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一
他端著槍,貓著腰,密切地注視著四周,眼睛里都是警惕。身后跟著略顯瘦弱的小戰士,學著他的樣子,端著槍,貓著腰,四處巡視。他看了小戰士一眼,繼續往前。天寒地凍,積雪成冰,山上都是焦土,空氣中散發著濃厚的火藥味。他們前進得小心,既小心敵人,又小心滑倒。
“你不該跟我來。我這次是擅自行動。”他低聲說。擅自行動,可能面臨處分。可他報仇心切。他要為戰友為金虹報仇。昨天,五名戰士犧牲了,金虹受了重傷。他是班長,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要找到隱蔽的敵軍,親手殺幾個解心頭之恨。昨天下午找了,未果。今天,他又來找。他相信敵人就藏在山的那邊。他不讓小戰士跟來,他怕連累小戰士。
“你為什么要跟我來?”
小戰士說:“為那些犧牲的戰士,為受傷的金虹,他們都是我的戰友。”
“嗯……金虹漂亮不?”
他問得突然。金虹當然漂亮,這不用問,所有戰士都這么說。金虹是衛生員,不但漂亮,還細微體貼。上次小戰士發燒躺在山洞里,都是金虹照顧的。不知不覺中,金虹走進了小戰士心里。
“如果我光榮了,金虹就托付給你。”不待小戰士回話,他又說。
這話很突兀。在大敵當前萬分警惕的時刻,他竟能開這樣的玩笑,出乎小戰士的意料。或許他不是玩笑,是認真的。這個班,犧牲了五人,只有他們三人活著。他若犧牲了,小戰士便是唯一可以照顧金虹的人。小戰士感覺班長愛上了金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小戰士的心里藏了秘密,不敢和班長說。他不能和班長為愛沖突,他完全沒這個自信。他長得瘦弱,且年齡小;班長長得英武健壯,生龍活虎。
班長說完這話,馬上又掉頭巡視。似乎剛才那話很平常,根本沒往他心里去。小戰士最佩服班長的這種品性,沒什么可以阻止他執行任務,他也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天職。小戰士暫且把這句話壓在心底,端起槍四處觀察,悄悄往山頂爬行。
山地復雜,情況復雜,敵情更復雜。班長戰斗經驗豐富,偵察能力強,他堅持爬在前面,保護小戰士。
“我是自愿來的,我要為戰友們報仇。”小戰士強調著。
忽地,一陣疾速的比鴿哨聲還輕的聲音由遠及近飛了過來。小戰士正踩在巖石上,班長猛地轉身,用力撲在小戰士身上。小戰士還沒弄清咋回事,兩人就滾進了山溝。山溝里都是寒雪,馬上將二人裹成了雪人。班長迅速翻身,朝著鴿哨聲飛來的方向打了一梭子彈。槍聲過后,山坡上很安靜,沒有任何動靜,像什么也沒發生。班長欠著屁股,端著槍四處巡望。小戰士坐了起來,端著槍,機警地望著周圍。
“血——班長你受傷了?”小戰士低聲驚呼。
他用手摸了一把屁股,果然有血。“讓老子抓著,一槍崩了你!”他想站起來,卻疼得咧開了嘴。小戰士趕緊把他扶了起來。
兩人慢慢往回撤。小戰士見他走得艱難,忍不住走到他前面,被他一把拉回。“跟在我后面。”聲音很低,卻擲地有聲。“班長你負傷了,讓我走前面。”小戰士一改之前的溫順,走到了前面。
他突然又咧嘴。他的腿很痛。
二
2010年,我才聽說了這個故事。故事發生在1952年前后。我父親就是那個班長。故事不是父親講的,是故事中的小戰士講的。小戰士已不是小戰士,也到了耄耋之年。我在病房里聽他講述了這個故事。在他的描述中,父親年輕時非常剛強,寧折不彎。他說得沒錯,父親一直不服輸,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雄心勃勃。
我沒見過父親的生龍活虎,那時還沒有我。聽母親說,父親那時很帥,濃眉大眼,寬鼻闊唇,身板硬實得像石磨。父親年輕時的體格,現在已難以辨認。他眉毛白了,稀了,眼簾眼袋都掛了下來,闊唇沒有了彈性,寬鼻也失去了挺拔。用母親的話說,變得沒個人樣了。現在,這塊石磨正趨于報廢狀態——他住進了醫院。
父親脾氣火爆。當兵的人多如此。上過戰場的人,脾氣更甚,點火就著,吼得驚天動地。父親現在吼不動天地了,只能吼動小小的病房。
這是兩人間的病房。父親住140床,139床住著另一位老人。就是這個老人,點燃了父親的脾氣。之后,父親連正眼都不看他。偏偏那是個我行我素的老人,理也好,不理也好,瞪他也好,吼他也好,他都無動于衷。他只做一件事,而這件事更加惹怒了父親。
140床在外面,靠著門。139床在里面。老人叫于援,名字寫在他床頭。這名字怪怪的。于援比我父親早住進來個把月。父親剛住進來時,于援的發問如子彈般密集:“老同志啊,今年高壽?在哪兒退的休?退休前是干部吧?這是您孩子吧?您幾個孩子?”然后,等著父親回話。
不想我父親是個啞彈,竟一聲沒吭,眼皮都沒抬。或許是他這一連串的問題,父親不知道先回答哪條。或許是問得太多,父親根本記不住。又或者是父親討厭這種查戶口式的問話,即便是友好的,父親也不接招。父親就這么個犟脾氣。父親的視線越過139床那雙期待的目光,旁若無人地望著窗外。
窗外只有藍天,瓦藍瓦藍的天。父親喜歡藍天。每次去了郊外,他都會駐足仰望,深情地看著蔚藍的天和天上的白云。他說沒有硝煙的天空,才會這么藍。硝煙消散半個多世紀了,藍天上白云朵朵,晴空萬里。
于援還在等著,直直地望著父親。房間里的氣氛有些尷尬,我只好接了招。“不是干部,普通退休人員。”
得到我的回應,于援來了興趣。也許他并不尷尬。他和我聊起醫院的伙食衛生、醫生的態度和手藝。他是在提醒我,他以先到者的感受,告知我這些,讓我心里有數。他是善意的。即使父親對他冷漠,他依然能有這份熱情,我心存感激。醫院是別樣的戰場,不止有生與死,還有雷區誤區,有許多坑兒,等著你往里填鈔票。于援的住院經歷,是父親的前車之鑒。他提醒了,父親便能輕松越過。
而父親依然不搭理于援。第一印象,仿若一道看不見的屏風,哦不,已是一堵厚實的墻,橫在了兩床之間。偶爾139床撂個話題,拋個橄欖枝過來。140床堅決地豎起那堵墻,擋住來自139床的任何糖衣炮彈。
父親這么做,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一個月之后,他才感到后悔。他豎起的這堵墻,險些釀成他人生盡頭的一大憾事。幸好后來,這道墻及時拆了。
于援每要出病房,或去洗手間,必經父親床頭。一次,他在無意中看了140床一眼,瞄到了140床的卡片。“劉軍?”這是父親的名字,寫在了卡片上。于援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觸電般地怔在了那兒。“你叫劉軍?”他仔細端詳父親,目光滿是疑惑,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綻來,證明我父親不是劉軍,或此劉軍非彼劉軍。
父親正在看雜志,眼睛上卡了副老花鏡。父親老了,一頭稀疏的銀發,胖胖的體態,滿臉老人斑,眼皮和眼袋都松弛下來。見于援在瞅他,父親轉過身去。
父親自然不會心虛。這名字他用了八十五年,從落地那天起,他就叫劉軍。所以任于援瞅來瞅去,父親仍是泰然自若地翻著雜志,仿佛書上有精彩的段子正吸引著他,目光沒法挪開。
接下來,于援做了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伸出手,想掀開父親的被子看父親的腿。未免太無禮了,這是父親所不能容忍的。父親很生氣,猛地縮回腿,又把被子掖好。
陪于援住院的,是他的老伴駱姨。老太太長得慈眉善目,言語溫軟。自父親住進來,就見駱姨里里外外地忙著,攙著扶著,洗衣送飯。這會兒她也拉下臉,生氣地對于援說:“你咋沒個規矩呢?”之后她又向我父親表示歉意。父親一如雕塑,任何風吹草動都改變不了他的姿勢,書不離手,眼不離書。
麻煩從這時候開始了。于援討個沒趣,回到床上開始念誦。不是默念,是念出聲來,念出節奏來。
“劉軍,劉軍——劉軍,劉軍——”如是反復。
越沒人搭理他,越念叨得緊。
“話癆。”父親從此叫于援話癆,并以此代稱。他懶得問話癆叫什么。話癆的話像蒼蠅一樣,在他周邊嗡嗡地叫。“住院是來休養治病的,遇上了話嘮,耳朵沒法清靜了。”父親是個摟不住脾氣的人,他的臉是心靈的顯示器,內心的任何活動都顯示在臉上。他采取堅壁清野的策略,拒絕與話癆對話。作為病友,如此相待,何止不友好,分明殘酷了。我很無奈,沖駱姨擠點笑容:“都是病人,脾氣都大。”
父親不說話了,裝模作樣地捧著雜志。他是粗人,打仗行,看書不行。他小時候就沒上過幾天學,后來當兵才學了點文化。我在書攤上買了幾本軍事雜志來,總算對了他的胃口,現在那些雜志已成了他對付139床的絕好武器。他旁若無人地看雜志,拿于援當空氣。看個十來分鐘,呼嚕就起來了。我暗笑。他看書其實也難受,比聽于援說話好不了多少。
見父親睡了,我找駱姨聊聊,表示一下友好。我問駱姨:“于叔住進來多久了?”
駱姨說:“不到倆月。”
“做手術了嗎?”
“做了,情況不太好。”
尷尬打破了,氣氛卻沉重了。駱姨嘆息。
“我父親本來早該來了,一直等著住139床。”我換了話題,“一直沒等到,只好住140床了。”
我是和駱姨說話的,于援插上話來:“139床他沒資格住,139床非我莫屬。”這老頭,就是不會說話,說出的話總也不中聽。他不知道,我父親一床難求,苦苦等著,都是因為被他先占了床鋪。他說的這風涼話,幸好父親沒聽著。再說了,不過一張病床,普通的病床,何來什么資格?駱姨也笑,說:“住個病床還爭呢,真是越老越小了。”
三
我能感覺到父親的煎熬。于援的誦念如蚊子,時不時在父親耳際盤旋。駱姨阻止了幾回,于援向她揮揮手。看得出來,駱姨在于援心里,并沒有多少分量。于援繼續誦念,唐僧似的,在父親頭上上了緊箍咒。父親說:“去找醫生,調個病房吧。遇上了話癆,作孽啊。”
任父親怎么說,于援都不惱,還笑著說:“老同志啊,現在言論自由。”
父親拒絕搭腔,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操起雜志,把雜志翻得嘩嘩響。
病房當初是父親選的。現在看來,是個錯誤。可之前,他非139床不住。我說139又不是什么吉利數,父親梗著脖子說:“139能打勝仗,怎么不吉利了!”他讓我去找醫生,定了139床再住院。
我找住院部主任了。主任是個40來歲的女人,頭發烏黑,皮膚白皙,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文質彬彬。我問主任:“139床有人住嗎?”我是明知故問。先前我去看了,139床住了人,就是于援,當時我不認識他。主任歪著頭盯著我看,似乎我這樣的咨詢讓她很費解。我換個句式問她:“139床的病人啥時能走?”不想這話更不中聽了,像捅了蜂窩,令主任不快。我愣愣地看著主任,沒覺得這話不妥。我現在只想讓父親早點住院。主任反問我:“如果里面住著你的家人,你會問他啥時走嗎?”我一臉蒙,咀嚼著主任的話,卻不知其味。“小伙子,住我這兒的,都是癌癥患者。你這么問,不是趕著催人家奔上黃泉路嗎?”我頓悟,忙解釋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想給父親弄到139號床位。至于別人去哪,真沒想過。我絕不會想到,這個問題可以嚴肅到生死攸關。我說了原委,主任波瀾不驚地說:“這是病房,不是賓館,住哪張床都一樣治病。該走還是走,與床無關。”醫生對生老病死習以為常,死亡對病人是生命的終結,對醫生不過是翻一張日歷。
為什么非住139床,我始終鬧不明白。父親不多解釋,仿佛是雞黍之約丹青之約前世之約那么慎重,又或是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不去追問,我不是對什么都好奇的人。事實上139床毫無獨特之處,和其他病床一樣。這間病房也是兩張病床,一個衛生間。甚至還差了些,衛生間的門鎖壞了。
主任說:“想住好點的也有,VIP病房。外面是接待室,里面是休息室,應有俱有。我們醫生也會特殊照顧。”
父親并沒有住VIP的要求,他只想住139床。說實話,我也沒那個經濟實力讓他住VIP病房。
“服從醫院安排吧。”主任低頭看電腦。
我沒有離開。我想和主任再商量。“能不能這樣,等139床空出來,您馬上給我個電話,我就送父親住進來?”我想留個電話號碼給主任。
我以為這是個小小的要求,沒想到再次驚到了主任。主任抬起頭,看著我良久,說:“小伙子,我是醫療專家,不是門衛不是接線生,我分分秒秒都在與生命抗爭。”無論是誰,一旦與高尚掛上鉤,免不了讓人肅然起敬。主任拔高了自己,我不能無動于衷。我不住地點頭。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小伙子,病人要都像你們這樣,我這主任還能治病救人嗎?干脆做護工去了。”
我明白了。人家是專家,每分每秒不是用錢能衡量的。不過從主任的話里,我得到了重要啟發。我快步走向走廊盡頭,在茶水間找到一個護工。這項低級任務對護工來說,是個好差事。他之前一定沒遇到過。我留了電話號碼,付了100元小費。護工樂壞了。
后來護工隔三岔五來電話,說139床那人一直沒走。我又想起主任的話,再這么等著,便有催人命赴黃泉的意思了。父親的身體也實在等不起了,我和父親商量好幾回,雖然不是139床,但挨著139床,父親勉強答應住140床。
父親多少年都保持著軍人本色,不喜歡折騰,喜歡干脆利索。唯有病床這事,他不惜代價。他讓我無論如何找主任,堅決調換病房。139床每每念經,他便跟孫猴子似的,頭痛欲裂。
“小伙子,醫院是啥地方啊,哪有挑病房的。”主任說話還算親切,但口氣沒有商量余地。她說挑病房換病房這情況,她做了幾十年醫生,若非特殊情況,還沒遇到過。
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我尷尬地賠著笑,說:“對不起主任,換病房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親的意思。他是病人,病人的心情您是懂的。”我盡量把話說得婉轉,“這可能是一名癌癥患者這一生最后的請求。”
主任依然不為所動,說:“我這兒面對的都是癌癥患者,他們的任何請求都可能是最后的請求,我都能答應嗎?”主任走到我面前,說,“住普通病房是看病,住VIP也是看病。住哪不一樣是看病?”
她說得沒錯,句句是理兒。如果不是父親的請求,我幾乎就放棄了。可一想到痛苦的父親,我就揪心疼痛。我力圖說服醫生,讓父親安靜地走過最后的日子。我說:“主任,我父親上過戰場,對國家也是有貢獻的人。看在這份兒上,能不能調換個病房?”
主任笑了,說:“小老弟啊,在這個城市里,身份顯赫的,對國家有貢獻的,不計其數。你父親這樣的人,能排一個團,信嗎?但來了這里,他們只有一個身份:病人!”她拿起一個文件夾,要出辦公室。
我跟在她后面。我說:“139床那病人,我父親實在受不了。”我本不想搭上于援,換房是自己的事,不能把責任推給別人。“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叫我父親的名字,我父親沒辦法和他住一起。”
“139床的病人話很多?他不是挺正常的嗎?”主任說,“他住進來幾個月了,沒聽過反映嘛。病人之間要相互理解。”
駱姨也說過,于援只是健談,沒這么神神道道的。就是我父親來了后,于援才變了個人。
我唯有嘆息。
四
那天,母親來醫院。母親和父親是在抗美援朝中締結的愛情。后來結婚,生下了我。現在做奶奶了,忙著照顧兩個孫女,偶爾來醫院。做奶奶不容易,本該享清福,可到了晚年,依然是家務活的頂梁柱。母親要做飯,還要接送兩個孫女上學。我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家務,更不會洗衣服。母親讓我在醫院陪父親,家里的事全交給她。
上午九點,母親送完孫女,直接來醫院。父親那會兒正在睡覺,母親站在床邊和我小聲說話。母親問我:“啥時候做手術?”我說:“還沒定。”
從我母親進門起,于援就一直在打量母親。他本是個好客的人,見有人進來,免不了心生好奇。我們并不介意。父親正在睡覺,睡得沉,有了鼾聲。母親在父親床前站著,小聲和我說話。于援突然在背后叫道:“金虹,你是金虹?”
這太突然。金虹是我母親的名字。我和母親都嚇了一跳,一起回頭看于援,不明白他怎么會認識我母親。
母親走過去,疑惑不解地說:“是我,金虹。您老是?”
于援的舉動總是出人意料。他“啊”地大叫一聲,掀起被子下了床,把衣角拽了拽,一個立正,一個敬禮。動作利索,完全不像個病人。“報告金虹,我是139師戰士于東!”
“于東?”母親不由分說,猛地抱住于援,一時無語凝噎。母親完全不顧忌別人的存在,緊緊抱著于援,眼睛都濕潤了。其實我倒沒什么,我是擔心他們這樣親密,會不會招來父親的醋意。不過都快九十歲的人了,想必父親也能坦然。
駱姨很坦然。一個陌生老太去擁抱她的老伴,其中必有故事。我是這么猜想的,想必她也想到了。而且,于援自報家門時,竟說自己是戰士!
“老劉,老劉!”
等他們松開,才發現父親正在盯著他們。沒等母親解釋,于援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向著躺在床上的父親行了一個軍禮:“報告班長,我是139師戰士于東!”
父親吃了一驚。他從床上坐起,迅速站在地上,連鞋子都沒顧上穿。父親用手指著于援,說:“你,是于東?”說完他突然抱住于援,比母親剛才的擁抱還緊。“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父親很動容。母親在一邊揉著眼睛。于援說:“我又何嘗不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發誓一定要找到你。蒼天有眼啊,讓我在人生最后關頭,竟真的找到了班長。”
父親松開于援,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會兒,說:“好你個于東,竟然潛伏在我身邊個把月。唉,我這個偵察兵真是老了,徹底廢了。”
我基本弄清楚了。這個于援,是父母在朝鮮戰場上的戰友。而且父親還救過于援的命,并因此負了傷。朝鮮戰爭過去五十多年了,于援和我父母就失散了五十多年。這些年,他們像銀河系里的行星,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轉著。大半輩子運轉累了,才偏離了正常軌道,偏到醫院來,竟然撞上了。
老友重逢,已是暮年,光景不免慘淡。于援看著我母親,說:“曾經的軍花,如今也滿頭白發了。”我母親說:“80歲的人了,能不滿頭白發?”于援和父親也都滿頭白發。歲月的風霜,留在他們身上,須發盡染。于援說:“當年的老班長既英勇又英俊,如今也是英雄遲暮啊。”父親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人生就這么個過程。”
駱姨和我一直僵立在一旁,連思維都僵硬了。于援轉身拉過駱姨,說:“這是我老伴。我們沒有孩子。”又對駱姨說:“他就是——”
“他就是為你擋過子彈的老班長吧。”駱姨接過話,對父親說,“他常和我提起您,說您為他擋了顆子彈,否則他早就光榮了。”
我父親笑了,說:“別聽他的,戰場上擋顆子彈,就像平時擋個風,算個啥!再說了,他要真的中了那顆子彈,也算不得光榮。還記得不,當年咱倆擅自行動,結果雙雙受了處分,都是我連累了你。”憶起當年,三位老人都笑了。
“總算找到你們了,他的心愿終于了了。”駱姨說話時面含微笑。
于援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你們。寫信問了幾個戰友,都沒有你們的消息。”
母親說:“我們也在打聽你,也沒有結果。”
父親說:“那時沒有手機,只能寫信。當兵時都留家庭地址,早過時了,根本聯系不上。”
于援說:“這是我的錯,不怪你們。”
于援退伍后,被安排在液化氣站工作。液化氣站是國營的,后來冒出了許多民營液化氣站,國營的就被擠倒了,于援只好另謀出路。歲數一年年大了,先做門衛,后做保安。“回想這些年,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當兵那年月了。四十歲那年,我突發奇想,將名字改成了于援,以紀念人生中的輝煌。”
父親說:“你要是不改名,我早就認出你了,也不至于和你橫眉冷對。”
于援說:“我懷疑過你。可你這名字,同名的太多。我這些年遇到過四五個叫劉軍的,他們長得都不像你。但一聽到他們的名字,總會勾起我對你們的回憶。”
母親指著父親說:“他也這樣,總是忘不了年輕時的事。閑來無事,總要拉上我回憶回憶。”
父親說:“那可是陳年老釀,越品越有味。”
母親輕輕地抹著眼角。
聊了半天,父親才想起我,說:“快過來,見過你于叔。”
我恭恭敬敬地給于援鞠了個躬:“于叔好!”
于援打量我一會兒,對我父親說:“眼睛像金虹,個子比你高,沒你年輕時粗壯。”
父親說:“他們這代人生活優越,沒吃過苦。”
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健實似塔,粗壯,彪悍。打仗時更是驍勇無比,一兩個敵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父親膽大心細,經常一個人摸到陣地執行偵察任務,遇上幾個敵人,先斬后奏,直接行動,干了再說。為這事,他沒少挨批評。現在父親消瘦多了,已不復當年的硬漢形象。日子是一個圈套,每個人都要鉆進這圈套,被日子折磨成另一番模樣。
這時我想到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我對駱姨說:“這下好了,不用換病房了。”
父親擺擺手:“給總統套間我也不換。”
“換,一定要換。”于援卻堅持說。
我和駱姨都愕然。父親沒有驚愕,他笑著說:“我不同意,誰都休想換房。”他又找回了當班長時一言九鼎的威風。
駱姨說:“咋了老于,腦子缺氧了?找恩人找了多少年,現在找到了,咋還要換房呢?”
于援說:“我不換房,我要和老班長換床。老班長在此,我就沒資格住139床。老班長,你住139床,我住140床。”
這是父親夢寐以求的床,可現在他卻推辭了。他不能奪人所愛。于援當初住院,也是沖著139床來的。朝鮮戰場上,他們所在的,便是139師。從此,139這個數,對他和于援有了別樣的意義。139這個數,也成就了他們一生的緣分。139讓他們成了戰友,139又讓他們老友重逢。
兩人為這事爭讓著,我只好把主任找來。我問主任:“改下床號可以嗎?我爸住139-1床,于叔住139-2床,不就皆大歡喜了?”
主任啼笑皆非,既為他們的重逢感動,又為他們的病情惋惜。主任沒再為難,破例答應了。
這個困擾了我好些日子的難題,終于塵埃落定。病房里漸漸安靜下來。失散了幾十年的戰友在這個場合相逢,所有不快一掃而空,唯剩重逢的喜悅。父母和于援說了許多話。先敘年輕時的事,再敘別后的事,一直敘到眼前。
于援說:“金虹啊,嫁給了老班長,這輩子肯定很幸福吧。”
母親開玩笑地說:“湊合過唄。當初就沖著他這個性來的,錯照錯來吧。”
三人都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母親又拉過駱姨,說:“這些年,多虧有你照顧小于。你辛苦了。”
于援說:“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前面那個老伴臥床八九年,都是她服侍的。我60歲那年才遇見她,以為能讓她過得輕松點,不想我又臥床了。唉!”
駱姨說:“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的呢。咱倆順風順雨也過了二十幾年,有啥不知足的。”
我母親給駱姨點贊:“大妹子說得對,誰老了不體弱多病呢?老了就得相互照顧嘛。”
于援問我父親:“你說,她倆像不像?”
父親瞅了瞅:“都是女的。”
母親和駱姨大笑,于援說:“你看她倆的嘴唇、人中、唇線,是不是一模一樣?”
父親沒有看,我仔細看了。老實說,簡直就是兩個模樣。
母親問于援:“在遇到小駱之前,你一直沒結婚?”
于援風趣地道:“沒有。我一個搬液化氣的,哪個丈母娘舍得把閨女許給我啊?”
駱姨笑著說:“別聽他的,他和我說過,年輕時追他的女孩夠一個排。”
說笑過后,父親問起于援的身體來:“啥病啊,小于?胃潰瘍還是結石?”
于援說:“住這兒的能有好的嗎?胃癌。”又道,“這層樓住的都是胃癌。”如此聳聽的字眼,于援輕松地說著,仿佛是一個傷疤,很快就能愈合。
父親一下被定了身,半晌不能動彈。
于援的話像一粒子彈,呼嘯而至。父親被擊中了。
對于病情,父親是不知情的。我和母親一直瞞著他。母親說他是硬漢,是一塊鋼。跟他說了實話,怕他承受不了。所以父親一直以為自己是胃結石,不想今日于援揭了蓋兒,令人猝不及防。母親連做個手勢都來不及,于援的話已噴薄而出。
后來我問駱姨:“你咋把病情告訴于叔了?”駱姨說:“住這兒來的,誰都明白。”
父親從驚愕中恢復過來。曾經的硬漢,剎那間變得手足無措。他用手指著于援:“你再說一遍!”
他的反應令于援也手足無措,于援沒料到他不知情。
“不可能!”沒等于援說話,他的那股倔強又回到了身上。“我怎么可能是胃癌?”他用力一揮手,又轉臉看我母親,希望能得到認可。母親顫悠著說:“還沒確診。來住院就是做進一步檢查。”
“不可能!”他再次揮手,驅趕蒼蠅似的,仿佛要把癌癥驅趕。他自信他的身體是鐵打的,百毒不侵。
然后,他躺到床上,不說話。連續兩天,一言不發。這個包袱太重,母親擔心他承受不了。我也有點怕,父親一直黑著臉。母親接替了我,留在醫院照顧父親。也是因為見到了老戰友,母親珍惜這段來之不易且來日不多的時光。母親給父親弄來好吃的。父親抿緊嘴唇,連筷子都不碰。母親說:“不是還沒確診嗎?”父親眼睛紅紅的,說:“老金啊,你不用安慰我。我需要一點時間。”于援大聲吼道:“我一個戰士都挺過來了,他憑什么挺不過來?想當年,一個班都犧牲了,就剩咱仨,我們都快瘋了,他先扛住了。就這點事,他垮了,不配當班長!”
五
白雪皚皚的戰場上,一個班的志愿軍戰士埋伏在山頂上。忽然,敵機飛來,一陣狂轟濫炸,戰場上只剩下劉軍、于東和金虹。金虹受了重傷。不過是頃刻之間,那些戰友們就成了烈士。
劉軍和于東跑過去。劉軍抱起金虹,跑到一塊巖石后面。于東急忙幫金虹檢查傷口。
劉軍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要為戰友們報仇,要為金虹報仇。他背起金虹,于東背起金虹的衛生包,迅速撤離。
于援說起這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歲月可以帶走許多事,但永遠帶不走這件事。父親記得,母親也記得。于援說起這段事來,母親又落淚了。父親的眼睛也紅紅的。他們想起了那些犧牲的戰友。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但這份經歷了戰火淬煉的感情,不同于普通友情。那種生死與共的戰斗經歷,只有在戰火中才能真正體驗到。父親緊緊捏著拳頭,說:“五條鮮活的生命,就這么沒了。”于援說:“一轉眼,他們犧牲快60年了,我至今仍記得他們的樣子。”母親抹著眼角,惆悵地說:“我這條命,算是撿來的。”父親無比感慨地說:“軍人的生命說輕很輕,一粒子彈的重量。說重很重,能扛起保家衛國的重任。”
“他們一生的長度,只有二十來年,卻活得精彩,活得了不起。”母親說。
于援說:“比起他們,我們活到了今天,該知足了。”我突然明白,于援講這個故事,是在開導父親。
“知足了。”父親已接受了事實,并未如我和母親所擔心的那樣。“只是可惜了你。”父親站起來,走到于援面前,抓著于援的手。
于援問:“可惜什么?”
“你還年輕。”父親說:“我沒記錯的話,你比我小四歲。”
于援說:“我也知足了。能和老班長并肩去另一個世界作戰,是我求之不得的福分。”
父親慨嘆:“小于啊,生死不過一扇門,一步之遙。這扇門既然為我們打開了,就從容走進去。壽盡而死,福盡而死,意外而死,自如而死,早晚都是死。我想開了。我們沒能像戰友們那樣戰死沙場,但也曾為國殺敵,做過貢獻,死而無憾了。”
于援抓著我父親的手,說:“老班長,我就知道,你能挺住。”
母親臉上露出一絲寬慰,說:“別總說死啊,一紙診斷書,未必能置你們于死地,好好地活著。”
父親說:“對。不就是癌癥嗎?你怕了它,它就猖狂。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父親的豪情如潮水襲來,覆蓋了前兩天的消沉。母親豎起拇指,為他點贊。于援也叫好,跟著鼓掌。于援說:“我也挺過來了,無所謂。”
父親捶了捶胸,說:“我感覺自己還硬朗著呢。只要咱哥倆意志不垮,再活個十年八年沒問題!”父親又倔上了,決不認輸。
于援說:“老班長啊,這可不是戰場殺敵,憑著股干勁啊。敵人已打進咱內部了,正在瓦解我們的陣營。”于援用手指著自己的身體。
“瓦解個屁?我就不信它能瓦解老子的陣營?我這陣營經營了幾十年,說瓦解就瓦解了?休想!”父親梗著脖子,皺著眉頭,和于援杠上了。父親的抬頭紋像高高的田壟,胡子跟一根根鋼針似的。
于援擺擺手,笑道:“就咱這陣營,都腐朽了,不攻也自破。”
父親聽不得于援這頹廢的話,斷然揮手,說:“小于啊,你怎么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是軍人啊,我們的陣營不會腐朽,我們還要強固它。不管多大的風雨,都休想整垮我們的陣營!”
于援卻不依不饒:“老班長啊,你以為這是換塊磚瓦就能解決的事嗎?咱這身上的磚瓦都疏松了,一碰就散架。”
父親換了語氣,拉著于援坐在床邊,說:“小于,還認我是老班長嗎?”
“當然,永遠的老班長!”
“好。”父親伸出手,握住于援的手,“明天開始,早上出操訓練,一天不落。行不行?”
于援笑了,說:“行。”
父親大喝:“響亮點!”
于援扯起嗓子,公雞般地吼道:“行!”
父親又回頭看母親。母親心領神會,笑著說:“行!”
父親給我打電話,命我送幾身軍服來,說出操要穿軍裝,精神!
我在衣櫥里找出幾身軍裝。這些年,家里的衣服買了穿,穿了扔。唯有軍裝,一件未扔,一直整齊地疊放在衣櫥里。
我把軍裝送來, 笑問母親:“父親唱的是哪一出?這老胳膊老腿的,感覺是要再當兵啊。”母親也笑,說:“這么多年了,他不都這樣,渾身斗志,一身軍魂,這么多年都保持著軍人的做派。”
這我知道,在家里凡父親看不慣的事,都要上升到軍事的高度。我做事慢了半拍,他就責備我,說在戰場上你就得吃槍子。我就是在他的軍事化管理下長大的,最終卻沒長成軍人。考了大學,畢業后找了份工作。
六
天還沒透亮,我就被聲音吵醒。護士來量血壓。
父親早醒了。他是病房里第一個醒來的人。護士沒來之前,他就睜著眼了,在那兒安靜地躺著,不驚擾別人。駱姨和母親陪在醫院,天天夠累的,躺下去就像散了架。父親想讓她們多睡會兒。
護士進來了。母親和駱姨都起床,配合護士。母親掀起父親的被子,護士把體溫表放在父親腋下。父親和母親說了好多回,不用她起來。母親還是我行我素。量了體溫,護士說:“偏高。”母親又抓著父親的手,配合護士把血壓計臂帶纏在父親臂膀上。一會兒,護士說:“偏低。”父親這幾天,體溫和血壓都不太正常。
護士給于援量血壓。駱姨睜著蒙眬的眼。母親說:“你睡吧,我來。”駱姨不好意思。母親已把溫度計放在于援腋下,然后給于援纏上臂帶。護士量了血壓,說:“正常。”又量體溫,說:“正常。”
父親坐了起來,喊:“小于,起床,出操!”
“是,老班長。”于援坐了起來。
父親穿戴整齊,去了趟廁所。回來見駱姨還躺在小床上,喊道:“小駱,別睡了,出操!”
“啊?”駱姨揉著眼睛,有些始料不及,說,“出操是當兵的事兒,我去干啥?”
“都去!”他說,“軍人的家屬,就要有軍人的樣子!軍令如山,不得違抗!快點快點。”
母親說:“你就別為難小駱了,她一天下來夠累的。”
于援說:“走吧走吧,聽老班長的。下去散散步,鍛煉鍛煉。”
等駱姨洗漱完畢,母親陪著駱姨,一起出了門。
到了花園外,父親指揮著,于援和母親還有駱姨站成了一排,父親自己站到了最前面,打著手勢說:“站整齊了,步調要一致,挺胸,昂首,眼睛正視前方,齊步——走!”
駱姨在最后面,看前面三人走得有模有樣,步調一致。母親多年沒走步,人也老了,走起來依然有模有樣。駱姨走不出他們的步調來,只能踩著細步,懶散地走,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四人小分隊,圍著花園走,一圈又一圈。
“一、二、三、四——”
父親喊起了號子,母親和于援也呼應著。駱姨張不開口。她走了一輩子的路,也沒喊過號子。父親停下來,走到駱姨面前,說:“喊號子才有力量,才能一致。你試著喊。”駱姨不好意思,擺著手說喊不出來。母親拉過父親,說:“別為難小駱了,老百姓走路,哪有喊號子的?”
出操回來,沖了個澡,父親說要開個會,交代幾件事。
“第一,明天統一著軍裝,老金回家找身軍裝,給小駱穿上。”母親說:“我的衣服小駱穿不了。”父親說:“將就穿,就早上那一陣子。”
“第二,明天早上五點半準時出操,不得賴床。”母親說:“小駱一天也夠累的,就別出操了。”父親說:“累了回來再休息,不在乎早上那一陣子。”
“第三,咱們是一支隊伍,紀律要嚴明。出操時必須喊口號,走路要有軍人的氣概。”母親看了駱姨一眼,不反駁了。反駁也無效。
于援笑道:“老班長,咱還能走出氣勢來嗎?這身皮囊,余額不足,充值都充不進了。”
父親不喜歡這種消極言論,他板著臉,批評于援:“小于啊,這話不對,你還有點當年志愿軍的銳氣嗎?余額不足咋了,加強鍛煉不就是充值嗎?”
第二天早上,四人都換上軍裝,到花園出操。這回果真有軍人的氣勢。雖然沒那么堅定豪邁,但一色的軍裝,平添了幾分莊嚴和威武。
父親在前面,大聲吼著號子。到底是老了,聲音嘶啞如風沙來襲。駱姨也張開嘴,輕聲喊著號子。于援做過手術,身體弱,走得慢些,落在了后面。父親喊于援:“別掉隊啊。”于援快步跟上,喘著粗氣。駱姨扶著于援,問他行嗎。于援點點頭,說不出話。
花園外有晨練的人,被這陣勢吸引,盯著他們看,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更有幾個男人,索性加了進來,排在后面,一起喊號子,吼得氣勢了得。
于援堅持了幾天,顯得有些疲憊。早操回來,就躺在床上,休息個把小時才緩過勁來。父親稍好些,也要休息半小時才能恢復體力。母親勸父親:“別出操了,小于做過手術。”父親笑問于援:“能堅持嗎?”于援像充了氣的皮球,信心滿滿,說:“老班長,能!”父親笑了:“這才是139師的戰士。小于啊,只要堅持不懈,加強鍛煉,過三五個月,咱就能出院了。到時候咱去旅游,去朝鮮,那是咱戰斗過的地方。”
那天出操回來,撞上了主任。主任奇怪他們干啥去了,于援說去出操了。主任說:“你們不能出操,特別是139床,他剛做過手術,狀況并不好。”父親粗著嗓門頂撞主任,說:“不出操那還叫軍人?”主任心平氣和地說:“老同志,到了您這個歲數了,散步可以,劇烈運動就免了吧。”于援說:“主任您放心,我聽老班長的,行不行我自己知道。”
出操照舊,風雨無阻。這么堅持了一周,父親氣色不錯,說話聲音也高亢了,似乎找回了當兵的感覺。他現在話也多了,時不時聊聊戰場上的事。于援聽著,偶爾附和幾句。
幾十年過去了,戰爭年代的故事幾乎沒人提起。那些燦爛無比的光芒,早已落滿了歷史的塵埃。
又出了一段時間操,不只于援,父親也表現出心有余而力不足。天天堅持出操,其實并未給父親和于援的身體充值,反而消耗了他們的余額。
于援堅持出操,是因為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班長,最大的心愿得到了滿足。聽老班長的話,天天出操,仿佛又回到了當兵的年月。他很樂觀,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父親并不懼怕死亡。可他不服輸,他不肯向任何勢力低頭。他不信,他這副錚錚硬骨會被病魔壓垮。他要戰勝病魔,再活個十年八載,來證明自己無往而不勝。他卻忽略了,多少壯士豪杰,斗天天輸,斗地地敗,斗人人讓,最終卻輸給了身體,輸給了病魔。
在不遠的人生歸途上,父親和于援依然能做到談笑自如。回憶成了他們最大的樂趣。失散了幾十年,有很多舊事可以重提。說起舊事,有感慨,有快樂,有惆悵,有滿足。
偶爾,他們也會憧憬一下未來。他們的未來沒有無限好的夕陽,只有一點點接近地平線的晚霞。那天出操回來,于援洗了臉,躺在床上休息。父親也躺在床上休息。于援說:“人固有一死,死并不可怕。老班長,咱倆不如來個約定如何?等咱倆百年之后,就葬在一起,去了天堂,還做親密戰友。”
父親側過身,對于援說:“好,好好!”仿佛這是個很有創意的約定,正合他意。于援說:“你還是班長,我還做你的戰士。”父親謙虛了:“這個不能約定,連里說了算。”又轉臉叫過母親和駱姨,說:“等我們死了,把我們葬一塊,下輩子我們還做戰友。”母親和駱姨正在閑聊家庭瑣事,聽到這突如其來的約定,脊梁涼颼颼的。母親說:“好好的日子,盡說不吉利的。”
父親說:“有啥不吉利的?早晚的事,就這么定了。過幾天你們去青龍山公墓,幫我們選墓地,緊挨著,過幾天我們也去看看。”
母親摸著他的腦門,說:“燒糊涂了吧?”
父親推開母親的手,問于援:“咱的墓咋個擺法,是一左一右,還是一前一后呢?”
于援說:“一左一右。左為上,你是老班長,你在左,我在右。”
父親推辭。他不能事事都占上風。父親說:“這輩子我做了班長,已經占了上風。下輩子你占上風,風水輪流轉嘛。你在左,我在右。”
于援擺手,他拍床。兩人吹胡子瞪眼睛,互相謙讓,互不相讓。這樣的爭執,感覺他們不是去了另一個世界,而是去了另一個疆場,仿佛未來的世界是他們新的沙場,新的開始。
他們還在商議。于援說:“不如這樣,咱倆的墓碑一前一后,這樣公平。”父親茫然地看著于援:“那,誰在前啊?”于援說:“當然是你,你在前面公平。”
父親覺得也不公平:“我在前面,不又搶了你的風頭?”于援擺擺手說:“你是班長,你不沖鋒在前,難道讓我這個戰士往前沖?那你還是班長嗎?”
“哦,哦哦。”父親竟然恍然大悟了,說,“有理有理,我是老班長,我必須在前面。我不在前面,不成了縮頭烏龜了,那還是班長嗎?”
于援設了個小圈套,就把父親整蒙了。父親真是老了,思維明顯遲鈍,他只能憑直覺去評判于援的話。作為班長,無論何時都應沖鋒在前,享受在后。這是父親的本能思維。
于援說:“就是,不管風吹浪打,你先頂著。”
“就這么定了。”他向母親一招手,“我在前,他在后。過去我和他去雪山巡邏,就這么定的。”
母親瞅著兩個老糊涂,一時無語。
父親的反應忽然又不遲鈍了,他把于援的話題深入了一步。他說:“小于啊,你說咱墓碑上寫點啥呢?劉軍之墓?于援之墓?是不是簡單了點?”
“你還想咋的?把你的戰斗事跡都寫上去?把你的軍功章也鑲上面?”
“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應該寫:中國人民志愿軍139師戰士,劉軍之墓。”
于援哦了一聲,說:“這個主意不錯,我也寫:中國人民志愿軍139師戰士,于援之墓。”
母親笑了,說:“碑上刻那么多字,那不是墓碑,是摩崖石刻了。”
父親說:“也是。寫那么多字,太長了。”
于援說:“是啊,字太多了。那就寫:戰士于援之墓。你的寫:班長劉軍之墓。”
父親笑了,說:“又不是軍長師長,小小班長還想留名千古?罷了,也寫戰士吧。”
于援也跟著笑。
母親后來把這事交給了我。母親交代得很認真,要我務必做到。我很認真地去辦了,實現了兩名老兵最后的心愿。
七
如于援所言,他們的身體充不進值了。出操這些日子,未能給身體充值,反而多耗了體能。現在,他們明顯感覺到,余額快沒了。
于援又堅持了幾天,才對父親說:“老班長,我怕是不行了。”于援停下,站在花園里喘息。父親其實也在強撐著,他也出現了疼痛惡心的癥狀。但父親好強,沒有表露出來。他看于援實在走不動了,說:“今天開始批給你病假,其他人繼續。”于援扶著樹,大口地喘氣。父親堅持著,他堅持著軍人的風范。放棄出操,他覺得對不住自己守了一輩子的兵心。
后來于援不出操了,父親帶著母親和駱姨繼續出操。母親看出他是在強撐,想讓他休息。父親不肯,說自己還行。現在列隊的順序已悄然變了,母親在前,父親在后,駱姨居中。母親看出來了,只是不忍挑明,怕傷了父親的自尊。他們夫妻恩愛一輩子,任何一個細節,彼此都能讀懂。現在的隊列是自然形成的,也不喊號子了。沒有力量的號子,不如沉默。父親不得不承認,他與病魔抗爭了這些日子,結果是無效。或許不久,還會以失敗告終。
兩天后,父親被推進了手術室。于援和母親一直守在手術室外。趁這空當兒,于援又說起他和父親年輕時的故事,說在戰場上我父親特勇敢,瞧不起貪生怕死之輩。說他那會兒膽兒小,后來一次,遇上了一個敵人,班長繳了敵人的槍后,把敵人丟給了他。他和敵人動起手來,敵人出手快而狠,招招致命。他開始處于弱勢,迫切希望父親能出手相助。父親卻事不關己,坐視不管。他被激怒了,全力反擊,狂出鐵拳,終于反敗為勝。此后,他再沒熊過,跟著父親打了十幾場仗,打得又狠又準。
于援這么聊著,就分散了母親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
將近三個小時,父親才被推了出來。父親閉著眼,很是羸弱。母親拉著醫生,醫生摘下口罩,說很不好,晚期。
做了手術,父親精神大不如前。父親躺在床上,聲音如一絲線,從139-1床飄到139-2床。“小于啊,我要先走一步了。”這次手術,父親感覺到力不從心。他的日子不多了。
“熊包!”于援第一次這樣罵父親,“我活著,你就走不了。”于援的聲音也弱了,聽不出氣憤來。但父親能感覺到,于援是氣憤的。
父親說:“我的余額快用完了。”
于援說:“每次都是你搶在前面。這次,你得讓我走在前面。”
父親累了,閉著眼說:“我是班長,生死關頭,我必須走在前面。”
于援說:“你又瞧不起我,我是貪生怕死之輩嗎?”
“你要是貪生怕死,老子早把你開除了。”父親想笑,已擠不出笑容。聲音像牽了線的風箏,在兩張床之間飄來飄去。
于援一聲微嘆,半晌說:“好吧老班長,你先走,我隨后就來。”
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日薄西山。后來又做化療放療,已回天乏術。疼痛像一把鋸子,鋸噬著父親的身體。父親開始嘔吐,嘔吐物中帶血,解手是黑便。聽老人們說,老人解黑便,是肚里的東西壞了。于援側著身,咬著嘴唇自語道:“班長的日子不多了。”
父親開始拒絕一切醫療。再疼,他也忍住。頭上的汗大粒大粒地掉下來。母親心疼他,幾次想請醫生來,都被父親制止。父親想走了,他不想再拖累母親。照顧病人是體力活,不容易。疼就疼吧,疼到自己解脫了,母親也就解脫了。于援說:“班長是鐵打的軍人。”
一個月后,父親走了。經歷了劇烈疼痛后,他安詳地合上了眼睛。
母親哭得很兇,淚如泉涌,勸都勸不住。母親失去的,不只是一生的伴侶,更是一生的戰友。母親親自為父親穿上了軍裝。
于援也穿上軍裝,戴上軍帽,顫顫巍巍地站在父親遺體前,恭敬地向父親行了個軍禮。于援說:“老班長,你先走,我隨后向你報到。”
病房里一下冷清了。失去了戰友,如同失去了支撐,于援散了架似的,臥床不起。母親沒走,她要送別戰友。這是最后一程了,她舍不得離開半步。母親讓駱姨抽空回去歇息,她留下陪于援。駱姨走了,母親坐在床邊,給于援喂水。于援說話了,聲若游絲。
“金虹,我想和你說句話。”
“你說吧。”母親把耳朵湊到于援跟前。
“其實在朝鮮戰場上,我也愛上了你。這事埋在我心底,但我從沒說出來。班長救過我,這份戰友情高于一切,所以我選擇了沉默。這些年,我一直在為你們祝福。”
“謝謝你。”母親眼睛濕了,握住了于援干枯的手,在于援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
于援喘了口氣,繼續說:“下輩子我還要為你們祝福。”
母親忍不住流淚了,說:“等到了那一天,我就和你們在一起,為你們老哥倆沏茶倒水,遞煙遞火。”
“這輩子,我沒談過戀愛。唯一的一次愛情,暗暗地給了你。退伍后,我沒談戀愛,一直在等。我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后來我才弄明白,我是在等著老班長光榮的那一天。他說過,他光榮了,就把你托付給我。所以我就等啊等啊,等老班長光榮了,我就向你求婚。”這段話,于援說得斷斷續續。
“謝謝你。”母親用力握了握于援的手。
“但我一直找不到你們。我以為這輩子也找不到了,才和小駱結了婚。你發現沒,她長得有點像你,雖然沒你氣質好。這個秘密,我沒對她說過,心里覺得愧對她。”于援氣若游絲。
母親說:“小駱你就放心交給我吧,我和兒子會照顧好她的。”
于援說:“我這輩子最敬佩的就是老班長。他若知道我在等他光榮了,會不會罵我呢?金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母親說:“他不會怪你的。他若知道,因為他的一句話,讓你的人生有了期待,會很知足。他若知道,因為他的一句話,讓你的人生未能圓滿,又會很遺憾。”
于援歇了會兒,說:“以后你去看老班長,別忘了順便看看我。見到你,我在那邊會高興的。”
母親捂住嘴,努力抑制住翻滾的情感。抓著于援的手,更緊了。
半個多月后,于援走了。
青龍山上,多了兩座墓碑。墓碑上,按照他們的遺愿,比別的墓碑多刻了“戰士”二字。母親穿著軍裝,捧了兩束鮮花,分別放在了父親和于援的墓前。
山風輕送,青松蔥蘢。母親給父親和于援行了莊嚴的軍禮。我扶著母親下山,母親說:“等我來了這兒,你在我的墓碑上也寫上‘戰士二字。”
2015年,母親去了父親和于援那邊。遵從母親的遺愿,我將母親的墓安放在父親和于援的墓的右側,墓碑上刻著:“戰士金虹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