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石濤“一畫”解讀之困難

摘 要：在解讀傳統畫論時，爭論是常事，由于解讀者的出發點、關注點不同，解讀結果的差異與爭論也就在所難免。通常情況下，學者爭論一段時間會就某些觀點達成共識，爭論就此平息。而有些爭論持續很長時間，很難形成共識，對石濤“一畫”思想的爭論就是其中之一。從多方面分析石濤“一畫”解讀之困難，探討引發“一畫”解讀之爭的主要原因，是很有必要的，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石濤；“一畫”；《石濤畫語錄》

學界重視解讀石濤的“一畫”始于20世紀初，直到目前，解讀的結論卻令人驚詫，竟多達6大類（線論、道論、禪論、法論、自我論和統一論）20余種，學者之間針鋒相對，各執一端。在此現狀下，關于“一畫”含義的辯論，不是越辯越清楚，而是越辯越模糊，正如當代著名畫家吳冠中感嘆的：“許多注評都解釋過這‘一畫’，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或者越說越糊涂。”[1]這在中國美術界非常罕見，其中原因也異常復雜。在此，筆者分析解讀石濤“一畫”的困難，力求為“一畫論”的研究略盡綿薄之力。

石濤對近現代中國畫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故而他成為學界熱門的研究對象。在關于石濤的研究中，絕大多數提到“一畫”，并有相應解讀。通過綜合分析，筆者發現，引發“一畫”解讀之爭的主要原因大致有如下五點。

一、石濤藝術思想來源的復雜性導致對“一畫”

解讀的分歧

解釋“一畫”，首先要解釋“一”的豐富內涵。事實上，在中國文化情境中，“一”的含義豐富，地位特殊，隱喻義極多。儒家強調“一”，董仲舒說：“天人之際，合而為一。”道家強調“一”，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佛教也強調“一”，《華嚴經·初發心菩薩功德品》云：“一切中知一，一中知一切。”而這些“一”有著不同的含義，確定“一畫”中的“一”是什么含義，要看石濤的藝術思想來源于哪里，如果來源于儒家，那么，“一畫”的“一”就與儒家的“一”含義類似，從儒家的角度解釋，具有說服力。如果石濤的藝術思想來源于道家和佛教，就需要從道家和佛教的角度解釋。因此，探尋石濤思想的來源，是確定“一畫”含義的前提條件。但是，在石濤的生命歷程中，儒家、道家、佛教思想都對其產生過深刻的影響，無法確認哪家的影響程度更深。

（一）儒家思想對石濤的影響

石濤作為朱元璋的后人，按說應對清代統治者有深切的國仇家恨，但事實并非如此，由于他的思想中具有非常強烈的儒家思想因子，他仍“不避時、不避世”，渴望積極入世，以施展政治抱負，具體表現有三點：一是康熙皇帝南巡時，石濤主動接駕，康熙皇帝當眾叫出石濤之名時，他受寵若驚，還特意作《客廣陵平山道上接駕恭紀》七律二首以表達當時的激動心情。其一曰：“無路從容夜出關，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顏，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兩代蒙恩慈氏遠，人間天上悉知還。”其二曰：“甲子長干新接駕，即今已巳路當先。圣聰勿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掛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焰，云擁祥云天際邊。”從詩中“仁圣主”“天顏”“蒙恩”“神龍”這些詞語，不難看出石濤對皇權的膜拜和對政治的向往。二是石濤曾去北京四年，等待“欲向皇家問賞心”的時機，夢想著進入宮廷畫家群體，結果沒有如愿，四年后，石濤才悵然離開。這足以證明石濤內心中儒家入世思想的影響之深。因為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傳統社會，讀書人個體生命價值的體現之一就是入仕為官。至于用什么方式進入仕途，那就各憑本事。三是在《石濤畫語錄》中，石濤用了很多儒家的邏輯思路闡述藝術觀念，如在“一畫章”結尾，石濤說“吾道一以貫之”（出自《論語》）。石濤晚年手定本《畫譜》“資任章”中有這樣的記載：“總而言之，一畫也，無極也，天地之道也。”[2]其中，“天地之道”出自《易經》。石濤還說：“凡事有經必有權，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即變其權。一知其法，即功于化。”“經”與“權”的關系來源于儒家經典《中庸》，“經”與“權”的邏輯關系也與《中庸》有內在關聯。這些足以證明石濤深受儒家思想影響。

（二）道家思想對石濤的影響

道家思想也對石濤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石濤畫語錄》開篇云：“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太古”時期，是指混沌未分的遠古時代。“太樸”是指一種遠古的狀態。這與老子《道德經》中“樸散為器”的邏輯思路一致，指世界從原始混沌狀態，到天地萬物誕生的過程。這與《道德經》中“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思想也極為相似。石濤的“一畫”有宇宙開始的含義，他認為，“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可見，與其說石濤的邏輯思路與道家契合，不如說是受其影響。第二，據學界考證，石濤到了晚年，離佛入道，他的身份由和尚變成了道士。從這兩個方面不難看出，道家思想對石濤的影響也是極為深刻的。

（三）佛教思想對石濤的影響

佛教思想對石濤的影響更為直接。首先，石濤是僧人，是“清初四僧”之一。其次，在佛教的文獻中，有人用“一畫”來參禪。《五燈全書》記載：“一日，琇問：‘一字不加畫，是什么字？’師曰：‘文彩已彰。’琇頷之。”[3]很多學者解釋石濤的“一畫”時，選擇佛教思想的角度，多是以此為據。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道家、佛教和儒家的思想都包含石濤的思想中，學界對此已有共識，但在究竟哪種思想占主導地位、哪家思想影響的程度更深這個問題上，產生嚴重分歧，有人認為是儒家，有人認為是道家，還有人認為是佛教。總體來講，各執一詞。正是因為思想來源的不確定，每個人各有根據，無法相互說服，因此爭論不休。

二、《石濤畫語錄》中“一畫”內涵的復雜性

在《石濤畫語錄》中，石濤用到“一畫”共28次，從各個方面對“一畫”進行了論述。石濤對于“一畫”的運用有很大差別，在《石濤畫語錄》提到“一畫”時，有時是在說明“一畫”的地位，有時是在論證“一畫”的關系，但是解釋“一畫”內涵的句子卻很少。

第一，說明“一畫”地位的句子有“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此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等等。

第二，論證“一畫”關系的句子有“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范圍”， “一畫者字書先有之根本也，字畫者一畫后天之經權也。能知經權而忘一畫之本者，是由子孫而失其宗支也”。

第三，解釋“一畫”內涵的句子有“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

石濤對“一畫”的內涵，沒有詳細解釋，基本是從側面定位，再加上用到“一畫”時，很多句子容易引起誤解，如“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又說“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這看似自相矛盾，無疑增加了解讀的難度。因此，解讀“一畫”，不能僅靠石濤的一兩句話，而是要綜合考慮，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更加具有說服力。但是，到現在為止，幾乎沒有學者能夠把《石濤畫語錄》中28個“一畫”都串起來進行全面、準確的解釋，容易忽視的東西太多，由于忽視了一些點，給人留下批評的漏洞，爭論也就在所難免。

三、石濤提出的很多獨特的美術觀點，

無法為解讀“一畫”提供有力支撐

不同于傳統畫論，《石濤畫語錄》中有很多獨特的藝術觀點。“一畫”是《石濤畫語錄》的重心，除“一畫”外，石濤還用很多新詞和句子來論述繪畫，如“乾旋坤轉之義”“法障”“借古以開今”“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我之為我，自有我在”“搜盡奇峰打草稿”“蒙養”“生活”“資任”等。這些圍繞“一畫”的美術觀點，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美術理論體系。在解讀“一畫”時，對這些藝術觀點的解釋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學者在解讀這些觀點時，也是爭議不斷，比如“法障”“蒙養”“生活”“資任”等，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些詞的含義進行解讀。這種情況造成本來可以對解讀“一畫”起到支持作用的美術觀點，反而引起更大的爭論，這為解讀“一畫”增加了難度。

四、基于藝術感覺對石濤“一畫”的解讀

會產生歧義和不確定性

閱讀《石濤畫語錄》，可以感受到石濤在修辭方面有極高的造詣，他的文字不但讀起來朗朗上口，而且思力深沉、意味無窮。《石濤畫語錄》的開篇就立意非凡：“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其實，石濤不是純粹的理論家，他在繪畫創作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畫家比較重視感覺，石濤作為畫家，深知感受的重要性，他強調“尊受”，認為“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正因為石濤非常重視感受，他在論述繪畫時，感受性的詞語貫穿整篇文章，如“意明筆透”“信手一揮”“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虛”“神”“縹緲”“飛舞悠揚”“混合自然”“神工鬼斧”等感受性詞語。吳冠中從感受出發解讀“一畫”的含義，他說：“我的理解，這法，這‘一畫之法’，實質是指：務必從自己的獨特感受出發，創造能表達這種獨特感受的畫法，簡言之，一畫之法即表達自己感受的畫法。”

在現實世界中，個體之間的感覺存在差異，正因為感覺不同，人對世界的認識有很大差別，不同的畫家即使有相同的藝術觀點，感受到的東西也會有明顯區別。在中西方繪畫史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畢沙羅與塞尚，一起寫生畫畫，畫出的東西差別巨大，給人不同的藝術感受。中國畫壇也是，如徐悲鴻與李斛，他們是師徒關系，從表面上看，繪畫風格非常相似，但是徐悲鴻的作品更為大氣和靈氣。縱觀中西方所有繪畫藝術大師的代表作品，他們的繪畫風格也許差別很大，卻有一個共性，那就是他們的作品能夠給觀者獨特的藝術感受。畫家創作的作品，不管內涵多豐富，都需要調動觀者的情緒，從而更好地理解和把握藝術作品的內涵。印象派讓人感受到陽光的溫暖，野獸派讓人感受到色彩的平靜與和諧，表現派蒙克的作品讓人感受到絕望、孤獨與痛苦。藝術感覺非常神秘、縹緲，很難被精準描述。比如誰能感受到“意明筆透”的準確樣式呢？不同的人，對“意明筆透”的感受不同，所以解讀起來也會有很大差別。而石濤在《石濤畫語錄》中，運用了大量的感受性詞語，后人可以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理解，提高了解讀“一畫”的難度。

五、《石濤畫語錄》中對繪畫規律的表述

并不局限于“一畫”

在《石濤畫語錄》中，“一畫”是石濤的創新性繪畫美學思想。在表述繪畫規律時，石濤并非僅僅用到“一畫”，他還用到其他詞語，如把藝術規律稱為“道”，“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貫之’”。從全句可以看出，“吾道”中的“道”是指“一畫之法”。在“了法章”中，石濤說：“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由此可以看出，“一畫”與“畫從心”是對等關系，是相通的。石濤還特別強調“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因此，“畫從心”就是“一畫之法”。

除此之外，與“一畫”起到同等效果的用詞還有“乾旋坤轉之義”“畫道”“無法”等。如石濤曾說：“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可以看出，“乾旋坤轉之義”“畫道”與“一畫”有著對等關系，“得”了“乾旋坤轉之義”，“彰”了“畫道”，也就真正了解了“一畫”。

在《石濤畫語錄》中，石濤自由地運用各種詞語來解釋“一畫”，來回切換地運用這些修辭，這無疑增加了對“一畫”理解的難度。

六、結語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對石濤的“一畫”進行解讀，若局限于一個角度，是行不通的，但并不是說“一畫”不可解。其實，石濤充滿革新精神，又有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他的觀點有在理論上的探索和概括，又有技法上的踐行與開拓，他追求“唯陳言之務去”“我自用我法”，其藝術思想帶有反潮流的意識和銳意進取的創新精神。而深入領會其“一畫”的精神實質，是不能膠柱鼓瑟的。將“一畫”置于一定語境下，對其進行深入分析。跳出言語本身的限制，去除個人偏見，打破知識障，從意與神的角度，乃至言筌之外認知“一畫”，此乃解讀“一畫”的正確方法。

參考文獻：

[1]水天中，汪華.吳冠中全集：第9卷[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7：249.

[2]朱良志.石濤詩文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389.

[3]張長虹.我用我法：石濤藝術與社會接受研究[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249.

作者簡介：

程波濤，博士，安徽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研究方向：藝術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