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波
絕大多數人,都體驗過一種畢生難忘的觸覺。我是說,青春年少時的某種肌膚觸碰。
讀初二時,夏夜看露天電影,邊上是個女同學。黑暗中,她的膝蓋碰了我一下,那種柔膩的觸感,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電擊。我試圖再碰回去,撲了個空。轉頭一看,銀幕反光之中,是她狡黠的微笑。
有個女性朋友說,她也是在影院里,被自己傾慕的男孩牽了一下手,抽回后又被握住。20多年后她還描述說,我當時是手變得冰冷,全身也冰涼。電影散場時,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在文化傳統上,東亞人特別是中國人,不擅長肢體語言表達。不像西方人,動不動就來一個擁抱啊接吻什么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長大的孩子,尤其缺乏擁抱、撫摸之類的身體接觸。說穿了,就是普遍處于皮膚饑餓的狀態。讀小學五年級時,語文老師每次跟我說話,會很溫柔地幫我整理一下衣領。我覺得她比媽媽親多了,后來作文寫得好,可能跟她有點關系。
我的成長中,只記得被媽媽擁抱過一次。四五歲時,有個夜里肚子疼,哼哼唧唧,媽媽把我從小床上抱過去,摟在懷里安撫。擁抱也許真的能鎮痛,我就在溫暖的黑暗中睡去了。這是記憶中媽媽唯一的擁抱。爸爸對我的皮膚接觸,大概就是偶爾擰擰耳朵。媽媽也擰,但大部分時候是用巴掌或者竹枝。當然,挨打也屬于觸覺文化史的范疇。

“60后”“70后”這一代人成年后,對身邊人的愛撫,也別別扭扭。我有個好朋友,孩子臨高考那一年,他懇求老師,請班主任摸摸兒子的腦袋,拍拍他的肩。他知道,如此這般,孩子就會受到鼓勵。他自己沒有勇氣,對兒子做出這種親昵的動作。當然,兒子考上了相當不錯的大學。這是一個溫暖的結局,但對父親而言,也是一個陰影下的故事。
生物學家說,人體在五分硬幣大小的皮膚上,就有25米長的神經纖維,以及1000多個神經末梢。通過觸覺傳達信息,這是人體生物學的基礎。據報道,美國中情局有一項酷刑,就是以特殊材料包裹人體,或者運用某種藥物,來剝奪人體觸覺,促使審訊對象崩潰。沒有觸覺,就沒有生存意義。
英國生物學家大衛·班布里基寫了《中年的意義》,他說,人至中年,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就會失去敏銳性,下降得最劇烈的是觸覺。分辨細微觸覺刺激的能力,在中年會下降一半。
但無論如何,我認為,觸覺是人類聯系世界的最后通道。在對方聽不到看不見聞不著時,你的碰觸與撫摸就是與親愛者最堅固的聯系。
我的一個朋友,母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病癥表現得很狂暴,跟她大半生恩愛的爸爸,也會被她抓傷掐傷,坐在一旁無力地流淚。每逢此時,我這位朋友的哥哥,便會上前摟住媽媽,一邊不停撫摸著媽媽,一邊以對幼童講話的口氣說:“哎呀,你怎么像螃蟹一樣,總是這么張牙舞爪,還會吐泡泡呀……”
狂躁的媽媽,在兒子的擁抱與輕撫中,每次都會很快安靜下來。雖然這個兒子童年時,她并沒有怎么愛撫過他。我朋友為哥哥叫屈:“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他小時候得到媽媽的愛最少,但現在給媽媽的擁抱,是最多的。”
是啊!這位母親失去了感知世界的種種能力,卻得到了世上最溫柔的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