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說起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一九七七級,過來人都清楚,那是大學停止招生十一年后的第一批大學生。這些大學生中,其中98%以上招收的是歷屆生,他們大多都有過三年以上的廠礦機關、知青下鄉或在部隊的經歷,他們在經濟上曾獨立過。當時,只要在部隊服役或在工廠、機關工齡五年以上者,上大學時均允許繼續帶薪,那只是極少數的例外,但不包括下鄉知青。
那時上大學,全國統一實行全免制:學生不交學費,包括學生宿舍、教材、書本及勤雜費一律免繳。家中只要人均收入在三十元以下者,均可享受國家助學金。當時多有家庭,母親不做工,為家庭婦女,父親的工資不過四十幾元,而且往往家中子女數人。那時人均生活水平不到八元才能算貧困戶,可在單位或街道申請生活補助。
凡申請助學金的,必須向系里提交一張由父母單位出具的家長工資收入及家庭成員證明。經濟條件不達標者才有資格享受助學金。那些年,大學老師的工資也就在50至60元之間,普通工人二級工的收入按地區差價一般都在38至40元不等,加上那時又是一個多子女家庭的年代,因正趕上了“抗美援朝”戰爭,國家提倡多生多育,家里五六個孩子不算多,誰家母親生十個孩子就是“光榮媽媽”,家里可得到額外的肉票、糖票、雞蛋票等。所以,學生的家庭人均收入一般都在三十元以下,一九七七級學生幾乎清一色享受國家助學金。
我們學英語出身的慢班,兩個班級只有兩個同學沒有資格享受助學金,一個是來自東北的同學,據說家里是省委干部; 還有一個學生的家長是中央委員,他有小時候周總理抱著他的照片。
助學金每人每月二十元,其中十八元作為伙食費,學校實行供給制。
伙食費十八元由學校財務科直接劃賬,這錢我們學生是見不著的,是名義錢,剩下的兩元是學生整個月的零花開銷。拿助學金的學生不允許把伙食費取走,不允許實行伙食自理,必須在學校食堂用餐。不拿助學金的學生,也必須繳納 18元伙食費,跟其他同學同吃“供給制”。那時強調“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我們一九七七級入學進北外,實行“供給制”的學生食堂有兩個:對著圖書館的那個是英語系和我們東歐語系的用餐之地,那年德語作為一個專業被編在東歐語系;剩下的系都在大禮堂下面的那個食堂用餐。挨著大禮堂下那個食堂的是教工食堂,我們學生跟它無緣。
大學實行“供給制”,是我們那個特殊年代的一段特殊經歷。所謂“供給制”,就是學生用餐時使用的不是飯、菜票,而是餐券,每張餐券上印好了年月日、早中晚餐。吃飯時,把當時那頓的票子一給,每人得到一份伙食。至于吃什么飯帶什么菜,均由食堂決定。原則上,給什么吃什么。
我們七七級同學中,除極個別的,大多都是歷屆生,也就是說,我們不是從學校到學校的考生。像我自己,考上大學之前已做過一年小工,當過三年知青,在經濟上曾獨立過,已習慣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即使到了大學沒了收入,但已不好意思再回頭向家里伸手要錢了。
那時候,家庭經濟普遍很困難。但我們生是從貧困中走過來的一代,在苦難中長大,已習慣了吃苦。除去伙食費,剩下的2元錢是全月的零花開支,按月發到每人手里。所以對于我們學生來說,每個月的2元零花錢至關重要,因為除了吃飯,日常生活所有開銷都指望著這錢了。為了節省五分錢的車費,同學們難得去北京城里。有一回,我去北京遠郊探望當年插隊時的帶隊干部楊伯伯的家人,來回路費花去了五毛錢,可把我心疼壞了!
系里管我們生活的老師姓崔,大家喜歡稱她小崔老師,因為她的個子剛過一米五。小崔老師50多歲,生活上把我們管得很細,讓我們很感動。我們剛到北外時還不會德語,大家老用英語夸她“very kind”。
開學報到那天,我是夜里十點的火車到的北京,北外在火車站廣場設了一個新生接待站,學校的一輛校車在等著我們。因為校車要等齊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才能發車,碰上有誰的火車晚點就會等,不能讓任何一個同學掉隊,到學校都快半夜一點了。去學校時,校車走的是長安街,安靜而寬闊的長安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們外地學生都是第一次來到北京,當校車開到天安門城樓時,好多同學都流下了激動的熱淚,這是偉大祖國的心臟,這就是我們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盡管半夜天色很黑,但看得出來,校園收拾得干凈整潔。校車首先停在靠近學校大門的5號樓前,是男生宿舍樓,讓男同學先下車。下車前我透過車窗玻璃看到宿舍樓的墻角掃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雜草的痕跡。雖然時過三更,但系里管生活的老師一直在等著。一個宿舍住四個學生,兩位來自東北的同學前一天已經到達,我跟一個來自福州的同學剛到。聽說我們是從南方來的,生活老師馬上檢查我們的棉被和大衣,說太薄,得絮棉加厚。我們說,沒事的,我們都是這樣過冬。老師說北京的氣候不像南方,冬天夜里會到零下20多度,我們南方學生聞之大驚失色。第二天,學院后勤組的老師把我們的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每到月初發錢時,同學們就很興奮,有一種小時候過年拿壓歲錢的感覺。拿到零花錢,大家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富有了。我們幾個班里,除那兩位不享受助學金的同學,其他人每月初都期待著“發工資”。
那時,國家雖然經濟還非常困難,但依然給學生許多福利。學生讀書費眼,近視程度加深得快,系里每年免費給配一副眼鏡。我讀本科時近視,每年增加 100度,四年配了三副眼鏡。那時盡管發錢不多,但系里對學生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
除了法定的眼鏡費,每到換季時,經濟有困難的可以申請衣服費,南方來的學生到了入冬可以申請冬衣補貼,系里補貼成了例行公事。但很少有同學提出申請,大家都已習慣了艱苦奮斗的生活作風,衣服破了補一補繼續穿,我就穿過打補丁的球鞋。到了放假沒錢買火車票回家,外地學生就留校自學,我在學校度過了多個寒暑假。實在有困難的,或已很久沒回家過年,可申請車票補貼。雖然物質匱乏,但大家都感覺生活得很好。我們知青生,有過下鄉連飯都吃不飽的經歷,進了大學,雖沒有大魚大肉,但起碼能吃飽,更重要的是,有了學習的機會,這是無與倫比的精神享受!
我們的伙食第一年實行供給制后,第二年改成了配給制。由于國家經濟有所好轉,我們在伙食配備上多了一點細糧。菜票不變,還是每頓每人一張,吃什么由食堂決定,但是飯票分成了粗、細糧。米票和面票屬細糧,糧票屬粗糧。米票什么糧食都可以買,可以買面食或窩窩頭等粗糧;面票只能買面食和粗糧,不能買米飯; 粗糧票除了粗糧不能買細糧。我們來自南方的同學,一般糧票都用不完,吃棒子面還是很難習慣。我們從小到大吃米飯,別說窩窩頭,就是包子、饅頭等面食都吃不慣。
上午有四節課。平常上完第四節課大家慢悠悠地走去食堂吃飯,然而到了吃餃子那天,有的同學會跑得特別快,一開始我們不明白有什么好搶的,后來才聽說北方人吃面食講究的是“頭鍋餃子二鍋面”,讓我們南方同學長了見識。也有個別的同學耍小聰明,那還是第一年實行供給制的時候,趕上了吃餃子,一頓的量嫌吃不夠,就拿第二天中午的餐券去冒混,他拿回第二盆餃子時大家都覺得奇怪,他這才說出真相。同桌就餐者覺得這種“不義之財”應該共享,瞬間搶得一空。后來,那個同學再沒干過這種作弊之事。
那個年代,普通居民每月糧票 24斤,中學生 28斤,我們大學生 34斤,其中米票 10斤,面票和粗糧票各 12斤。女生胃口小,一般吃不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男女同學談對象會互相塞紙條,尤其是女生,其實大可不必,女生向男生塞米票面票就行了。如果一個女生對哪個男生有好感,以關心他的生活為由,資助他一點糧票也是名正言順,如果男生對這女生也有意,那就皆大歡喜了。萬一不行,也不丟臉面,無傷大雅,同學間互相幫助也是理所應當。
用不完的粗糧票并不會被浪費。男生中很快有人發現了它的用途,可以到學校門口的農民地攤那里換葵瓜子,每到學校大操場放電影,換上五斤八斤糧票的葵花子,邊嗑邊看電影,就是一次物質生活的改善。
女生臉皮薄,一般不好意思去做這種交易。有女生給男生塞了糧票,作為回報男生可以送女生葵花子。這種私下交換逐漸蔚然成風,一來二往,就又多了一個交男女朋友的契機。
本科時供給制吃窩窩頭,菜里沒有肉,帶點肉末就算葷菜了。一直到了讀研究生,生活條件才有所改善,每月發48元補貼 ,因為研究生已允許結婚。
讀研時不僅發“工資”,每人每月還發半斤油票。我們讀研時仍跟本科生同住一個樓道,宿舍里煮掛面放上一點菜籽油,滿樓道的同學都從宿舍里跑出來高聲喊:“這么香,做什么好吃的?”
年輕時經歷過的生活顛連,在后來的人生中會變成一種資本,一種取之不竭的精神泉源,勵志奮斗的動力。常言道:“少年苦,不算苦;老來苦,才是苦。”年輕時代吃點苦反倒有好處,人生應該是先苦后甜;倒過來就不應該。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滿足,是知足常樂。幸福的感覺需要有個前提,它基于一種比較。沒有曾經的苦難,就不會有后來的幸福感。一個人若在糖水里泡大一輩子,沒有比較,就永遠不知道什么叫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