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殺手

在婆婆的口中，艾草就是那個殺手，那個謀殺了她老公，也就是艾草公公的殺手。

因為艾草第二個孩子的到來，老公也要上班，所以請婆婆過來幫忙帶娃。在來帶娃之前，婆婆在公園里掃地。穿著環衛工人統一的黃色服裝，負責街心公園的打掃。公園里的落葉，一天一天重復地掉，那條蜿蜒的石頭鋪成的小路，婆婆也掃了一遍又一遍。公園里人來人往。大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偶爾走累了歇一歇。但是，也有部分固定的人。例如，公園里打掃廁所的那個阿婆，她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出現，也一天天地重復著簡單的工作。也有些固定的有逛公園習慣的人，他們通常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公園的木椅上，坐一坐，和邊上的人聊聊天，解解悶。

艾草就是婆婆口中，和別人聊天中，不止一次說起的，那個害死她老公的人。婆婆說著說著，常常會紅了眼圈，抹一把眼淚。好像造成她在這個世界孤苦伶仃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兒子的老婆——艾草。

艾草的公公是三年前的一月去世的。那還是一個寒冷的冬日，他趕來參加艾草家新房的入住儀式，在回家的路上，在那段盤旋的山路上，電動三輪車撞到了山道的護欄上，車上的一根豎起的尖利的零件，剛好刺進了大腿后面的股動脈，血流了一地。沒有得到及時的救護，生命戛然而止。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里，艾草第一次體會到了，人生中從來沒有遭遇過的寒流。

婆婆的第一個反應是：“是你！你把我老公害死了。”

婆婆對艾草本來就不滿意，不滿意的地方有太多太多了。在她看來，自己的兒子本來很聽自己的話，怎么結婚后就不再是從前那個聽話的兒子了？艾草有一個女兒，一個十歲的女兒。女兒出生的時候，婆婆當即掉了眼淚。大概，在她根深蒂固的觀念里，生了兒子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在幫兒子帶孫女的時候，婆婆會嘮叨：“偷偷地再生一個吧。”但兒子大海不這么看，有時還會頂撞一句：“要生你去生。我們一起幫你帶。”這個兒子，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怎么能夠這樣跟自己的媽媽說話。婆婆對艾草不滿意，肯定是兒子大海聽了老婆的話，才變成這樣的。

另外，小兩口的生活，似乎絲毫不為自己生了個女兒而改變。照樣拉拉手，聊聊天，日子過得簡單快樂。大海看艾草的眼神，連婆婆這個麻木的女人也感覺得到愛意。是的，大海有個寬厚的后背。艾草常常坐在電瓶車的后座，跟他穿過小鎮的大街小巷。是的，大海還有一雙溫暖的手，那手心里傳達出來的溫暖也特別強大。在逛街的時候，在逛操場聊天的時候，在過馬路的時候，大海會伸出他溫暖的手，把艾草的手緊緊地拽在手心里。艾草也就那么放心地把手交給他，感覺自己是個不靠譜的小女生，享受著他那份不放心和呵護。艾草送給大海的昵稱是“小火爐”，最喜歡冬天的時候，貼著他，把自己冰冷的手腳放在他的身上，笑著說：“我靠近火爐取暖了！”大海取笑她：“世界上哪有這么冰冷的手腳啊。你簡直就是霜冰杈。”說著，把艾草的手握得更緊了。仿佛，要用自己的光和熱，融化她的霜冰杈。

婆婆不滿意的地方還有很多。在買新房，裝飾新房的時候，大海更加經常地詢問艾草的意見。婆婆會說：“你問你爸啊！你爸什么都知道。”但是，大海還是去問艾草。艾草的意見對大海來說更重要。大海在裝修的時候，和老爸鬧了一系列的矛盾。好像都是些極其簡單的事情。比如，房間里的這面墻怎么處置，比如窗前需不需要安個晾曬的架臺……但是父子倆意見不同，誰也不屈服誰，吵了好幾架。

老父親一來，就自作主張地從老家里叫了幾個水泥工上來。大海不滿意，把他們全解散了，說，“我要自己來，自己叫泥水師傅。”房子的格局，家具的選擇，主觀性很強的公公總要插上一腳：“我來！聽我的！我選得實惠又好。”三十五歲的大海不肯：“我自己的房子，我自己做主，我讓你來是讓你幫忙的，不是讓你做主的。”兩個主觀性都極強的男人，好像都在爭奪自己是一家之主的地位。婆婆對艾草更不滿意了：“兒子大了，真是不一樣了，怎么都不聽父母的話了。”

裝修好房子后，公公婆婆就回到市區去居住了。他們在市區還有一套房子，是當年大海結婚的時候買的。因為孫女已經要讀一年級了，不需要他們幫忙照顧了。老兩口就在市區當起了環衛工人，打掃街道。每天早早出門，天黑了回家。日子一天接著一天。住新房的那一天，在回去的路上，公公出事故去世了。大海接到電話的時候，正準備和艾草一起開車去新房，好好享受這特別的晚上。人生中屬于自己的第一套房子。從買房、到裝修、到今天入住，像是看著自己的一件心愛的作品，看著她慢慢地成型，慢慢地變成現在的樣子。在平時，大海總是忍不住地央求艾草：“我們去看看新房子，好不好？”艾草淡定多了，她有點不懂自己男人的激動：“看或者不看，還不是一樣在那里。”但經不起大海的央求，艾草也常常陪他一起來了。只看一會兒，艾草就有點想走了，她不懂大海為什么久久凝視，久久駐足。大海就在那個晚自習結束后，興沖沖地邀上艾草，帶上女兒，坐上車子，徜徉在自己美好遐想中的時候，接到父親出事的電話。

電話是隔壁鄰居打過來的，電話里清晰地聽得到母親倒在地上哭天喊地地號叫，用這樣的方式抗拒著生命中這突如其來的倉促的打擊。電話里，鄰居在說：“你父親出車禍了，你幾個親戚在交警隊。你現在可以去殯儀館看一眼。”這電話，如同晴天霹靂，打在了大海的心里。霎時間，一片灰暗，頭腦一片空白。在那個本來要去新房的晚上，汽車改變了方向，大海帶著艾草和女兒，來到了殯儀館，看了父親最后一面。父親的臉，還像生前一樣，只是冰冷而沒有呼吸。當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打開這個尸體儲存柜的門時，大海還是無法相信這是事實。邊上趕過來的婆婆和親戚，則扯開了嗓子放聲大哭。怎么會是真實的呢？今天白天，父親還在自己的新房，和自己說話呢，還跟大海抱怨，借給別人的30萬塊錢，一分錢都拿不到呢，自己起訴得太遲了，房子已經被前面起訴的抵押掉了……那個白天還在自己身邊的父親，現在，怎么和自己隔著這冰冷的距離呢？

忙碌。忙碌。悲傷的忙碌。因為一切來得太突然，所以，有點手忙腳亂的忙碌。和交警隊分析處理事故原因，和環衛公司交接保險事項，去銀行查父親儲蓄賬號和余額，去做老家房子的鑒定，去購買新墳，去辦入葬儀式……

忙碌。忙碌。冰冷的忙碌。在去這些地方的時候，大海還都是和艾草一起去的。那些從來你根本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原來會在有一天，會在你根本沒準備的時候，來到你的身邊。讓你不得不去面對，讓你必須去處理。大海發現，自己是家里最強大的支柱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大概是當自己特別被需要的時候，人才會發現自己蘊藏著的力量。這些天，也是大海人生觀飛速變化的幾天。好多的親戚，七姑八婆都來循循善誘，諄諄教導了：“大海啊，凡事孝為先。你娘就你一個兒子，如今，你爸也走了，你一定要對你娘好啊！”“大海啊，你娘本來就不會說話，但她的心是好的。說話嘛，你就不要計較她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你要多陪她。老了的人，不會說話，你們就不要去計較她。”這時的大海，像一個小學生，頻頻地點頭：“知道。知道。你們放心。”

艾草的婆婆就成了孤獨的一個老人。她還是住在市區的那套房子里，因為怕她一個人孤單，親戚們商量把房子的其他樓層給租掉了，只剩下三樓一層。這樣，房子里多了一些租客，來來往往，房子里也多了些熱鬧和生氣。婆婆還是在掃地，一個人掃地，早上，早早地出去，中午回家潦草地吃點飯，下午繼續去打掃公園。

公園的落葉一天一天重復地掉，在樹葉的變化中，見證著四季的變化。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婆婆一開始很難從公公的突然逝去中走出來。她逢人就說這場事故，訴說，也許真的能驅逐一些內心的痛。所以，人總是喜歡傾訴。婆婆就是在逢人就說的訴說中，稀釋著自己的痛。

有人說：“你這個日子選得不好。會不會是碰上黑道日子啦？”在迷信程序中，認為挑選一個吉祥如意的日子是非常重要的。這一天，挑個好日子，就是什么都好，那一天你們做什么都順利。

婆婆說：“不會，不會，日子是伯爺自己親自選的。他怎么會害自己的兄弟呢。”

有人說：“這個電動三輪車，那么大不好駕駛。那段山路不好開。這盤旋的山路，我們這些經常開電動車的，也不敢開這個山路哪。你老公膽子太大了。”

婆婆說：“這個路，他以前開過兩次，都沒事的。”

有人說：“是不是，那個30萬要不回來，他心里難受了，開電動車時走神了呢。”

……

婆婆則固執地認為：“不是。我老公是讓我媳婦給害死的。他們裝修房子，他去幫忙，這么出力，還不說好，還讓他受氣。我這苦命的老公。住新房這天，媳婦說要讓我們送饅頭，如果沒有送饅頭，我這老頭子怎么會死呢……”婆婆的版本，在婆婆一次又一次地陳述中，修改、完善，越說越流暢。

日子在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繼續行進。艾草慢慢地感覺到了大海的變化。他開始變得有些冷漠，對有些事不聞不問。那年暑假，艾草去學游泳，回來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左右。小區的邊上有點黑，艾草的駕照是剛剛拿到手的，大海在艾草走前和回來都不問候，也不表示擔心，一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的態度。艾草想，換作以前，他一定會叮囑：“路上小心點兒啊！”可是現在，他好像眼睛里沒有你。眼睛里沒有你的人，心里肯定是更沒有你的，這一點艾草心里是很清楚的。以前，他們也吵架，但是，每次吵架后，好像比吵架前更坦誠、更親密了。現在，大海不吵架，他就是好像沒有看見她。對女兒也比以前關注得更少了。有時，艾草也抱怨幾句，這時，大海就開始咆哮：“你知道嗎？我爸已經沒有了！我爸都已經沒有了！”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是導火索。只要大海不高興了，只要他不滿意了，他都可以用這一句來堵住艾草的嘴。咆哮！是咆哮。他用力地叫喊，仿佛迸發了全部的力量。他的眼睛里噴發著怒火。艾草看著大海的眼睛，那雙噴著火的眼睛，忽然讀懂了老公沒有說出來的話：“你就是殺手，你害死了我爸。”

冷。很冷。孤獨。很孤獨。那一刻，艾草的眼淚無聲地流淌。不想爭辯，不想說多余的話。心里只有一個聲音：離開他，現在，我只想離開他。離開一個人，需要勇氣，需要跟過去的太多東西告別。而這些東西，滲透到你生活的點點滴滴了。今天的你，是由過去的點點滴滴組成的。很難離開，也很難割裂。時間還在繼續，生活也還在繼續。后來，艾草有了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婆婆很開心。想離開大海的念頭，隨著第二個孩子的誕生，完全消失了。原來，有些念頭，會被時間殺死的。

生活在繼續。時間將會在繼續中給出答案。常常，艾草感慨，生活才是最高明的編劇啊！甜蜜和痛苦有時毗鄰而居。有時候，你不知道翻過這一頁，接下來又藏著怎么樣的答案。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糖，你永遠也不知道你拿到的下一顆是什么味道。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