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爺不行三,但桃花潭小區的人都叫他徐三爺。
三爺本名叫徐連齊。據小區的長耳朵老白說,他這人遇什么事都好琢磨,琢磨來琢磨去就得了個綽號,叫“徐三思”。但別人是三思而后行,他不行,三思而后,還得再思。
徐三爺當年是自行車廠的保全工,心靈,手也巧,又有學歷,雖不是太高也算個大學專科畢業,定級時就沒走技工系列,評的是職稱。但直到下崗,也還是個助理工程師。最后臨離開廠子時,廠領導跟他談話,像有千言萬語又不知該怎么說,最后拍著他的肩膀感慨地搖頭,徐工啊,論專業,論技術,你都沒的說,可就是這個猶豫勁兒,雖不算大毛病,也還是個弱點,以后別管到哪兒,就是平常過日子,也得改改啊。
徐三爺聽了點頭。
但心想,猶豫如果換句話說,也就是小心,小心駛得萬年船,照理說不該算是毛病。
可不算毛病,也還是毛病。桃花潭小區靠近市中心,交通很便利。但便利也有便利的麻煩。一出小區的北門,左邊是地鐵站,右邊是公交車站,徐三爺每次出來,總要站在小區的門口左顧右盼。坐地鐵人少,可得花錢,抄起來就是大幾塊。再看看旁邊的公交車站,兜里揣著“老年卡”,乘車可以免費,但是車上的人又多,一上一下麻煩不說,還擠得喘不過氣。有一回實在拿不定主意了,就干脆用一種最古老的選擇方式,趁跟前沒人注意把鞋脫了,閉眼一扔。心想,鞋尖沖的方向就是選擇的方向。可沒想到,這一下扔勁兒大了,鞋正落在一個送外賣小哥兒的餐食箱上。這小哥兒車又騎得飛快,喊了兩聲,已經一溜煙兒地跑了。徐三爺沒辦法,先是蜷著一條腿蹦了幾步,最后干脆光著一只腳,一瘸一拐地回來了。
出門琢磨,吃早點也琢磨。早晨拿個大飯盒出來買早點,徐三爺一向很在意,飯盒從不用塑料的,這東西一沾熱會析出有害物質,所以只用玻璃飯盒;但具體買什么,又成了問題。本來想的是,這個早晨吃煎餅果子和嘎巴菜,但一排上隊就改主意了,這兩樣東西都是面皮兒做的,重了,不如吃豆腐腦。等眼看要排到了,一尋思,還是不行,出來時想的是吃嘎巴菜,就又回過頭來接著排嘎巴菜。再一扭頭,又看見旁邊的云吞攤兒,這東西飛倆雞蛋,就著煎餅果子有湯有水兒的挺好。就這么尋思來尋思去,最后拿著兩個干燒餅回來了。
當初老伴總笑他,故意問,你出生時,你娘是不是難產啊?
徐三爺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伴說,就沖你這猶豫勁兒,肯定不是順產,出來之前怎么也得猶豫幾天。
徐三爺也不生氣,一笑說,還真是,當初忘了問我媽了。
頭年開春,老伴說沒就沒了。事先沒一點兒征兆,早晨起來說心口疼,叫來急救車,去醫院的路上人就走了。事后醫生說,是突發心梗。徐三爺一聽就明白了,這病,最坑人。
再想,老伴兒倒好,走得干脆,一點兒沒猶豫。
這以后,三爺的話就更少了。當初老伴在時愛養花。桃花潭小區的人都知道,徐三爺家的陽臺最熱鬧,雖在半空的28樓,可一抬頭也能看到一陽臺的紅紅綠綠,甚至還有花香飄落下來。但自從老伴去世,三爺雖還一直精心地給這些花澆水,可眼看著一盆一盆的還是都死了。徐三爺在心里嘆息,不信不行,看來這花兒也有靈性,自己澆水和老伴澆水雖都是澆,但畢竟不一樣啊。空花盆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在陽臺的角落里摞起來。徐三爺呆呆地看著這些花盆,覺得自己的心里也越來越空了。
轉眼到了年根兒底下。
除夕的晚上,女兒回來了。女兒在廣東珠海工作,已在那邊安了家,工作又忙,平時很少回來。這次來天津是辦事,順便回來陪老爸過個年。可大年初四,單位突然打來電話,說那邊有急事,讓趕緊回去。女兒沒辦法,只好提前走了。
但回去幾天,又不放心。打來電話說,發現這次回來,老爸太悶,平時別總一個人待在家里,會悶出病來。又說,考慮一下,是不是到廣東這邊來住,冬天也暖和。
徐三爺知道女兒忙。女兒在一個國企工作,又擔任一定的職務,不想再添麻煩。況且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平時的想法兒也不一樣,倒不如自己一個人,在這邊住著自在。
漸漸地,徐三爺就養成一個習慣,經常坐在窗前出神。這是幢36層的住宅樓,住在28層已經很高,趕上晴天,能看出很遠。彎如細水的海河波光粼粼,如蟻的汽車在街上無聲地開著。這時,屋里靜得似乎可以聽到陽光進來落到地上的聲音。說來也怪,家里這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但自從老伴走了,好像一下子空曠起來,偶爾咳嗽一聲,能把自己也嚇一跳。
事情就是這樣。老伴去世時,料理后事忙碌了一陣,親戚朋友幫著忙完了,又安慰了徐三爺,就去忙各自的事了。就像俗語說的,人死如燈滅。
這話聽著讓人難過,其實就是這么回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不知不覺地又恢復如常。起初,還有親戚朋友打來電話問候一下,漸漸地就連微信也沒有了。手機扔在桌上,像個死蛤蟆,從早到晚沒一點兒動靜。徐三爺有一種感覺,自己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似乎已經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每天唯一的樂趣,也就是聽一聽收音機。電臺有一個《老年養生堂》欄目,主持人是一個年輕的女醫生,姓林。徐三爺覺得這個林醫生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些像自己的女兒。這林醫生說,中老年朋友應該多與人交流。另外,避免心理疾患最好的辦法,就是自言自語,說白了,也就是獨處的時候自己跟自己說話,心里想什么事,就念念叨叨地把真實的想法說出來,這也是一種調整情緒,清理心理垃圾的方式,換句話說也就是排遣。
這個說法兒,讓徐三爺覺得有點兒意思。
細想,這就像吃飯,人吃了飯自然會產生“垃圾”,所以就要排泄。但心理上的垃圾就不叫排泄了,而是叫“排遣”。這一想,把自己也逗樂了,心理的垃圾不是走下面,而是走上面。真沒想到啊,嘴還有這個功能。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句,自己立刻一愣。
看來,這就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徐三爺決定,照這法子試一試。早晨醒了一睜眼,挺身從床上起來,拉開窗簾朝外面看看,喃喃地說,太陽挺好,又是個大晴天兒啊!
去桌邊倒一杯水,又說,早晨喝一杯白開水,能稀釋血液啊!
這樣說著,果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這屋里又多了一個自己。
后來的麻煩,是從禿尾巴老李突然又冒出來開始的。
禿尾巴老李是徐三爺的小學同學,這些年最愛養鳥。這天上午,三爺正一個人念念叨叨地喝茶,手機突然響了,是一陣啾啾的鳥叫。徐三爺一聽這鈴聲,就知道是禿尾巴老李。果然,一接電話,手機里就傳來禿尾巴老李公鴨嗓兒的聲音。
大齊啊,自打弟妹走了,一個人悶得慌吧。
徐三爺聽了,沒說話。
頭年老伴去世,平時不常聯系的老朋友都過來幫忙,這禿尾巴老李卻連個面兒也沒露,現在怎么突然冒出來了,還說這種不疼不癢的片兒湯話。
徐三爺心想,哼,八成又沒憋著好屁。
禿尾巴老李沒聽清徐三爺嘟囔的什么,“嗯”一聲說,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三爺沒再吭聲。
禿尾巴老李又說,弟妹走的時候,我沒在天津。
三爺說,是啊,我知道,你去印度尼西亞了。
禿尾巴老李在電話里一愣,我,上印度尼西亞干嗎?
三爺“哼”一聲,爪哇國啊。
禿尾巴老李樂了,跟著就說,你看你看,就像我沒說實話似的。
徐三爺說,這倒是,我得想想。
禿尾巴老李問,想啥?
徐三爺說,想想你哪個時候跟我說過實話。
禿尾巴老李又給噎得“嗝兒嘍”一聲,沉了沉,才說,我給你打電話,是有正經事。
徐三爺說,對啊,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你打電話也一樣。
禿尾巴老李說,你又來了,真有正經事啊。
徐三爺說,那就快說吧,我還得下樓取快遞。
禿尾巴老李說,對,你忙我也忙,咱就長話短說吧,這些日子,我還真是一直惦記你。徐三爺一聽,立刻想起一句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覺著真這么說了,這玩笑開得有點兒大。
禿尾巴老李“哼”一聲,我知道,你心里沒憋著好話,是不是?
徐三爺含糊地說,到底嗎事兒,你就說吧。
禿尾巴老李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后才說,我知道,弟妹這一走,你一個人在家是青燈如豆,四壁成寒哪,不說孤苦伶仃,也是沒著沒落兒,是不是?
徐三爺又打斷他,你就甭轉了,直說吧。
禿尾巴老李咂了下嘴,我本來是想關心關心你,你這一腦門子官司,我還怎么說?跟著“哼”一聲,算了,我沒法兒說了。
徐三爺說,不說不說吧,我掛了。
禿尾巴老李趕緊又說,好吧好吧,誰讓我賤骨頭呢,說就說。
禿尾巴老李這才把事說出來。意思很簡單,徐三爺的老伴去世時,他正在外地,料理后事沒趕上,心里也就一直過意不去,知道徐三爺的脾氣,平時不愛交往,擔心他一個人在家憋悶,想給他送個“玩意兒”過來,陪著能解悶兒。
徐三爺一聽立刻說,是什么玩意兒,活物我可不要,貓狗都不養。
禿尾巴老李笑著說,還真是個活物,不過比貓狗小。
徐三爺說,耗子更不養,小白鼠那東西一看心里就發麻。
禿尾巴老李說,比耗子大。
徐三爺不耐煩了,到底是嗎玩意兒?
禿尾巴老李說,帶翅膀兒的。
徐三爺問,鳥兒?
禿尾巴老李說,對,是鳥兒。
徐三爺這才想起來,養鳥兒是禿尾巴老李的本行兒。但立刻說,如果是鳥兒就更不養了,這東西外行養不了,也麻煩,我可沒這閑工夫伺候它。
禿尾巴老李樂著說,我一說,你就不怕麻煩了,是個會說話的鳥兒,能陪你聊天兒。
徐三爺問,你是說,八哥兒?
禿尾巴老李說,還是個越南八哥兒,應該叫鷯哥兒。
徐三爺不說話了。
徐三爺見過這種鷯哥兒。當初搬來桃花潭小區之前,是住在老城廂,小區跟前有一家飯館兒,門口總掛個鷯哥兒籠子,一見有客人來,就說,你好!請進!帥哥美女打八折!就因為這只鷯哥兒,飯館兒的生意一直很好,很多客人都是沖著它來的。
禿尾巴老李又說,你下午別出去,等我。
說完,不等徐三爺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下午,禿尾巴老李果然拎個鳥籠子來了。一進門就說,看看吧,這才叫玩意兒。
說著,就把這籠子放在徐三爺跟前的桌上。
徐三爺剛伸過頭來,這鷯哥兒立刻說了一句,你好啊!
徐三爺嚇一跳。這東西不光口齒清楚,而且字正腔圓。
禿尾巴老李橫了它一眼,剛才臨出來時,怎么教你的?
這鷯哥兒在籠子里歪起腦袋,又說了一句,見面兒是緣分,請多關照!
徐三爺忍不住樂了,真是嗎人玩兒嗎鳥兒,這小東西跟你學的,也油嘴滑舌。
禿尾巴老李一撇嘴說,再讓你看看,它還有出手兒的呢。說著就出去了,把單元的門關上,在外面敲了敲。這鷯哥兒立刻沖外問了一句,誰啊?
禿尾巴老李又在外面敲了敲。這鷯哥兒又問,誰啊?
徐三爺“撲哧”樂了,這小東西太靈了。
禿尾巴老李進來說,怎么樣,它還能看家。然后,又沖這鷯哥兒叮囑了一句,給三爺好好兒看家,陪著聊天兒哄他開心,不許惹他生氣。說完就要走。徐三爺一把拉住他說,哎,你先說明白了,這鷯哥兒到底怎么回事,你就這么給我了?
禿尾巴老李站住了,說,這可是我的命根子,打黃嘴兒的時候一口一口喂出來的,給你哪舍得,也就是陪你玩兒幾天,你要是愛,多玩兒幾天也行,過些日子再接回去。
說完,又交代了幾句怎么給它喂食,怎么洗澡,就告辭走了。
這以后,徐三爺就有事干了。每天一大早,按禿尾巴老李交代的,用特制的牛肉粉和干菜粉打上雞蛋跟玉米面兒和好,上鍋蒸熟,再捏成一個一個的尜尜兒狀喂這鷯哥兒。禿尾巴老李還特意叮囑,鳥食一定要蒸熟,而且每天必須現吃現蒸,否則它吃了容易拉稀。徐三爺開始幾天興頭兒挺大,一下在網上買了幾袋牛肉粉和干菜粉。早晨一睜眼,先忙活它。
可伺候了幾天,就覺出不對勁了。
三爺自己平時不太做飯。不是不會,是懶得做。當初老伴在時,都是吃現成的,現在老伴沒了,也就湊合一頓是一頓。可現在有了這鷯哥兒,自己湊合行,它就不能湊合了。照這樣下去一天兩天行,可哪天是個頭兒?這一想,就嘟囔著說,這哪是鳥兒,簡直弄個爹來!
這么想著,就沒好氣地沖籠子里說了一句,你是我爹啊!
籠子里的鷯哥兒立刻說,你是我爹!
三爺一下給氣樂了,行啊,我是你爹。
鷯哥兒跟著又說了一句,行,我是你爹!
徐三爺搖頭嘆氣,這東西再靈,到底是個鳥兒。
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徐三爺想來想去,決定給禿尾巴老李打個電話。但打了幾次,電話是通了,對方卻一直不接。徐三爺起初沒在意,禿尾巴老李從上學時就這樣,整天像只瞎蛾子撲棱著到處飛,也不知在忙什么。可是又打了幾次,還不接,這才覺出不對勁了,這只鷯哥兒是他的心愛之物,這次突然給自己送來,說是讓它陪自己開開心,可細想,這不像是禿尾巴老李干的事。這些年,他從來沒為別人想過,現在怎么突然有了這樣的好心?
不接電話沒關系,微信總不能不看。徐三爺想了想,就給禿尾巴老李發去一條微信,內容很簡單:“我昨天剛學會炸鐵雀兒,鷯哥兒比鐵雀兒肥,肉應該更多。”
微信剛過去,果然,可以說是“秒回”,手機立刻就學鳥兒叫了。
徐三爺打開電話,禿尾巴老李扯著公鴨嗓兒說,別介啊,有事兒說事兒,你倆不是玩兒得挺好嗎,這怎么說炸就要炸了,它怎么招著你了,跟我說,我教育它。
徐三爺先使勁喘了一口氣,然后才叫了一聲,老鶉兒。
“老鶉兒”是禿尾巴老李上學時的綽號,已經沒幾個人知道。當年他愛玩兒鵪鶉,有一次帶了一只鵪鶉來學校,上課時直叫,老師看見給沒收了。當時老師給大家講,其實這鵪鶉是兩種鳥兒,鵪是鵪,鶉是鶉,毛色沒斑點的叫鵪,有斑點的叫鶉。禿尾巴老李那時臉上有一些細碎的雀斑,天津話叫“雀子”,從那時起,班里的同學就都叫他“老鶉兒”。
徐三爺說,老鶉兒,你趕緊把這鷯哥兒接走吧。
禿尾巴老李問,到底怎么啦?
徐三爺盡量放平口氣說,我知道你是好意,實話說吧,當初我爹腦出血,床上躺了三年,到他走時我都沒這么伺候過,你這鷯哥兒已經不是爹了,簡直就是個爺,我實在弄不了了。
禿尾巴老李一聽,在電話里吭哧了吭哧,說,好吧,讓它再跟你玩兒幾天,我就接走。
徐三爺立刻說,別幾天,一天也不玩兒了,你現在就過來,趕緊接它走。
禿尾巴老李又哼唧了一下,一個禮拜吧,再讓它待一個禮拜,我就去接。
說完,電話里就沒聲音了。
徐三爺一下急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老鶉兒你聽著,你現在要撂電話,我立馬摔死它。
禿尾巴老李立刻在電話里說,沒,沒,我這兒聽著呢,聽著呢,沒撂電話。
就在這時,徐三爺在電話的背景聲里,聽到一陣葫蘆絲的音樂,立刻問,你在哪兒?
禿尾巴老李支吾了一下說,我,在一個商場里買東西。
徐三爺沉了一下,說,我可告訴你,現在是兩條命的事,一條人命,一條鳥兒命,人命是我,鳥兒命是它,我當然得保我這條老命,可有我就沒它,你掂量吧。
禿尾巴老李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吧,實話跟你說吧,我這會兒,在云南呢。
徐三爺“嗯”一聲,你既然說實話,干脆就都說了吧。
禿尾巴老李又嘆了口氣,行啊,那我就都說了吧。
禿尾巴老李這才告訴徐三爺,他最近確實遇到點麻煩事兒。他愛養鳥兒,他那個小區的人都知道。本來養鳥兒是自己的事,只要不妨礙鄰居,別人管不著。可他養鳥兒是在陽臺上,平時嘰喳亂叫,吵人不說,一下雨,鳥毛和鳥糞都沖到樓下,整天味兒烘烘,周圍的業主都有意見。就在這時,國家又頒布了一個動物保護規定,這次八哥兒也列在其中,而禿尾巴老李就養了幾只八哥兒。鄰居早都對他養鳥兒恨得慌,這次有了機會,就有人去有關部門舉報了。這一下就有了大麻煩,居委會干部帶著有關部門的人找上門來。禿尾巴老李知道這回搪是搪不過去了,只好咬著牙,把幾只八哥都交出去了,但這只鷯哥兒實在舍不得,就藏起來。沒想到,舉報的鄰居還不依不饒,又跑去報告說,他還有一只更能說的八哥兒,不光會說話,還會罵人,他藏起來沒交。于是街道干部又來找他。禿尾巴老李這才明白,看來這回肯定是妥不過去了。于是扯個謊,先把街道干部對付走,就把這鷯哥兒給徐三爺送來了。
徐三爺聽了沒說話,只在心里運了口氣。
這時才明白,敢情,禿尾巴老李是把這鷯哥兒送自己這兒避難來了。
禿尾巴老李在電話里說,是啊,這不,安排好它,我自己也跑云南這邊兒避難來了。
徐三爺沒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徐三爺一連生了幾天悶氣。
讓徐三爺生氣的不光是禿尾巴老李,還有樓下的鄰居劉老師。
劉老師住8樓,雖然跟徐三爺的28樓隔著好遠,平時在電梯里偶爾也打頭碰臉。據小區的長耳朵老白說,劉老師退休前是一個中學的音樂老師。不光說話的嗓音好聽,人也文靜,還顯年輕,像40來歲的。教師一般是55歲退休,小區的人都說,要這么看,還真不像。
徐三爺起初并沒注意這劉老師。但一次在電梯上,只顧低頭看手機,電梯門一開以為到28樓了,一步邁出去,正跟進來的劉老師撞個滿懷。剛買的一兜雞蛋破了幾個,蛋清、蛋黃蹭了劉老師一身。徐三爺一下慌了,給人家擦不是不擦也不是,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劉老師只是笑笑,說,沒關系,也怪我沒看清楚,您是往上去的,我應該等電梯下來再上。說著就又退出去。徐三爺無意中朝她手里的快遞包裹瞥一眼,寫的是“801室劉潔”。
這以后,徐三爺再在電梯里遇到劉老師,也就點頭打招呼。
桃花潭小區耳朵最長的就是老白。老白當初是在一個社會調查機構工作,退休以后還保持著職業習慣,最愛打聽事兒,小區里犄角旮旯的事沒他不知道的,所以才都叫他“長耳朵老白”。據老白說,劉老師是單身,至于老伴是離異還是去世,就不清楚了。
平時小區里的人湊在中心花園聊天,最關注劉老師的,是大老張。
大老張個兒不高,挺敦實。早先是一個冷凍食品倉庫的庫工,退休后,又在一個企業看夜兒。本來這事由兒挺好,但后來出了一件事。這家企業里有貴重金屬,所以門戶很緊,為安全起見,就專門養了幾條大狼狗,企業每月撥一百塊錢,專門用來為這幾條大狗買雞肝。但后來,企業領導發現,這幾條大狗越來越沒精神,不光瘦,還都戧了毛。暗中一了解才知道,大老張每月的確用這一百塊錢買了雞肝,但沒給狗吃,而是自己醬了都喝酒吃了。領導見他已這把年紀,也照顧他的面子,沒把這事挑破,只是客客氣氣地讓他回家了。
大老張也不容易,雖是單身,每月有養老金,但還有一個病老爹得供養。
長耳朵老白見大老張總打聽劉老師的事,一天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在家沒事的時候,就不照照鏡子嗎?大老張一下沒反應過來,不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長耳朵老白說,就您這個兒,比劉老師的褲腰也高不了多少,一不留神都能踩著你,要我說,就別想別的了。
大老張知道長耳朵老白嘴損,不過正色告訴他,世間萬事,皆有可能。
沒過幾天,小區里安裝了凈水設備。劉老師每天喝水做飯,都要來水站打純凈水。水桶是5斤裝,如果一手一桶,就是10斤,這對一個50多歲的女人來說就已經有些吃力。大老張也不避諱,眾目睽睽之下就沖過去,索性把劉老師的四個水桶都灌滿,然后一手兩桶,一直給她送到8樓的家里,而且從此以后,他就成了劉老師的私人送水工。
最讓桃花潭小區的人瞠目的是,一天下午,劉老師買了一個恭桶,大概是要重新裝修衛生間。這個恭桶比一般的要大,看著也更厚實,但送貨的工人還急著要送別的貨,往樓下的門口一放就走了。劉老師看著這恭桶就發愁了,這么個龐然大物別說搬進電梯再弄回家,就是挪動一下都費力。就在這時,大老張及時趕到了。這東西到大老張的手里自然就不叫事兒了。一只手輕松地拎起來,一掄就放到肩上,扛著走進電梯,就像扛了一袋玉米花兒。來到8樓,進單元門時,怕這恭桶碰了屋里的東西,就從肩上卸下來,小心地用兩手捧著,就這樣一直捧到里面的衛生間。這是大老張第一次來劉老師的家,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淡淡的似有似無的香氣。大老張登時像打了雞血,精神為之一振,來到衛生間時怕碰壞地面的瓷磚,單手拎著恭桶,還騰出另一只手在下面墊了兩團抹布。跟在后面的劉老師已經感激得無以復加,不禁感慨地說了一句,真是啊,這過日子,就得有個男人啊。也就是劉老師的這句話,又像打了一針雞血。大老張立刻說,以后有事,您只管說,我24小時全天候待命。
后來小區的長耳朵老白聽說這事,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24小時全天候兒”。又樂著對大老張說,不過,你這個“24小時全天候兒”是不是管用,可就難說了。
大老張嘴硬,挺著脖子說,咱沒別的意思,都是鄰居嘛,助人為樂。
長耳朵老白說,都是明白人,你甭來這套。又湊近了壓低聲音,你這事兒要是真成了,在“大福來”擺喜宴,我掏錢。
大老張一拍大腿說,行!
但眨著眼又想想,不對,“大福來”是賣嘎巴菜的。
徐三爺生劉老師的氣,是因為一件很簡單的事。
徐三爺從年輕時就脫發,一上歲數,頭頂就基本謝光了。自己又好面子,頂著個“地中海”的腦袋出去總覺著不好看,出門時就戴上一個假發套。但這也不是辦法,尤其夏天,就像戴著一頂帽子,太焐、太熱。一次在手機上偶然看到一個明星帶貨,賣的是一種治脫發的藥水,說是如何如何有效,就下單買了兩瓶。但又不想讓人知道,于是下單時特意寫明,一定要送貨上門,否則退貨。可是過了幾天,還不見送來。上網一查,已經送達,而且有人簽收了。于是立刻把電話打過去。一問才知道,送是送到了,但快遞小哥把門牌看錯了。徐三爺的家是2801,大概快遞單上蹭臟了,或是破了,不細看就成了“801”,結果就給801送去了。徐三爺立刻問,簽收的人是誰。對方又查了一下,說,叫劉潔。
徐三爺這才明白了,但跟著就來氣了,就算是錯給你送去了,可你應該知道,這東西不是你買的,你該拒收,明知不是自己的還簽收,這什么意思?不過放下電話,再想,又覺著劉老師也許是好意,先收下來,然后再給自己送上來,這樣也就節省了快遞小哥的時間。這一想,氣也就消了。本想下樓去拿一下,又怕人家不方便。好在不是什么著急的事,等一等也就等一等。
可是等了幾天,還不見劉老師送來。徐三爺的氣就又上來了。一天兩天沒送來,也許你有事,顧不上,這眼看簽收已經四五天了,還不送上來,這就怎么也說不過去了。這天上午,徐三爺吃了早飯,又在屋里來回走了幾圈,越想心里越有氣。
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不行,不能再等了!
鷯哥兒立刻也在旁邊說,不能再等了!
三爺心里正煩,回頭瞪它一眼說,沒你的事!
鷯哥兒也一歪腦袋,沒你的事!
三爺更沒好氣了,沒我的事,你去要啊?
鷯哥兒說,你去要啊!
三爺說,好好,我去就我去,現在就去!
說著,就穿上衣裳,開門出來。但一出門,就見對面的電梯門開了。劉老師正從里面出來,一見徐三爺就說,徐師傅,我正要找您呢,那天有您一個快遞,送我那兒去了。
徐三爺立刻伸手接過來,只“哼”了一聲,就轉身回來,把自己的單元門不輕不重地關上了。不過在關門的一瞬,還是覺得有些生硬,于是又回頭說了一聲,謝謝。
徐三爺是個有反省意識的人。起初幾天,一想起這事還是有些生氣,不光生氣也別扭。本來自己戴假發,小區里應該沒人知道。假發這東西就是這樣,你如果不知這是假的,不往這上想,再怎么看也看不出假來,而一旦有了懷疑,一眼就能看出來。現在,如果自己買生發藥水這事讓小區的人知道了,尤其那個長耳朵老白,他能一下午的工夫就嚷嚷得全小區的人都知道了。真這樣,自己這假發也就沒法兒再戴了,可如果不戴,又根本沒法兒出門,就憑這個“地中海”的發型跟平時簡直判若兩人。用一句時髦的話說,自己的人設一下就崩塌了。
而這一切麻煩,都是這個劉老師造成的。
但又過了幾天,徐三爺慢慢靜下來,再想,就覺得自己那天的態度也有些不妥,或者說,是已經有些失態。不管怎么說,人家劉老師是好心好意地上樓來給自己送快件。如果人家不給送來行不行?完全可以給物業管理處,再讓物業的管理員給自己送過來,這也不為過。快遞送錯了,照理說跟人家劉老師沒一點關系,反而還給人家添了麻煩。可如果真給物業處送去,那個管理員大姐是個呱呱鳥兒,整天在小區里跟長耳朵老白那些人閑聊,老白知道小區里的很多事,都是從這大姐嘴里聽說的,自己買生發水這事兒,如果真到他們嘴里,那就更得傳得沒邊兒了。這一想,就覺得,應該感謝人家劉老師才對。可那天,自己怎么能只是不咸不淡地說聲謝謝,就拒人家于門外呢。這已不是不近人情,簡直就是不懂事了。
徐三爺又想了兩天,越想心里越不安。
于是決定,到樓下去一趟,再登門向劉老師道一下謝,其實也是道歉。
這個上午,徐三爺吃完了早飯,故意又等了一下,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然后就乘電梯來到8樓。敲了敲801單元的門,里面沒動靜。等了一下,又敲了敲,還是沒動靜。
看來劉老師沒在家。正要轉身走,門開了。
徐三爺立刻聞到一股濃重的魚腥味兒,是從里面撲出來的,噎了一口,差點兒沒喘過氣來。就見站在門口的劉老師戴著乳膠手套,散亂著頭發,好像正在忙碌。徐三爺本來已經想好了一套道謝加道歉的說辭,這時也顧不上說了,忙問劉老師這是怎么回事。劉老師抬起胳膊,用袖子捋了一下頭發,才說,今天一早是讓這魚腥味兒熏醒的,先還不知怎么回事,起來一看才發現,是廚房的冰箱出問題了,工作還工作,但不制冷了,存放在里邊的魚和肉都化了,血水流了一地。從早晨一直忙到現在,收拾完了又擦地。
徐三爺聽了說,我給你看看,可以嗎?
劉老師眼睛一亮說,您會修冰箱?
徐三爺說,不一定能修,我先看一下。
劉老師趕緊讓徐三爺進來。徐三爺當初在廠里當保全工時,出了名的手巧,別管什么東西,拿到手里一看就明白。修冰箱這種事當然不在話下。跟著劉老師來到廚房,先打開冰箱查看了一下,然后說,冰箱的制冷系統沒問題,應該是溫控器壞了。說著把溫控器拆下來,仔細檢查了一下,果然壞了。于是告訴劉老師,先用手機把冰箱的型號拍下來,給廠家傳過去,讓他們的售后服務派人來,再換個溫控器就行了。想了一下,又說,廠家把新的溫控器送來之前,我先把線路直接接上,這樣暫時還可以制冷,只是不能停機。劉老師一聽,興奮得臉都紅起來,連聲說,好啊好啊,太感謝了,這么復雜的事,您一來,這么容易就解決了。
正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劉老師去打開門,是大老張。
大老張一進來就說,我聽老白說,您的冰箱壞了?
劉老師笑笑說,是啊。又說,這點事,怎么小區的人都知道了。
大老張扯著大嗓門兒說,老白是聽物業的陳姐說的。
說著就往廚房這邊來,我給您扛樓下去吧,送廠里去修。
劉老師跟在他身后笑著說,現在哪還有送去廠里修的。
又說,徐師傅已經給查出毛病了,問題不大,回頭給廠家的售后服務打個電話就行了。
正說著,大老張已經來到廚房門口,一看徐三爺正蹲在這兒擺弄冰箱,臉上的表情立刻凝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哦,我不知道徐師傅在這兒呢,行行,您的手藝好,您給修吧。
說著,朝后退了兩步,沖徐三爺笑笑,又看一眼劉老師,就扭頭走了。
劉老師等了幾天,冰箱廠家的人沒來,但把新的溫控器用快遞寄來了。跟著客服部門就打來電話,說是最近人手有限,如果需要上門維修,得排隊,不過換溫控器不是大問題,所以先把器件寄過來,自己能找人更換一下最好,實在找不到人,就只能等一下了。
劉老師問,要等多長時間。
客服的人說,這可說不準,三五天是它,十天半月也是它,興許會更長。
劉老師一聽客服這樣說,知道也沒別的辦法。掛了電話想想,現在這冰箱倒不耽誤使用,但連著幾天了,一直不停機,徐師傅說過,暫時這樣行,如果連續工作,時間一長機器就容易出問題了。劉老師本不好意思再麻煩樓上的徐師傅,現在看來,不麻煩也不行了。
這天出去買菜,回來時,正好在小區里碰見徐三爺。剛要上前打招呼,徐三爺卻立刻繞到別的小路上匆匆走了。顯然,是在故意躲劉老師。劉老師站住愣了愣。這些日子,劉老師跟徐三爺接觸了幾次,已經感覺到了,他有一些個性。況且現在畢竟是求人家的事,劉老師也就沒過意。
過了兩天,劉老師又在電梯口碰到徐三爺。劉老師正要上電梯,一回頭,看到徐三爺從后面過來。正要等他一起上電梯,徐三爺卻突然又轉身走了。
劉老師這才意識到,看來,是真有什么事了。
劉老師很快就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這天下午,去小區里的“菜鳥驛站”取快遞。剛到門口,聽到里面的人正在說話。有一個人提到大老張,跟著又提到徐三爺。劉老師立刻站住了。這時,小區里修理路面,正在施工,有很大的氣夯聲,所以驛站里說話的聲音聽得不是太清楚。但劉老師聽了一下,還是聽明白了。里面的人說的大致意思是,聽長耳朵老白說,徐三爺跟劉老師玩兒起“夕陽紅”了,是大老張說的。據大老張說,他倆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這可太方便了,兩人不用出樓門兒,坐著電梯上上下下就把想辦的事兒都辦了。
劉老師聽了,氣得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快遞也沒拿就回來了。
走到中心花園,大老張老遠就迎過來,湊到跟前問,家里水用完了嗎,給您捎兩桶回去?
劉老師用來打水的塑料桶,平時就存放在物業管理處,用的時候來這里拿。劉老師像沒聽見,徑直往前走。大老張跟在后面又說,如果用水,我就去物業拿桶,一會兒給您送去。
劉老師站住了,慢慢轉過身說,張師傅,我跟您說句話。
大老張一聽湊過來,嗎話,您說。
劉老師用力喘了一口氣,說,謝謝您一直幫我送水。
大老張立刻說,這不叫事兒,就是舉手之勞。
不過,劉老師又說,以后,我不打水了。然后看看他說,也就不用再麻煩您了。
大老張剛說,可不打水……您……
劉老師說,省得別人說閑話。
這樣說完,就轉身走了。
這個下午,劉老師回到家。思來想去了一陣,就又出來,乘電梯徑直來到28樓。走到2801的門口,按了下門鈴,聽了聽,里面沒動靜。看來門鈴壞了,于是敲了敲門。
這時,就聽里問,誰啊?
劉老師說,我是……劉老師。
里面沉了一下,說,劉老師,其實我……唉。
劉老師聽了一會兒,里面沒動靜了。
又等了一會兒,不知里面怎么回事,于是又敲了敲門。
里面立刻問,誰啊?
劉老師說,我……我是劉潔。
里面又沉了一下,說,劉潔啊,劉潔啊,其實,我真想下去給你修冰箱。
劉老師聽了,有些感動。剛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后的電梯響。
回頭一看,徐三爺正靜靜地站在身后……
郭娟,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天津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作品曾獲全國“漂母杯”散文大賽優秀獎、天津市征文二等獎、“東麗杯”魯藜詩歌獎單篇作品優秀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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