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作家愿意語出驚人。馬爾克斯說:“記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這話說得有些苛刻,也有些絕對。起碼,我是不大信服的。
記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那么,記不住的日子就不是生活了嗎?不是生活,又是什么呢?顯然,馬爾克斯所說的記得住的日子,是指那些不僅有意思甚至是有意義的日子,可以回味,乃至省思,甚至啟人。他將生活升華,而和日子對立起來,讓日子分出等級。
人的記憶就像篩子,總要篩下一些。人需要自我消化,讓心理平衡,才能讓日子過得平衡。這或許就是阿Q精神吧?有些鴕鳥人生的意思,不會或不敢正視,只會將自己的頭埋在土里。不過,如果想讓有些事被記住,必須讓有些事不被記住,這是記憶的能量守恒定律,是生活的嚴酷哲學。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所謂拿,就是記得住;放,則是那些沒必要記住的事情吧。
在北大荒的時候,我見過一位守林老人。我們農場邊,靠近七星河南岸,有一片原始次生林。老人在那里守林一輩子。他住在林子里的一座木刻楞中,我們冬天去七星河修水利的路上,必要路過那座木刻楞,常會進去烤烤火,喝口熱水,吃吃他的凍酸梨,逗逗他養的一只老貓,和他說會兒閑話。他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聽我們說。附近的村子叫底窯,清朝時是燒窯制磚的老村,那里的人們都知道老人的經歷,從清朝到日本鬼子入侵,前后幾次動蕩,是受了不少苦的,一輩子孤苦伶仃,守著一只老貓和一片老林子過活。
我一直對老人很好奇,但是,無論問他什么,他都是笑笑搖搖頭。后來,我調到宣傳隊寫節目,有段時間專門住在底窯,每天和老人泡在一起,心想總能問出點兒什么,可是,他依然什么也沒有對我說。不說,不等于沒記住,只是不愿意說罷了。我這樣揣測。和老人告別,是在一個春雪消融的黃昏,他對我說:不是不愿意對你嘮,真的是記不住了。我不大相信。他望著我疑惑的眼神,又說:孩子,不是啥事都記住就好,要是都記住了,我能活到現在?這是他對我說得最多的一次。
五十多年后,看到馬爾克斯的這句話,忽然想起了守林老人,覺得記憶這玩意兒,對作家來說,是一筆財富,記得住的東西,都可以化為妙筆生花的文字。對歷盡滄桑苦難的普通人來說,記得住的東西越多,恐怕真的難以熬過那漫長而跌宕的人生。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引用列寧的一句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其實,對普通人而言,過去要是真的都記住了,過去的暗影會壓迫今天的日子,壓迫今天的生活,會如夢魘般一直纏繞在身邊,也是可怕的。
前些日子,我讀到英國詩人莎拉·蒂斯代爾的一首題為《忘掉它》的短詩,其中有這樣幾句:“忘掉它,永遠永遠。時間是良友,它會使我們變成老年。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已經忘記,在很早,很早的往昔,像花,像火,像靜靜的足音,在早被遺忘的雪里。”我覺得詩寫的就是這位守林老人。
生活和日子,對于普通人,是一個意思。記得住的日子,是生活;記不住的日子,也是生活。實在沒必要給生活鍍上一層金邊,讓日子化繭成蝶,翩翩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