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時期是文學自覺開始的年代,文學在這一時期逐漸擺脫了經學的“附庸”地位,得到了獨立與長足的發展。這一時期文學創作活動與文學作品的增多,也促進了以解釋與闡發文學藝術創作活動相關規律的理論著作的產生與繁榮。文學的發展促進理論著作的發展,理論著作影響著文學創作活動的進行,二者相互促進,使魏晉時代迎來了中國古代文論的繁榮時期,出現了許多集大成的代表作。作為魏晉時期文論代表作的《文賦》與《文心雕龍》不僅在當時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后世更是成為理論研究的重點著作,其中包含的具體的相關問題的闡釋,在今天仍具有現實的意義。
關于文學創作中言與意的關系問題及感物觀,在《文賦》與《文心雕龍》中得以闡發。從縱向發展來看,劉勰的理論來源繼承了陸機的思想與觀念,但在具體的細節方面仍有細微的差別,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古代文論中關于唯物觀的發展與繼承關系問題及時代發展脈絡。
一、《文賦》中的“言意觀”與“物感說”
早在先秦時期,莊子就“言”與“意”的關系進行了論述,如他在《莊子·外物》中提到“得意忘言”。在莊子的觀點中,涉及“言”與“意”的關系時說“言不盡意”,這一觀點的具體內涵是言辭無法對“意”進行準確地表述與表達。雖然《莊子》不是系統的成體系的文論著作,但其中涉及的也是對“言”與“意”的關系的簡單論述。在后世的文論著作中,文論家進一步對“言”與“意”的關系進行辯駁。陸機的《文賦》是第一部以文學藝術創作中的藝術構思為中心內容的理論性著作,其中包含對“言”與“意”的關系的思考。在序言部分,陸機就提出“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結合《莊子·外物》中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陸機已經發現了“文不逮意”是創作主體自古以來在進行創作活動時面臨的困境。陸機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要做到“意稱物,文逮意”,也就是說,文學作品中蘊含的內在思想要準確地反映在客觀事物上,文辭也要對客觀事物進行準確地書寫和表達。
從陸機《文賦》中的“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言恢之而彌廣,思按之而逾深”等可以看出,他強調創作活動發生前靈感襲來的重要性,自然萬物觸發創作主體內心的情感,這也是靈感來臨的契機,創作主體隨之尋求能夠寄托情感的事物,進而落筆于文辭。因此,在陸機論述“言意觀”時也就自然地提出了“物感說”。
李澤厚先生認為陸機在《文賦》中提出的“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是在強調主體對外在的無限廣大的宇宙萬物的極覽盡觀,并且強調主體是可以通過對典籍的閱讀,對含有深刻理性的內在情感體驗進行培育陶養的。“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為匠。在有無而俛,當淺深而不讓。雖離方而遁員,期窮形而盡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陸機認為,文章的體式是有差異的,客觀事物也是復雜豐富的。萬事萬物富于變幻,想要準確地描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此,用適當的文辭描繪形象是十分重要的。在這里,陸機強調華麗的文辭能夠使文章的語言富麗精工,達到“文逮意”的要求;過于簡約的語言,能夠在論述時顯現出文章的氣勢。
在陸機的《文賦》中,關于“言”“意”“物”的論述結合了創作主體與創作客體之間的關系,對文學創作活動進行了全面闡釋。具體而言,文學創作就是通過創作主體的主觀情思活動,將客觀事物意象化,再將創作主體內心世界中構思成型的意象通過具體的文辭這一載體進一步具體化的過程。這一過程也是陸機在面對自古以來的“文不逮意”“言不盡意”的困境時,對“言”“意”“物”三者之間客觀存在的矛盾進行調和的結果,也證明了文學創作是出于自然界事物的客觀存在與創作主體的真實情感。
二、《文心雕龍》中的“言意觀”與“物感說”
從先秦時代到魏晉,從先哲到文論家都對“言”與“意”的關系進行了思考與闡釋,陸機則是最早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對先秦時期《莊子·外物》中與哲學思辨緊密結合的“言意論”進行開創性說明的人。中國古代文論發展至六朝時期,出現了一部綜合性的文學批評專著,也就是劉勰的《文心雕龍》。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的集大成之作,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對“言”與“意”的關系做了進一步探討。
《文心雕龍》在《神思》《序志》等許多篇章中都涉及了“言”與“意”的關系問題。《神思》篇云:“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序志》篇云:“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但言不盡意,圣人所難;識在瓶管,何能矩矱。”很明顯劉勰也注意到了文學創作時的“言不盡意”問題,但他并沒有對“言不盡意”和“言盡意”作出確切的斷定。也就是說,劉勰沒有對“言能否盡意”作出準確的回答,而是對這兩種情況做了具體的分析。一方面,劉勰認識到了自古以來的“言不盡意”的困境,得出“言”是具有局限性的結論;另一方面,對是否能夠準確地表達創作主體意志與情思,劉勰在《神思》篇中也做了具體的說明,“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劉勰認為,創作主體內心的主觀感受是可以通過文辭準確地表達出來的。在具體的創作活動進行中,創作主體的主觀精神郁結于內心世界,因而創作活動會受到主體的情感與個性氣質等重要因素的制約和影響。外界觸動主體情感的客觀事物通過五官的感受,進而在主體的內心形成可以用來描摹客觀事物的文辭,因此對于能否達到“言盡意”的最終結果,文辭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文心雕龍》對“言”與“意”的關系的表述中涉及了對“物感說”的論述。創作活動是由于主體于客觀事物有感,進而引發創作主體的情思感受,也就是在闡釋“言”與“意”的關系發生之前,主體就已經有感于物了。就整個文學創作活動而言,“物感”是其發生的主要原因,在《文心雕龍》的《物色》篇有更加全面的論述:“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一年四季景物與天氣的變換引起了主體心情與情感的變化,劉勰首先點出了“情”與“物”的關系,扼要地說明了創作中的第一個環節,就是由“物”引發情感的過程。接著,劉勰在對創作活動的第二步進行闡釋時提到“情以物遷,辭以情發”,點出了客觀事物的變化會引發主體的情感變化之后,文辭也因為主體情思的變化而發生了轉變。至此,劉勰完成了對創作活動第二個環節的說明,即主體的情感意志與文辭之間產生了作用。
劉勰對物與情發生具體作用的環節給予了詳細的說明:“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創作主體對客觀事物有感,進而引發自身的聯想與想象,在具體描摹的細節中要隨著客觀事物的聲色變化而變化;同時,也會結合自身的心情進行字句間的調和與斟酌。在《物色》篇的最后,劉勰也對文辭與物的關系做了闡釋:“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其認為,自然萬物都是按照著其各自的生長與變化規則進行更替的,能否引發創作主體內心情感變化的條件在于創作主體的內心是否處于閑靜的狀態。值得注意的是,準確運用文辭是可以對物進行合理描繪的,這也體現了劉勰的觀點,其認為在一定的條件下,“言盡意”是能夠達到的。
三、陸機與劉勰文學思想中的唯物觀比較
對陸機與劉勰文學思想中的“言意觀”以及“物感說”進行梳理,不難看出二者的觀念中包含早期樸素唯物主義的傾向,但陸機與劉勰思想中的唯物觀從根本上講,并不只涉及哲學層面的思考,而是與創作論相聯系,對“言”“意”“物”三者進行闡釋與說明。
總的來說,陸機與劉勰文學思想中的唯物觀的主要聯系與區別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陸機與劉勰都能夠認識到“言不盡意”的情況,并且二人都點明了自古以來文學創作及認識等方面的“言不盡意”的困境。陸機只是在《文賦》中提出了“言不盡意”的情況,而劉勰對“言盡意”與“言不盡意”進行了具體的闡釋與描繪。在具體的理論闡釋等方面,劉勰的觀念更加全面具體。
其次,陸機與劉勰在闡釋“言”與“意”的關系時都聯系到了“物感說”。這既是行文的順勢而為,也是陸機與劉勰觀念先進性的體現,二人觀點的聯系性在于都承認客觀事物是復雜多變的。在“情”與“物”相互作用的過程中,“情”即創作主體的主觀情思,在創作活動發生發展的條件下,是會隨著客觀事物的發展而變化的。因此,陸機與劉勰都同意“情”與“物”是相互作用的。但是,在文學創作活動中,“情”“物”“辭”三者作用發生關系時,產生的具體效果方面也是存在差異的。陸機認為,在具體的創作活動中,“物”與“情”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靈感襲來時客觀事物的變化對主體會造成影響;但在具體的文辭方面,陸機在“言意觀”的論述中對文辭只做了簡單的說明,突出了文辭描摹富于變幻的事物的不易。劉勰在關于“言意觀”的論述中認為,由“物”到“情”,作為其中間載體的“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劉勰的論述相較于陸機的觀點,突出了文辭的重要性與作用,表明了其認為“言盡意”的情況是可以通過正確的文辭的表達達到的。劉勰的觀點也是對陸機《文賦》中的論述的進一步深化和發展。
再次,陸機與劉勰在論述“言意觀”與“物感說”時,都強調創作主體對物的感知能力及運用文辭的能力是可以通過日常的積累或訓練達到的,這也是對創作主體的要求。
最后,我們以哲學層面的唯物觀對陸機的觀點進行細讀,可以發現在創作主體與創作客體發生作用時,陸機強調創作客體也會因創作主體自身的思想和意志的變化而被賦予了某些情感。陸機在《文賦》中談到“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他認為主體在情思朦朧翻涌到逐漸清晰的過程中,客觀事物也會逐漸清晰,二者是互相作用的,這也體現了陸機文學思想中的唯物觀在當時的時代是非常先進的。
綜上所述,陸機與劉勰關于“言意觀”與“物感說”的論述都蘊含了早期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的先驅,陸機與劉勰的文學觀體現了二人既是早期哲學思想的繼承者,也是文學思想發展的開拓者。與此同時,陸機與劉勰也為后世文學藝術思想的發展奠定了哲學與文學兩個層面的基石,為中國古代文論與文學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本文系天津外國語大學2022年度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魏晉時期文藝思想中的唯物史觀研究—以陸機、劉勰的文學思想為例”(項目編號:2022YJSS08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