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曉磊
中華法律文化是一個多元化的結合體,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由眾多民族的法律文化相互交融而逐漸形成。 其中由少數民族鮮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對多元一體的中華法律文化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 北魏的歷代統治者不斷學習和采納漢族法文化,同時將鮮卑習慣法融入其中,使得北魏的法律制度體現出漢文化與鮮卑文化相互交融的特點。站在北魏女性權利的視角,因為鮮卑文化與漢文化的不斷互動,北魏女性不僅擁有參與社會活動的權利,而且在政治軍事方面也留下了身影。 在婚姻家庭這個傳統舞臺上,她們大膽地尋求伴侶,處置家庭事務,從事生產勞作,世有 “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1]之說。 伴隨著歷史發展的腳步,融入民族共同體中的北魏女性的精神風貌在唐朝得到了傳承和演進,使得中國古代女權發展到高潮期。
古代社會,女性的人身權是基于所歸屬的家族而產生的。 從婚姻締結的角度來看,北魏時期女性體現了較高的婚姻自由權,同時在家庭中可以處置家庭事務、教育子女等。
1.自由擇偶權
受到鮮卑族傳統婚戀習俗的影響,女性在選擇配偶時主要依據自己的意愿,而非來自父母的安排,體現了鮮卑族女性在選擇配偶時有相對自由的權利。 例如:北朝民歌《地驅歌樂辭》中 “側側力力,念君無極。 枕郎左臂,隨郎轉側” ;《后漢書》記載: “季春月,大會于饒樂水上,飲宴畢,然后配合。” 熱烈奔放、大膽熱情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她們敢于表達自己的愛意、追求自己的配偶,勇于尋求自己的幸福生活。
北魏建立之后,這種傳統依然長期存在。 國家統治者曾發布詔令督促男女自由約會。 如孝文帝詔曰: “夫婦之道,生民所先,仲春奔會,禮有達式,男女失時者以禮會之。”[2]305詔令中要求適齡男女可以依據鮮卑舊俗 “仲春奔會” 自由選擇配偶,不必依禮而行。 之后也出現過類似詔令,例如,肅宗時期頒布詔令: “男女怨曠,務令媾會。” 雖然皇帝發布詔令是讓適婚男女盡快結婚繁衍后代,但是也可以從中發現當時允許女性依據自主意愿尋找配偶,締結婚姻關系。
2.離婚、再婚權
北魏時期女性可以主動提出離婚,國家通過詔令的形式予以了確定。 《魏書·高祖紀》中記載: “詔曰:數州災水,饑饉薦臻,致有賣鬻男女者……現在自太和元年以來,買定、冀、幽、相四州饑餓之平民為奴者,全都歸還其所在的親人,即使是聘為妻妾,待遇不合情理,情感不和的也允許離開。” 該詔令規定夫妻如果情感不和可以離婚,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性擁有離婚自由權。
北魏時期女性再嫁也擁有相對自由的權利。例如《北史·道武七王列傳》中記載: “和罷沙門歸俗,棄其妻子,納一寡婦曹氏為妻……”[3]此外《魏書》也記載了陳留公主再嫁張彝。 北魏孝武帝的永熙皇后,再嫁鮮卑貴族元韶。 因此,北魏女性擁有再嫁的自由,無論貴族或平民再婚現象均為常見。
家庭事務處置方面,北魏多數家庭中夫妻地位較為平等,女性主要負責家庭中的日常事務、迎來送往等事宜。 這與鮮卑傳統習俗相關,因為鮮卑族傳統習俗是: “計謀從用婦人,唯斗戰之事乃自決之。 父子男女,相對踞蹲。”[4]而且南北朝時期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記載了北方地區女性主掌家庭事務,接待來往的客人,甚至可以為子求官等。
北魏時期女性可以對子女行使教育權,不僅親自教授子女知識,同時督促子女的學習。 例如,北魏房愛親的妻子崔氏 “親授子景伯、景先《九經》義,學行修明,并為當世名士”[2]1002。 此種情形多見于官宦書香之家,因為這些女性從小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文化教育,所以可以在為人母之后督促甚至教授子女讀書,助其成才。
北魏時期女性所享有的財產權一部分來源于家庭,例如嫁妝;另一部分來源于國家,例如對土地的使用收益。
北魏時期,盛行財產婚姻。 父母兄長都會厚待家中即將出嫁的女兒,盡其所能為其準備嫁妝。 例如,皇帝給陳留長公主 “賜錢二十萬、帛三千匹” 作為公主的嫁妝。 北魏真定侯婁提的孫女婁昭君出嫁時獲得了豐厚的嫁資,并用自己的嫁妝資助丈夫高歡壯大實力。 可見,北魏時期對于父母給予的陪嫁物品女子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屬于女性的個人財產。
北魏實行均田制,國家通過授田締造了小農經濟秩序,其中女性可以單獨授田,獲得土地的使用權。 如: “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 “諸麻布之土,男夫及課,別給麻田十畝,婦人五畝,奴婢依良。”[2]2854北魏時期女性獲得土地來源于家庭成員的身份,可以分得露田二十畝,麻田五畝。 雖然國家將女性勞動力投入到土地的耕墾中以期盡快恢復生產增加租稅收入,但是均田制的實施客觀上使得北魏女性可以通過耕種國家的授田獲取土地收益,擁有了一定的財產權,這在中國古代社會是極為少見的。
北魏平民家庭女性往往要從事生產勞動,為家庭增加財產收入。 當時女性主要從事手工織布,例如《魏書》中記載: “一夫之耕,食裁充口;一婦之織,衣止蔽形。” “且一夫不耕,一女不織,或受其饑寒者。”[2]2849顯示女性從事紡織勞動對家庭的重要性。反映出北魏女性也是財富的創造者,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一定的收益。
較之于其他時期女性而言,北魏時期女性婚前可以自由擇偶,在家庭生活中與丈夫地位平等,主導家庭事務,從事生產勞動等等,在人身權、財產權方面享有較多的權利,究其原因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鮮卑族作為長期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民族,傳統儒家思想對其影響較弱,濃厚的母系氏族時代的原始遺風在社會生活中依然存在,女性的地位尊崇。而且鮮卑族從鮮卑山一路而來占據匈奴故地,長期的草原游牧生活凸顯了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女性在家庭中擔責理事,家庭地位較高。 鮮卑拓跋氏建立北魏之后,國家的重心在于統一北方地區和鞏固統治,之后的文成帝、獻文帝時期對外戰爭相對減少,國家的主要精力轉為整頓政治秩序,完善各項政治制度。 因此,鮮卑族的傳統婚姻習俗作為習慣法被傳承下來,鮮卑族女性在婚姻家庭領域的權利在北魏建立之后得到了繼承。
北魏建立之后,統治者逐漸開始立法活動以適應國家封建化的進程。 雖然北魏時期進行過幾次大規模的修律活動,但是從其內容來看主要在于刑律方面。 孝文帝時期不斷依據當時社會的實際情況頒布、修改律令,其中一部分律令為女性權利的保障提供強有力的支持,推動了社會的文明發展。例如,北魏孝文帝時期頒布詔令曰 “情感不和允許離開” ,從而保障了女性離婚自由權。 另外,北魏孝文帝時期推行均田制,規定女性可以分得露田二十畝、麻田五畝等,從制度上保障女性擁有土地使用收益權,提升了女性的經濟地位。 國家給婦女授田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出北魏時期女性社會地位較高的事實。
北魏所處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鮮卑、匈奴、氐、羌等少數民族先后南遷進入中原地區,北魏建立后面臨著統治多民族政權的局面。 北魏從道武帝開始對被征服的少數民族部落采取離散的政策,不斷將新征服的部落組織拆散,編入地方政府的戶籍系統中,該措施促使北魏順利統一北方,同時也促進了不同少數民族之間的文化融合。 同時,為了統治漢人占絕大多數的中國北方地區,建立中央集權制的封建國家,北魏不斷推進漢化改革,尤以孝文帝為最。 在此種背景下加速了不同民族之間的大融合,促進了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使得各民族的不同思想文化相互滲透,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北方少數民族長期草原游牧生活而形成的女性地位頗高的傳統也融入其中,因此,北魏時期認可女性享有一定的權利也在情理之中。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的開放時代,在胡漢民族的交流和融合中將胡文化中的習俗傳承下來,北魏時期女性的權利也融入到唐朝女性的婚姻家庭生活中并得到進一步發展演變,使得開放、自信的風貌成為唐朝女性的特征。
1.唐朝女性享有一定的婚姻自由權
唐朝社會風氣較為開放,女性有著比較自由、公開的社交活動,使得女性社會地位較高。 在家庭領域,唐朝女性與北魏女性一樣在擇偶、離婚和再婚等方面擁有一定的婚姻自由權。
第一,唐朝時期出現了自主婚姻,并通過律令的方式確認自主婚姻的合法性。 例如: “諸卑幼在外,尊長后為訂婚,而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從尊長。”[5]即家中子孫在外工作期間自行定婚,家中長輩在這之后為其定婚的情況下,如果此時子孫已經結婚,該婚姻合法有效。 從該角度來看,律令認可了卑幼的自主婚姻。
第二,唐朝女性擁有再嫁的權利。 唐朝時期女性離婚或喪偶之后可以再嫁他人,社會對女性再婚比較包容。 唐太宗曾在《令有司勸勉民間嫁娶詔》中對于喪偶者尤其喪偶的女性盡快組成新的家庭,鼓勵女子再嫁。 《唐律疏議》中有禁止女子在丈夫喪期改嫁的規定,可見喪期過后是允許女性再嫁的。 唐朝王室曾經與北方的各少數民族長期生活在一起,流淌著鮮卑族血脈的李唐皇室中公主和宗室女多有再嫁者。 例如:《新唐書·公主傳》中記載了再嫁公主人數達24 人。 韓愈之女也為再嫁之人。平民百姓之家也如此。 而且唐朝時期還有勸說女子再嫁的記載,如: “楚王靈龜妃上官氏,……服終諸兄姊謂曰;妃年尚少,又無所生,改醮異門,禮儀常范妃可思之。”[6]可見,女子再嫁是平常之事。
2.唐朝認可女性擁有財產權
第一,出嫁女的財產權。 嫁妝既是中國的傳統習俗也蘊含著父母親人的深厚親情。 唐朝時期,女子出嫁時家人都會為其準備妝奩隨嫁。 妝奩的歸屬無論在習俗上還是法律上均認為是女子的私產。這不僅是對北魏嫁妝習俗的延續,同時進一步通過律令的形式保障女性的財產權。 例如:《唐律疏議》中規定,在分割家產時,女性從其娘家所得之財不在分割的范圍之內。 該規定表明嫁妝等從娘家所得的財產屬于女性個人財產,由女性自己控制、管理和處分。 如果夫妻離婚,妻子的個人財產仍由妻子帶回娘家。
第二,未嫁女的財產權。 如果父母亡故,兄弟分家時,尚未出嫁的女兒可以分得 “減男聘財之半” 的財產,相當于給未婚女性準備的嫁妝,該部分財產屬于未嫁女的個人財產。
1.唐朝縮小了獲得土地使用權的女性主體范圍
北魏時期,女性可以作為主體獲得授田。 但是唐朝《均田令》規定, “寡妻妾同受田三十畝” ,即家中丈夫去世的女性可獲得授田三十畝,從而取消了一般女性授田的規定。 女性不再作為單獨的主體參加土地分配,而是由國家按照家中男性人口的多少分配土地。
2.唐朝進一步保障了女性財產繼承權
北魏時期女性擁有財產繼承權的規定史料較少。 相較于北魏,唐朝的律令明確了女性擁有財產繼承權,而且主要體現在戶絕之家的財產繼承方面。 唐開元二十五年令中記載了戶絕之家財產的繼承方式、順序等內容。
對于戶絕之家而言,財產繼承前先將所有財產變賣,女兒主要繼承的是扣除喪葬費用之后的剩余財產。 唐令的規定表明戶絕之家的女兒有權分得財產,擁有遺產的所有權,而且該規定不限于在室女和出嫁女。 唐朝對于女性繼承人的范圍是比較寬泛的。
3.唐朝確認了女性離婚權
北魏孝文帝時曾發布詔令,如果 “情不樂者亦離之” ,對于女性而言如果認為夫妻之間沒有感情基礎可以提出離婚。 唐朝時期傳承和進一步豐富了該規定的內容并將其列入法典中,使得女性的離婚權得到了唐律的認可。 《唐律疏議》中規定了 “和離” 作為一種新的離婚方式。 《唐律疏議·戶婚律》曰: “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 即夫妻雙方感情不睦,可以依據自己的意愿解除婚姻關系。 這種離婚方式以注重夫妻情感為基礎,采取平和的方式解除婚姻關系,同時也照顧到了女性的個人意愿,女性可以據此提出離婚。
從唐朝遺留的離婚文書 “放妻書” 的內容來看,離婚的理由通常都是夫妻感情破裂導致。 該 “放妻書” 中提到 “二心有異,反目相嫌,定互各自生情,終久難成活道”[7],表明夫妻感情不和,不能生活在一起而離婚。
北魏女性在人身權和財產權方面享有的權利伴隨著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大潮進一步影響了唐朝,為唐朝婚姻法律制度走向成熟奠定了基礎。北魏法律文化見證了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發展,為中國多元法律文化注入新的活力,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貢獻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