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天凈沙·秋思》這首經典之作選自《全元散曲》(中華書局1964年版)。一般鑒賞文章稱之為“秋思之祖”,典出于周德清《中原音韻》。從詩歌史來看,此說未免夸張,原因乃是斷章取義。周德清原文在《小令定格》中贊其為“秋思之祖”,限于元人小令范圍內首屈一指。后人輾轉傳抄為古典詩歌一切形式秋思之祖,文風粗率,不足為訓。其實,所謂“秋思之祖”之“秋思”亦不準確,秋思在古典詩歌中乃源遠流長之母題,就字面而言乃中性,可頌亦可悲,然以悲秋為主流。一般來說,悲秋主題最早出自宋玉“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九辯》),然更早在《詩經》中就有以頌秋之美為背景的,如《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從成就來看,唐詩中的悲秋經典比比皆是,杜甫的《秋興》氣魄宏大,后世仰之彌高,而《登高》堪稱頂峰。“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前兩聯,悲秋由空間之空曠(天高)向時間(長江)之無盡延伸,壯闊沉郁;后兩聯,轉為個人的長期羈旅難歸、貧病交加的困頓。意脈從壯闊無垠到自我渺小,這就是杜甫自稱的“沉郁頓挫”。然而頌秋之作亦不乏膾炙人口者,如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山行》),劉禹錫“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詞》),李白“我覺秋興逸,誰云秋氣悲”(《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
“秋思之祖”,立論粗疏,看似小疵,但于思想方法上觀之,基本功夫不可輕率。一論之立,始于概括,概括出于初感直覺。直覺朦朧而豐富,難以言傳者多,概括必有所棄,所論方深。取舍不當,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流弊豈止百年?
以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而言,論者望題生義,以“秋思”為主題,數百年來,輾轉征引,不察其形成概念時,邏輯上的概括不周。
一般的鑒賞文章,贊之為文雖沒有一個字提到秋,卻“描繪了一幅絕妙的秋景圖”。僅僅看到這一點,是不夠的。這里寫的并不是秋天的全部景象,而是秋天的凄涼景象,凄涼的性質是作者賦予的。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讀者耳熟能詳,從正面理解,就是情景交融。許多解讀就至此為止了。問題在于,景是客觀的,情是主觀的,兩者互不相干。情景如何交融?這就要從文本中直接去分析。
一
“分析”顧名思義,分和析皆是將統一之物分而析之。分析的切人點,就是矛盾和差異。但文本是天衣無縫、水乳交融的,直接分析無從下手。這里就得用魯迅所說的辦法:想象作家為什么這樣寫,而沒有那樣寫。更深入的說法,就是不要僅把自己當作讀者,而是把自己想象成作者。僅僅作為讀者,缺點乃是被動地接受,而作為作者,則可以主動與作者對話,想象自己參與創作的過程。
《天凈沙·秋思》全篇只有五句,一眼望去就可感到,一連三句都是名詞性質的詞組的并列,沒有謂語和連接詞,也沒有介詞。在散文甚至是在古風歌行中,這是不能成句的。那么,作者為何這樣寫呢?這樣寫又有什么好處?這是一首古典抒情詩。詩比之散文,要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間,讓讀者的想象參與形象的創造,聯想越自然、自發,越沒有難度,詩歌的感染力就越強。古道、西風、瘦馬,馬是騎著的還是牽著的,如交代得清清楚楚,反而煞風景。這就產生了一個現象,從語法上看來是不完整、不通順的句子,在詩歌里卻為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促使讀者和作者共同創造。這是古典詩歌發展到近體以后一個很了不起的創造。
這是因為,枯藤、老樹、昏鴉,三個詞組調動著讀者的想象的補充,構成了完整的視覺圖景。三者在音節上是等量的,在結構上相互對稱,在詞性上相同,在性質上契合。“枯”“老”“昏”,隱含著生命衰萎的悲凄意味。悲凄并不是大自然固有的,而是詩人的,詩人的悲凄把三個意象同化、統一起來,引起的聯想是和諧的。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在性質上相同,自成一體,與前面的枯藤、老樹、昏鴉相比,并不具有特別悲凄的意味。有學者解釋說,詩人看到別人家的生活環境“便想起自己的家”,這是反襯。我以為這是詩人拘于節奏的對稱留下了弱筆。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三個意象之間沒有確定的聯系,與前面的枯藤、老樹、昏鴉,在結構上是相互比稱的,在節奏、性質、情感上具有較高的統一性,互相制約,引導著讀者的想象延伸出一幅無聲的、寧靜的畫面。
這樣的畫面全屬自然景觀。借助自然景觀抒情,寄情山水,在我國古典詩歌中有著悠久的傳統。但是,純粹的自然景觀可能比較單調。例如,白樸以《天凈沙·秋》為題,這樣寫: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
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全部是自然景觀平面的鋪開,靜態的并列。“老樹寒鴉”與“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在性質上并不統一。雖然“一點飛鴻影下”是動態,但畢竟微弱,單純而不豐富,就顯得單薄了。
許多解讀文章都稱馬致遠的小令有畫面感,然而以圖畫來稱贊這首小令,嚴格來說并不恰當。繪畫是空間藝術,畫面空間具有相對完整性,而這里的畫面空間不完整,沒有天空,沒有大地,只有懸空的藤、樹、鴉、路、馬,從畫面來說不完整。但是從詩來說,相當完整,因為其間滲透著統一的情感,情思飽和,甚至溢出畫面,如宋人梅堯臣所言“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正是因為這樣,蘇東坡的名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需要分析的。事實上它也遭到了挑戰,明朝張岱就說:“若以有詩句之畫作畫,畫不能佳;以有畫意之詩為詩,詩必不妙。如李青蓮《靜夜思》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有何可畫?王摩詰《山路》詩:‘藍田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尚可入畫;‘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則如何入畫?”張岱的說法智慧,但是限于就事論事的反駁,在理論上還可以提高。
在視覺可感方面,詩與畫確實有共同之處,但是,畫畢竟是空間的一剎那的藝術,是要“經營位置”的。枯藤是在老樹主干上纏繞,還是蔓延在草叢之間?昏鴉是在樹冠上,還是在枝椏之間?瘦馬是處于前景還是遠景?古道是曲折的還是崎嶇的?種種元素占據畫面的大小,相互間的比例,還有線條、色塊,用的筆墨是否統一,決定畫面質量的高低。而詩中之畫,各部分是懸置、并列的,相互之間沒有大小、深淺、遠近的關系,詩人并不勞心經營具體位置。這是因為畫的形態直接訴諸視覺,而詩的媒介是有聲語言,直接訴諸聽覺。聲音并不能傳達視覺、觸覺、嗅覺,甚至連音樂都不能直接表現,故有五線譜、簡譜。語言是社會約定俗成的象征符號,其偉大功能在于喚醒讀者的記憶和聯想。
二
對于一切文字傳達來說,這是共性,解讀的任務不能滿足于共性,而是揭示其特殊性、唯一性、不可重復性。
漢字不是拼音文字,而是表意文字。古典詩歌以抒情為主流,如果直接抒寫情感,讀者難以感知,故有“圣人立象以盡意”之說。盡管此論本系哲學,然而廣泛借用于詩歌,故一般稱之“意象”。意象不是細節,敘事文學中的細節有時間延續性、空間連貫性,有在一定程度上的寫實性。而意象則不然,意象是把主觀情感趣味寄托到客觀對象中。如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說:“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情趣離開意象,或是意象離開情趣,都不能獨立。”由于主觀情趣的滲入,客觀對象就發生了變化。清代詩評家吳喬說:散文好像把米煮成飯,質地不變,而詩則如米之釀為酒,“形質俱變”。這個說法,比之克羅齊的說法要深邃得多。
克羅齊的說法還需要補充的是,意象中的情趣并不限于情感,更完整地說應是情志,情感中包含志趣。并非將一切情感寄托在意象里的都是好詩,情感得有特點,對象也要有特點,二者合一,才能成為藝術的意象。
馬致遠這首小令的精致在于,一系列的意象都是局部性的,不是整體。枯藤、老樹和昏鴉,古道、西風和瘦馬,都是從環境中優選出來的,并且都是有特點的。局部的特征,比之散文式的整體,對聯想和想象更有沖擊性。古道、西風、瘦馬,雖然沒有人,但是不言而喻,馬并不是野馬,有行人的暗示,不是白樸寫的那樣完全是自然景觀;“瘦馬”提示長途行旅,在蕭瑟的西風中,在古道上(不是陽關大道),隱含的意味是行旅之艱,疲態悲凄。
意象的構成,不但客體要有特征,更重要的是詩人的主體也要有特征,二者猝然遇合,才有超越時間、地域的生命。
系列意象中的瘦馬最為獨特。本來馬在唐詩中大抵是優雅的,正能量的。如歐陽修引用不知名作者的“官清馬骨高”,表現為官之清廉。杜甫有“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馬詩》)的胡馬,王維有“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觀獵》)的將軍之馬,孟郊寫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登科后》)的高頭大馬,都是精神氣十足的。白居易有“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錢塘湖春行》),光對馬蹄的細微觀察和發現就有微妙的情趣。而馬致遠筆下的瘦馬,是行旅疲憊之馬,這不僅是馬瘦,而是詩人的精神悲凄。詩人的情感使得馬的性質發生了變化,成為詩人情感的載體。
詩歌并不是以一個意象取勝,而是一組意象群落。如果每一個意象都有自己的特點,互不相通,就可能造成蕪雜。因而意象群落必須是各個意象特點高度的統一,這種統一的綱領更具詩人的情感特征。瘦馬和枯藤、老樹、昏鴉、西風,高度統一在生命衰弱、情感悲凄的境界中。古道、瘦馬,遠離家鄉(漂泊天涯),回鄉艱難。西風,是秋風,秋風肅殺的聯想相當穩定。沒有正面說肅殺,而是把聯想空間留給讀者。古道,是古老的,自古以來游子的命運就是如此,與西風、瘦馬組合在一起,在意脈悲涼的性質上和諧地延續下去。
第四句,“夕陽西下”意味著時間緊迫。句法發生了變化,不再是意象的并列,而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詩人的匠心在于:一味并列下去可能導致單調,藝術要求高度統一,同時要求統一中有變化。時間緊迫增加行旅的壓力。最后一句“斷腸人在天涯”,又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不但改變了平行的節奏,而且統一、確定了情感的性質,將情感脈絡提升到最高度。
前面系列意象的情感是隱性的,屬于間接抒情,而“斷腸人在天涯”是全詩唯一的直接抒情。思鄉游子歸途艱難悲凄。前面的意象疊加,為最后的情感高潮蓄勢,沒有前面的飽和的意象,僅僅有“斷腸人在天涯”的道白,是抽象的,而沒有最后的直接抒情,眾多意象的內涵不能統一提升。
三
綜上所述,把這首小令籠統地歸結為秋思,或者為秋愁,都不太準確。更準確的主題應該是秋之鄉愁。思鄉之愁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母題,有太多的經典杰作至今膾炙人口,如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黃鶴樓》),李白的“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
從這個意義上說,馬致遠的成就乃是在唐人思歸母題基礎上的發展。更不可忽略的是,唐詩不但為他準備了母題基礎,而且為他準備了詩句模式。
唐人近體詩格律乃是將齊梁以來的章法和句法規范化。章法上節制鋪排對仗,規定律詩只有八句,對仗只要四句;絕句只能有四句,前聯、后聯只要求一聯對仗,不對仗亦可。句法上則高度壓縮,創造出高度凝練的句子。
近體詩的章法和句法有別于漢魏晉宋的古詩,又是對古詩的繼承和發展,比之古體更加講究凝練。漢詩無名作者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到了魏曹丕筆下精練化為“明月皎皎照我床”。
唐代的近體詩中章有定句,句有定言,句中平仄交替,句間平仄相對,格律相當嚴密,固然不自由,但是這種不自由卻使詩句獲得更大的自由。在平仄格律的約束中,詩句更富有彈性,詩句與語法句分化了、普及了。如杜牧《江南春》中的“千里鶯啼綠映紅”,從語法來說,“鶯啼”是一個句子,“綠映紅”又是一個句子。兩個語法句濃縮為一個詩句。表面上僅僅是對魏晉詩句的壓縮語句的繼承,實際上是比之“明月皎皎照我床,河漢西流夜未央”節奏更具平仄起伏的變化。
近體詩更深刻的發展是,詩句突破語法句發展出“水村一山廓一酒旗一風”這樣的句型。四個意象并列,省略了語句必要的謂語,不成句子了,但是并沒有成為“碎片”,四者由于性質的同一性,為讀者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間,成為更加精練的詩句。語法句服從詩句,句法不完整的詩句成為唐詩藝術一大發明,很快普及,成為詩語精練的普遍法則。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才產生了馬致遠的“古道西風瘦馬”。這種藝術發展極端,到了清朝,陳沆寫出了《一字詩》:
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
一俯一仰一場笑,一江明月一江秋。
整首詩沒有一個句子:沒有動詞,沒有連接詞,沒有介詞,把意象并列的技巧用到得心應手。意在言外,意在象中。把中國近體詩歌的特殊句法凝聚起來,結構完整,不著痕跡。但是,這首詩也算不上神品,為什么呢?因為陳沆過度運用了這樣的句法,造成了單調。
在唐詩宋詞乃至元曲中,這樣的句法絕對不在整首詩中完全使用,不約而同的是,只是和單一詩句、復合詩句交替使用。一味使用意象并列句法難免單調,就以陳沆這首詩來說,作為絕句是有缺點的,那就是意脈缺乏變化。抒情詩,情的特點乃是《詩大序》所說“情動于中”,關鍵是要動起來,動就是變動,故有動情、動心、感動、觸動、激動。一般說絕句到了第三句或者第四句,要有語氣上的變化,情感上的提升或者轉折。陳沆的《一字詩》之不足在于,四句的意脈是平面滑行,和唐人絕句那些精品在藝術上不是一個檔次。
這種詩句高于語句的藝術,在20世紀驚艷了美國的一群大詩人,他們為其命名為“意象疊加”,還由此產生了意象派,影響了美國三代詩人。這是因為西方語法和詞法的規律與漢語不同,歐美詩歌以直接抒情為主,非常講究語法和詞法的統一性,詩句服從語法的完整性。一個完全的句子往往包括數行詩句,這叫作“跨行”,甚至長到跨過一節,叫作“跨節”。“意象派”大師龐德,從漢語詩歌中得到啟發,放棄了句法的完整性,用意象并列的辦法寫了很多經典的詩。其中最著名的是《在地鐵車站》,原文是這樣的: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它可以直譯成這樣:
人群中這些面孔驟然顯現
濕漉漉的樹枝上紛繁的花瓣
在原文中,兩個詞組之間沒有介詞和謂語,顯然是學漢語詩歌意象疊加的方法。有人不滿意這樣的譯法,將其改成:
在這擁擠的人群中,這些美麗的突現
一如花瓣在潮濕中,如暗淡的樹枝
香港詩評家璧華認為前者是“不朽的”,后者是“平庸的”。從閱讀實踐上來說,意象并列表現詩人的直覺,最大的好處就是讀者的想象比較自由。第二種譯文把本來留在想象中的詞語補充出來,反而限制了詩的想象空間。同樣的道理,如果把“古道西風瘦馬”補充為“在古老的驛道上,西風緊吹,來了一匹瘦馬”,詩意就可能損失殆盡,變成散文了。不過,美國人可能走向極端了,意象派代表人物龐德定義下的意象是“在一剎那的時間里表現出一個理智和情緒復合物的東西”,這就把意象當成孤立的、剎那間的。事實上,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在一系列意象中以動態表現情感之運動而取勝的。
就馬致遠這首小令而言,如果意象一味地靜止并列下去,全詩五個句子都是并列的名詞性詞組(或者意象),就太單調了。因此到了第四句,句法突然變了,“夕陽西下”,謂語動詞出現在名詞之后,有了一個完整的句子,單純開始向豐富轉化。這還是形式上的,如果繼續寫風景,一味地在視覺感官上滑行,情志就難以深化,難免給人膚淺之感。故作者不再在視覺感官上滑行,而向情感更深處突進,不再描繪風物,而是直接抒發感情——“斷腸人在天涯”。這里點明了秋思的情緒特點,不是一般的憂愁,而是憂愁到“斷腸”的程度。這就不僅僅是凄涼,而是有一點凄苦了。人在天涯,歸鄉無期,正是這首小令的情思不可重復的特殊性。秋天的景象調動起馬致遠的心靈。這與唐人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相比,堪稱異曲同工。雞聲和月亮足夠說明不是一般的早晨,月亮還沒有落下,這是黎明。茅店,是客店,提醒讀者回想起詩題——“早行”,點明這是提早出行的旅客的視覺。下聯的“人跡”和“霜”聯系在一起,全部是名詞并列,互為因果,進一步強化了早行的秋日和氣候特點,雖然自己已經是早行了,但還有更早的。而“板橋”則是作者精心的選擇,只有在板橋上,霜跡才能看得清楚,如果是一般的泥土路,恐怕很難有這樣鮮明的感覺。溫庭筠的情感聚焦于“客行悲故鄉”,從鄉愁來說,與馬致遠的小令是一樣的。雖然是“悲故鄉”,但是并沒有像馬致遠那樣“斷腸”,也沒有離開遠到“天涯”的感覺。詩人個性化的生命就在這不同之中。馬致遠的小令幸虧有這最后一句,就在情感上有了層次,有了一定的深度,避免了膚淺。
相比之下,白樸、張可久等同樣的曲牌名作品,大抵顯得淺些。白樸的詩,五句都在描繪風景,停留在視覺感官上,尤其是最后兩句“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完全在玩弄色彩,甚至給人以為色彩而色彩的感覺,看不出作者情感的特征。其中既沒有馬致遠式的憂愁,也沒有杜牧式的“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贊嘆。讀者很難感受到情緒是悲涼的還是明快的。如果說是明快的,為什么在明快的景色中夾入“老樹寒鴉”呢?如果要強調老樹寒鴉,為什么不貫穿到底,讓全部意象帶上和老樹寒鴉相近的性質呢?可惜的是,五句都屬于視覺感知,沒有在視覺感知飽和的時候,深人情緒層面。耽溺于文字色彩,遮蔽了人的情感,就難免平庸了。
克羅齊說:“要讀懂但丁,我們必須達到但丁的水準。”此話有點嚇人,可很有道理。還需要補充的是,對當代讀者而言,要提升到經典作者的水平是相當艱巨的。在某種程度上,不但要達到作者的水平,而且要有所分析,有所批判,有所超越。分析離不開比較,有比較才會有鑒別,才能品評高下。最有效的方法是在同一母題中進行歷史的品評,這樣,不但有可能把自己提高劍經典作者的水平,而且還會有所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