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一名記者,也是一名戰士,相機、紙筆就是他的刀槍。他拍攝的潘家峪慘案照片和撰寫的通訊《冀東潘家峪的大慘案》,留下了日寇瘋狂屠殺無辜平民罪行的鐵證。
從延安到晉察冀,他寫下了一篇篇激情洋溢的通訊報道,深深感染、鼓舞著抗戰軍民。因為卓越的貢獻,他被列入2000年出版的《正義與勇氣——世界百名杰出戰地記者列傳》一書。
他24歲投身革命,改名換姓,奔波輾轉;他29歲英勇犧牲,長眠異鄉,幾十年后身份才被還原。
他叫雷燁(1914-1943),原名項俊文,出生于浙江金華孝順鎮后項村。曾任八路軍總政前線記者團晉察冀組組長,晉察冀軍區冀東軍分區宣傳科長、組織科長。
成長在延安
九一八事變后,國難深重,雷燁胸中燃燒著保家衛國的豪情。他經常教弟弟項秀文唱《松花江上》、西班牙反抗法西斯侵略戰爭時的《雅瑪拉》等歌曲。
雷燁愛好文學,喜歡魯迅、老舍、葉圣陶等人的作品,尤其崇拜魯迅。他曾專程赴上海,接觸左聯進步作家,了解革命文藝。他還如饑似渴地閱讀中外名著,并認真寫下讀書筆記。
1937年底,杭州淪陷,大批進步文化工作者、共產黨人聚首金華,使這里成了抗敵文化宣傳中心之一。雷燁開始接觸共產黨人,對延安的向往與日俱增。
后來,雷燁通過嚴金明介紹,認識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東南總隊長、剛剛從延安回來的童超,由童超介紹加入了民先。在民先,他積極工作,1938年春,終于如愿以償,被民先推薦到延安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簡稱“抗大”)學習。
可要從金華去延安,舟車輾轉,路費從哪里來?雷燁狠狠心,典當了祖宅,換來100塊銀圓。當年5月,他悄悄踏上了征程。途經武漢時,他曾經給好友許為通去過一封信,署名“雷雨”;到延安后,又把本名項俊文改為“雷燁”。
那一年,雷燁24歲。從此,家人和好友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再也沒有回來。
在延安,雷燁進入抗大第四期學習,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雷燁廣泛接觸在延安的文化界人士,同奚定懷(奚原)、鄭西野、劉白羽、柯仲平、林山等發起組建“文藝突擊社”,并在賀龍、林彪等捐款幫助下出版小型刊物《文藝突擊》。
在新聞寫作和攝影方面,雷燁也嶄露才華。1938年8月4日和9月1日,在武漢出版的《新華日報》,先后發表了雷燁的兩篇長篇稿件,即《創造抗戰突擊隊員的斗爭》和《抗大同學畢業上前線》。這兩篇稿件,都配發了毛澤東題詞,后者還同時配發了雷燁在抗大第四期畢業歡送大會上拍攝的毛澤東致訓辭和參加歡送大會學員的照片。1938年11月6日,“中國青年記者學會延安分會”成立,毛澤東等當選該會名譽主席團成員,雷燁當選為該會第一屆理事會理事。抗大第四期學員畢業后,為加強敵后新聞宣傳,八路軍總政治部選拔一批政治和業務素質兼優的學員,組建前線記者團,雷燁被選中并被任命為第一組(晉察冀組)組長。1938年11月20日,第一組奉命首先開赴晉察冀抗日前線。雷燁率領4名戰友跋山涉水,穿越重重阻隔,行程1000多公里,終于在當年12月下旬勝利到達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所在地河北阜平,受到聶榮臻司令員親切接見。
雷燁受《抗敵報》(《晉察冀日報》前身)編輯部主任鄧拓之托,撰寫長篇文章《談延安文化工作的發展和現狀》,在1939年1月1日至28日的《抗敵報》上,分10期連載刊出,可見分量之重。他要“到群眾中去,到士兵中去,走向遼闊的疆場”(鄧拓語),成為“抗戰突擊隊員”。1939年9月前后,他隨軍挺進冀東前線,從此開始了在這里長達3年多的戰斗生活。
戰斗在冀東
冀東抗日暴動失敗之后,一方面我有生力量薄弱,一方面日寇加緊‘圍剿’,斗爭形勢十分嚴峻。尤其是1940年后,冀東抗日斗爭更加尖銳、殘酷。雷燁作為一個“文化人”,在冀東抗日斗爭面臨重重困難時留在冀東為抗戰宣傳,充分說明了他的使命擔當和英勇無畏。為鼓舞我軍民的士氣,雷燁等吹響了文藝的號角。在詩人田間策劃下,他同羅立斌、金肇野等人組建“平西文協”,出版《文藝新兵》;為團結冀東文化界人士,他發起創建“抗敵文化社”“路社”等文化團體,編輯出版了《路》《文藝輕騎隊》《國防最前線》等刊物。危急關頭,他心中還裝著戰友、同志。有幾次敵情緊急的時候,他主動派他的警衛員找到范維存等,帶他們轉移到安全地帶。
經過抗日軍民艱苦卓絕的斗爭,冀東的抗日游擊戰爭逐漸走出低谷。到1940年底,冀東抗日游擊根據地已初具規模,特別是豐灤遷聯合縣政府所在地潘家峪、豐玉遵聯合縣政府所在地魯家峪等,成為堅強的抗日堡壘,這引起了日寇的極大恐慌。
1941年1月25日,農歷臘月廿八,潘家峪村百姓正忙忙碌碌地準備過年,駐豐潤的日軍顧問佐佐木二郎指揮幾千名日偽軍,將潘家峪層層包圍,瘋狂屠殺潘家峪村無辜群眾1230人,燒毀房屋1300多間,致使29戶人家被殺絕,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潘家峪慘案。慘案發生的第二天,雷燁就隨同八路軍冀東辦事處主任丁振軍等來到了潘家峪。慰問在慘案中逃過一劫、驚魂未定的鄉親后,雷燁被深深震撼、激怒了。1941年1月31日午后,雷燁攜帶相機,進入了慘案現場。那一處處斷壁殘垣,一個個被燒殺致死的同胞的慘狀,讓他的心在滴血,在顫抖。他流著淚,一次次按下快門,留下了歷史的鐵證。他強忍悲痛,夜以繼日地抓緊采訪幸存者,記下了厚厚的筆記。
戰爭年代,交通、通信不便,幾經輾轉,1942年,由雷燁撰寫的通訊《冀東潘家峪的大慘案》在《晉察冀日報》發表,署名“朱靖”;由他拍攝的慘案有關照片,1943年在《晉察冀畫報》公之于世。
今天,在潘家峪慘案紀念館《歷史見證》一節的展板中,《冀東的潘家峪大慘案》稿件復印件及雷燁拍攝的慘案照片赫然醒目。紀念館館長、也是潘家峪慘案幸存者后人的潘月閣深情地說:“潘家峪人感謝雷燁,感謝他留下了日寇暴行的鐵證,捍衛了公平與正義。我們在接下來的紀念館展覽改陳中,將進一步擴大雷燁及其有關資料的比重。”
幾年間,雷燁隨軍轉戰,常年奔波在長城內外、灤河兩岸及熱南偽滿邊境。“他的足跡遍及冀熱遼,東跨山海關,突近錦州;北越長城,達熱河之原野;西過平西,抵察哈爾境內。”高永禎說,雖然戎馬倥傯,但雷燁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作為隨軍記者的使命,辛勤工作,留下了許多佳作。《轉戰長城內外》《馳騁灤河挺進熱南》《塞外烽煙》等組照,以及《塞外宿營》《山崗晚炊》《熊熊的篝火》《灤河曉渡》等照片,直觀反映了冀東八路軍行軍打仗的艱苦,彰顯著冀東軍民的高昂斗志。《那是,從喀喇沁趕來的牛群》《我們怎樣收復了塞外的鄉村》《塞外,新收復的鄉村為什么擁抱子弟兵》。這一篇篇刊發于《晉察冀日報》的稿件,有景有情,充滿著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和必勝的信念。雷燁用他的照片和文字,向全世界宣布:“冀東是我們的!我中華民族這一柄復仇復土之劍,必將愈磨愈利,直指黑水白山,直指日寇心脈!”
熱血灑平山
今天,在平山縣曹家莊、南段峪一帶,如果你問起雷燁,上歲數的人大多曉得。正是在這里,雷燁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光。
那是1943年1月,就在15日至22日,晉察冀邊區第一屆參議會在阜平縣溫塘村召開,雷燁作為冀東分區的參議員出席了會議。會后,他把自己幾年來精心拍攝的照片送往位于平山縣曹家莊村的晉察冀畫報社。畫報社社長、著名攝影家沙飛看后大加贊賞,當即決定在《晉察冀畫報》第三期推出雷燁攝影專輯。他讓雷燁留下來,整理資料、選定照片,撰寫拍攝說明,以期對冀東的抗戰作全面反映。就這樣,雷燁留在了平山,有時住在曹家莊,有時住在張家川。
1943年2月,遭遇“掃蕩”之后,畫報社人員遷至曹家莊。軍區派專人在曹家莊山里挖層層嵌套的“子母洞”用來堅壁設備,預防敵人突襲。1943年4月19日夜間,沙飛接曹家莊村民報告,數百名日軍自南向北突襲《晉察冀畫報》報社駐地,他立即通知正在進行圖片編輯、撰寫文章的雷燁撤退,同時組織畫報社轉移人員和印刷設備。但雷燁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緊急挨家挨戶敲門,讓村民撤離。在此過程中,他發現張家川村民躲避的馬石嶺溝太危險,于是讓村支書帶領鄉親更換藏身之地。事后,馬石嶺溝果然遭遇日軍火炮轟炸,雷燁拯救了一整村人,卻也因此延誤了自己最佳的撤退時機。
據原《晉察冀畫報》總務股長裴植回憶,1943年2月20日拂曉天色漸亮時,日軍已經進村,機槍不停地掃射,密集的子彈朝他們飛射而來。雷燁和兩名警衛員沖下山坡,他用一只手槍還擊敵人,掩護警衛員突圍。由于對曹家莊地形不熟,他誤入南段峪一處山谷,日軍把他包圍,試圖將他俘虜。在最后時刻,雷燁從容地砸碎了自己的相機、手表、自來水筆等隨身物品后,將槍口對向自己,用留下的那最后一顆子彈,壯烈殉國,年僅29歲。畫報社成員悲痛不已,與當地村民一同為雷燁就地安葬。此次雷燁的犧牲,是《晉察冀畫報》報社最大的損失。但所幸的是,這股突襲曹家莊的日軍只是路過,并不知道這里是《晉察冀畫報》報社駐地,“掃蕩”之后沒有發現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便匆匆離開了。畫報的印刷設備、檔案材料和技術人員損失不大。雷燁遇難后,戰友們整理他的遺體時發現了他懷里被血染紅的相冊。
雷燁犧牲的消息傳到同志們中間,大家無比震驚,痛惜之情無以言表。《晉察冀畫報》社全體人員隨后趕來,與南段峪村群眾一起為雷燁舉行了追悼大會,將其遺體掩埋在他犧牲的地方,并將旁邊一棵500多年依然挺拔聳立的銀杏樹命名為“雷燁樹”,昭示雷燁精神不死,萬古長青。
1943年5月10日,《晉察冀畫報》第三期出版了。除了51幅攝影作品,這一期畫報還配發了《我們怎樣收復了塞外的鄉村》和雷燁的詩作《灤河曲》,而他卻再也看不到了。
1943年5月22日,延安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在頭版刊發了雷燁壯烈殉國的新華社消息。在1943年日寇的這次“掃蕩”中,我軍共傷亡518人,由新華社發布犧牲消息的只有雷燁一人。
英雄的身世
1958年,雷燁的遺體遷入華北軍區烈士陵園,但由于他犧牲的突然和當時的條件限制,誰也不知道雷燁的身世、籍貫、家庭和親友的相關情況,甚至連他的真實姓名也無從知曉,因而墓碑上只留下了“雷燁烈士之墓”幾個大字。
1978年6月,同樣出身于戰地記者的著名作家魏巍給華北烈士陵園寫信,將新華社當時播發的《雷燁同志傳略》寄來,還在信中詳細描繪了雷燁犧牲時的動人情景。
而在江南的杭州市,曾任市政協副主席的項秀文一家,幾十年來一直在苦苦尋覓1938年秘密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的哥哥項俊文。但由于線索太少,一直沒有哥哥的任何消息。1986年,項秀文在一次會議上結識了高永禎,因為項俊文當年曾署名“雷雨”,從“行唐陳莊”給家人去過一封信,項秀文便委托高永禎幫忙。高永禎費時15載,訪問了二三百人,查閱了大量資料,2001年作出了雷燁很可能就是項俊文的猜想。
此后,項秀文走訪了曾任《晉察冀日報》副總編輯的張志祥以及他的愛人伊之,還有保存著一張和雷燁合影的著名藝術家田華等,并拿自己保存的哥哥的照片給他們辨認,他們都認為雷燁就是項俊文。
時值2001年11月,雷燁就是項俊文,得到所有研究者一致確認。此時距雷燁犧牲已近60年。
2003年4月9日,浙江省金華市金東區人民政府作出了《關于確定雷燁烈士即是項俊文同志的決定》。4月19日,民政部頒發了《項俊文同志革命烈士證明書》。2014年,雷燁入選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名錄。2018年4月,高永禎創作的《雷燁傳略》一書由河北美術出版社出版發行。
雷燁依然“活”著,就像那棵枝繁葉茂的“雷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