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在我住的那條小巷子里,常常可以看到收破爛的。那時候收破爛的,不是用錢收購,而是用糖來換。
那糖是用麥芽做的,老大的一塊,叫老虎糖,而收破爛的也就叫換糖佬。
常在巷子里出現的換糖佬是一個瘦老頭兒,爛眼皮、癟嘴巴,花白頭發有些稀疏,還亂糟糟的。他挑著老虎糖擔子在巷子里走著,總是耷拉著眼皮,腳步晃晃悠悠,好像依然是在瞌睡之中,有點夢游的樣子。
他那支短笛已經油亮而且呈紫黑色了,他一刻不離地把它叼在嘴里,皺著眉,仿佛是在嚼著一個很苦很澀的東西。那笛聲細細聽來,總是帶著一種疲憊和蒼涼的意味。
“哆——來——咪,來——咪——哆。有破布頭、棉絮換糖吃——”
說是收破布頭、爛棉絮,其實是什么都收的,舊書、廢報紙、牙膏皮、破鞋子、爛鐵鍋、亂銅絲……
每當我們拿著這些破爛來換糖時,他就將擔子放下,扁擔往兩頭的籮筐上一搭,一屁股就坐在扁擔上。擔子前頭,是一塊擱在籮筐上的平板,平板上是一個鐵皮罩,里面罩著的就是老虎糖。他用一把沒有柄的菜刀去切那又大又厚幾乎像塊小石磨的老虎糖,那糖很黏很硬,切是切不下來的,得用一個鐵棒去敲那刀背,“當當當……”敲了好幾下,才會切下一片糖來。
可是我們總不滿足,說再添些,他便又“當當”切下一片來,不過,那可只是很窄的一小條了;可我們還說,再添些,他又俯身“當當”切下一片來,那可幾乎只是一絲了。這樣,我們才心滿意足地拿著糖走了,因為,換糖的已經給了三回了,這就叫“換糖佬佬三饒頭”。
仔細想起來,那糖的味道其實還是很不錯的,甜中略帶一絲兒酸,那糖雪白、細膩,又韌又黏,一拉老長也不會斷,可嚼可含,還可以把它纏在筷子頭上,做成一個糖球兒,玩一會兒,舔一下,足足可以舔上老半天。
忽然有一天,那換糖的老頭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比我稍大些的男孩,但那老虎糖擔子依然是瘦老頭的那一副。這擔子對男孩來說,沉了些,高了些,以致他挑著走在巷子里時,不得不時時用手去托著那扁擔。
那支短笛也依然,他羞澀地執著笛子“哆來咪咪,來——咪——哆——”地吹著,雖然吹得還有些生疏、有些笨拙、有些別扭,卻有了一份鮮活的生氣,不再如瘦老頭吹的那么叫人懨懨的沒勁。
不過,他從來不吆喝,只是吹著那短笛,一個勁兒地吹。
當然,我們聽到那笛聲,就同樣知道,老虎糖擔子來了,換糖佬來了,于是趕緊鉆到床底下,爬到柜頂上,搜索一些幸存的破爛,或者干脆創造一些新破爛,趕到那擔子跟前。
我問男孩,那瘦老頭兒是你什么人?他不回答。問他,瘦老頭兒到哪兒去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低著頭,“當當”地敲著糖。
他一敲就是一大塊,比瘦老頭以前添了幾次的總和還要多。可大家還是不滿足,說再添些,他咬著嘴唇,又敲下一大塊。大家更來勁了,說再添些,這是老規矩嘛。他便將那破爛往人家懷里一塞,不換了!于是,人家趕緊說,好,換換,然后嘀咕著:“這個小換糖佬呀,真是……”
有一回,我拿了幾本舊課本,來到男孩跟前。他接過那幾本書,先是掂了一下,然后又翻了幾下,眼睛里突然放出光來,就敲給我一塊大得出乎意料的糖,我得用雙手,像捧著一塊西瓜一樣捧著回家。
幾天之后,當我背著書包走進小巷,他正好挑著擔子過來,“哆——來——咪”。
笛聲在我身邊停住了,他喊:“吃糖吧!”我一愣,有點莫名其妙。他忙拿出一本書來,正是我前幾天換給他的一本破舊的語文書。
“上面有幾個字,我不認得,你教我行嗎?”他懇求道。
原來如此。我大大咧咧地將他點的字讀了一下。他感激地笑了:“吃糖,吃糖。這后面的書,你有嗎?”
“有,不過,我現在還在用呢。”我回答。
“那等你用完后,一定換給我!我給你許多許多糖。”他臉上的那種神情讓我覺得如果不答應就太殘忍了。于是,我點點頭。
從這以后,每當他看到我,就停住笛聲,眼里露出一種渴求和期待的神情,嘴唇翕動著,似乎要問什么,但終究只是說:“吃糖吧,吃糖。”
我搖搖頭,于是,他顯出很悵然、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到這一學期結束時,我那一冊課本幾乎跟新的差不多,因為這半年來我用得特別愛惜。
然而,他一直沒有再來。我將那一冊課本保存得完好如初,心里想著,等哪一天他來了就送給他。
他到哪里去了? 聽說,換老虎糖的都住在運河里的小篷篷船上,那小篷篷船總是四處漂蕩的。
莫非, 他帶著他的老虎糖擔子,又漂蕩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 從那以后,我讀書比過去用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