積極推動跨文化交流傳播。
文化翻譯觀關注翻譯與文化之間的相互作用,文化影響并制約翻譯的方式,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能大量且準確處理原文信息,在高度掌握譯語文化的情況下,站在目的語讀者的角度,將原文所傳遞的文化內涵在譯文文化中進行充分表達,即翻譯要充分滿足文化和讀者的雙重需求,使譯文能夠貼近目的語讀者,又能忠于源語,最終到達文化等值、文化交流及功能對等的效果。具有地方特色的鄉土文化更是需要譯者將源語言的文化、民俗等因素進行等值還原,譯者需要深入了解源語言文化,對源語言的含義以及目的語的表達融會貫通,才能恰當將源語意義傳遞至目的語讀者,文化翻譯理論即為譯者提供了一個明確的翻譯思路。
鄉土語言是當地居民在長期生活實踐中形成的口頭表達方式,同時也受到本地區特定的歷史、地理和文化背景的影響,承載著民族的歷史、傳統和文化認同,反映出當地人文風貌和生活方式。鄉土語言中集合來大量民俗文化負載詞,既是語言演變歷程的見證,又保留了古代文化、禮儀和傳統的痕跡。陜西鄉土語言中可窺見古漢語的殘跡,它們是陜西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在語言結構上,陜西鄉土語言注重節奏感,經常使用重復的形式來展現韻律美,增加了語言的獨特性和生動感。陳忠實作為土生土長的關中人,作品中精妙應用關中鄉土語言,敘述古樸、別具風味。
翻譯不僅僅是語言表面上的轉換,而是涉及兩種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交流。異化翻譯最能保留源語言特點,但如果源文化與目的語文化差異較大,很容易筑造傳播的壁壘。鄉土語言在英譯過程中,不宜強求以“忠實”“對等”為原則[9]。莫言作品在西方社會受眾廣,譯者葛浩文功不可沒。葛浩文靈活使用歸、異化策略,將讀者的理解度和可接受性作為翻譯標準,以達到最佳翻譯效果,實現文化交流的目的[10]。因此,翻譯陳忠實作品時,同樣需將歸化與異化有機結合。在翻譯的過程中,巴斯奈特提倡翻譯者應該注重保留并傳遞源語言文本所承載的文化內涵,使目標語言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和感受到源語言文化的特點和背景。翻譯活動不再是基于純語言學,對語言要素進行生搬替換的過程,譯者應以交流為目的,以文化為單位,對源文化進行解碼,在忠于原文的基礎之上,在目的語文化中進行再構。隨著源文化在目的文化中接受度的變化,翻譯策略也應該根據實際需求,進行動態調整,最終達到文化移植和文化交融的目的。
1.音譯加注。陳忠實的作品形象地反映了秦地文化中的鄉土氣息,語言中傳遞出許多獨特的本土文化內涵,由于目標語中缺少相對應的表達,為了保持源語言的特色和語感,可以采用音譯加注釋的方式,其中,注釋可以進一步闡釋語言隱含的文化,如關中地區特定的習俗、傳統、歷史背景等,以便目的語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鄉土語言的使用和意義,感受源文化的獨特性。
在陜西關中地區,人們普遍認為孩子乳名越不好聽,則越容易養育,《白鹿原》中人物的乳名大多與家畜相關,如果直譯,可能會造成目的語讀者的誤讀,如果音譯,則會丟失鄉土稱謂的文化魅力。基于對源文化的尊重,面對乳名翻譯,可以在人名首次出現時采用音譯與注釋結合的方式,對源文化及言語意義進行平行轉換,例,“馬駒”可譯為“Maju(foal,the pet name of Bai Xiaowen)”,“牛犢”可譯為“Niudu(calf,the pet name of Bai Xiaoyi)”,既能交代清楚人名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又能展現出鄉間特有的起名文化,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會發現作品中人物乳名之間在含義上的共性,為進一步理解中國鄉土文化做鋪墊。
此外,鄉土語言中的文化負載詞,同樣也可采用音譯與注釋結合的方式。文化負載詞的含義深植于源語言文化之中,民族色彩濃厚,在翻譯過程中,可采用音譯的方式保留源語言結構中的文化因子,基于文化層面的分析,對源語言的內涵進行解構重組、形成注釋,目的是在保留源語言特色的同時,確保讀者能夠理解其中的傳統文化內涵,達到文化移植的目的。例,“龍王爺”是中國民間特有的神話形象,既不等同于英語文化中的“dragon”,也不等同于西方神話中的“海神”,如借用目的語中現有的詞匯,會造成譯文讀者的理解偏差,可譯為“Longwang(the King of sea)”,其中,注釋即是對龍王的身份地位、所處的環境進行補充說明,有助于目的語讀者理解龍王的文化屬性。“風水”和“陰陽先生”在目的語文化中同樣缺少等值表達,是基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產物。“風水”是古人根據生活經驗總結而出的傳統中國學術體系,主要研究環境、空間與人的關系,可譯為“fengshui(geomanticomen)”。“陰陽先生”是中國民間的一種職業,可譯為Yinyang master(geomancer,a folk funeral profession in China)。隨著中國文化的國際傳播力增強,在英語世界中,已有“風水”“陰陽”等音譯表述,但由于文化差異,英語讀者并不能全面了解其深層內涵,音譯拉進了目的語讀者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距離,注釋為其理解文化背景下的言語意義提供了便利。
2.增譯。當源語言中的表達在目標語言中可能不常見或有缺失時,為了保持文化準確性,可以使用增譯法,添加適當的解釋或描述,以便更好地傳達原文的細節,達成文化與意義的對等傳遞。在陜西鄉土生活中,女性與男性的地位差別很大,農村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主要從事家庭內部事務,很少與外部世界溝通交流,給人的印象是見識少,所以在鄉土語言中,會有“婆娘見識”這樣的詞匯出現,形容人目光短淺,在翻譯過程中,如果只進行意譯,源語言所暗含的農村婦女教育程度的相關信息會丟失。考慮到讀者的接受程度,可以譯為“shortsighted as illiterate woman”,即增譯“illiterate”進行文化補償,即可在目的語中保留“婆娘見識”的修辭方式,又能使得譯文讀者了解陜西農村婦女的文化程度和地位信息,對進一步理解源文本中女性角色的生活現狀,以及時代進步伴隨而來的身份變化等信息,有著積極的作用。
3.意譯及意譯加注。陜西鄉土語言中,有很多區別標準漢語的表達,為了在保留文化屬性的同時,讓目的語讀者更清楚地理解原文內涵,可將鄉土語言中的表達與標準漢語進行轉換,在目標語言中重構言語意義,以弱化目標語讀者對鄉土語言詞匯的陌生感。
如陳忠實作品中,多次出現“鄉黨”一詞,它是一種地方色彩濃郁的稱謂,其含義等同于普通話中的“鄉親”或“同鄉”,“鄉黨”一詞中的“鄉”指的是同一個鄉鎮或相鄰的地區。而“黨”則指同一邊、同一伙人,表示歸屬感或共同體。在陜西方言中,“鄉黨”拉進了同鄉人的距離,是對生活在家鄉或相鄰地區的人們親近友好的稱謂,它突顯了陜西方言中人們注重地緣關系和鄉土情感的特點,在翻譯中,可以將文化內涵向標準漢語靠近,譯為“fellow villager”,以便目的語讀者理解鄉土語言中的基本意義。
陜西鄉土語言常用“沒麻達”,表示“沒關系”或者“沒問題”。“沒麻達”的語氣中透露出關中人豪爽的性格特點,是對別人的熱情回應[11],是一種友好、隨和的表達方式,用于傳達寬容、接納和不計較的態度,通常是對某種情況或請求做出積極回應,表達出對對方的理解、寬容和接受,需要根據上下文,先轉化為標準漢語,進行靈活翻譯。例如,《白鹿原》中鹿子霖曾說“我向冷大哥自薦想從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沒麻達!”。原文中的“沒麻達”是指冷大哥女兒和白孝文的生辰八字契合,在民間習俗的視角下,兩人適合婚配,沒有問題,可譯為“Irecommend myself to Brother Leng to matchmake his daughter and Xiaowen.The birth charts of both individuals are very compatible,there are no issues.”
另有一些具有獨特鄉土特色的表達,在翻譯過程中,需要增加注釋,以達到傳播鄉土文化的目的。比如,《白鹿原》中,白嘉軒問到“你倆的屋里人和娃娃呢?”這里的“屋里人”實則指代的是妻子,在傳統社會中,基于性別角色分工和家庭組織方式,將妻子稱為“屋里人”、丈夫稱為“外頭人”,這種用語反映了在傳統社會中男女地位的差異與不平等。家庭被視為女性的主要領域,男性則在外面負責經濟和社會事務。舊社會中女性常被束縛在家庭事務中,地位往往受到很大局限性,缺乏在公共領域中發揮作用的機會和權力,被期望承擔家務和撫養孩子的角色,因此被稱為“屋里人”;而男性則負責外出工作、狩獵、農業等活動,被賦予了掌控外界事務的角色,因此被稱為“外頭人”。“屋里人”和“外頭人”是傳統社會中的性別分工和性別角色的反映。在翻譯過程中,可以直接將“屋里人”譯為“wife”,以解釋其基本含義,但為保留鄉土語言獨特的文化內涵,可在文中加注釋,進一步解釋說明“屋內人”的歷史文化意義,即Women are expected to take on the role of housework and childcare,and are therefore referred to as“屋里人”(literally,“indoor people”);while men are responsible for work outside the home,such as hunting or farming,and are therefore referred to as“外頭人”(literally,“outdoor people”)。
陜西鄉土文學極具生命力和豐富的文化內涵,但在對外傳播中采用的策略不能一成不變。在文化翻譯過程中,譯者應充分考慮到源文化與目標文化的關系,如翻譯的作品處于目標文化的邊緣,譯者選擇翻譯策略時,需要理解并遷就目標文化系統的規范[12],但也要考慮到文化的積極輸出,在充分理解原文的基礎上,應用文化翻譯理論,將讀者的理解度和可接受性作為翻譯標準,忠于源語環境,將異化與歸化有機結合,靈活使用多種翻譯策略,對陜西鄉土文學進行解構和再創造,對缺失的語義及文化采取補償策略,彌補或替代源語言中某些缺失、模糊或不可譯的語義信息,為兩種語言間的語義差異及文化差異構建溝通的橋梁,使得譯文既能保留源文化特點,又能符合目標文化的習慣和期望,突破陜西鄉土語言的跨文化交流壁壘,讓更多優秀的鄉土文學作品走向世界,積極推動中華文化在世界舞臺上的形象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