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寫道:“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入神”與《滄浪詩話》中其他的“妙悟”“熟參”“興趣”等詩歌理念共同建構成了嚴羽的一套詩學體系。但相對來說,研究者們對“入神”詩論的關注較少。目前,學界有關“入神”說的研究主要有“入神”與詩歌審美風格關系研究、“入神”與嚴羽其他詩論的關系研究,以及“入神”說的詩學內涵研究等,多為專篇論文,專著研究寥寥無幾,“入神”詩論多數散見于嚴羽其他詩論專著的章節部分。“入神”詩論作為嚴羽詩學理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理應對其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探究“入神”說的非凡價值,有助于完善和豐富中國古典詩學理論建構。
一、“入神”探源
(一)“神”的歷史淵源
“入神”二字的重點在于強調“神”。“神”字始見于西周金文,由表示祭臺的“示”字和表示閃電的“申”字構成。古人認知能力有限,他們常常把自然現象當作神靈顯現來看待,如許慎在《說文解字》中便將“神”解釋為“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從示從申”,帶有一種神秘的色彩。
時代的發展讓“神”字逐漸滲透到先秦諸子散文的哲學思想之中。《莊子·內篇·養生主》言“神”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里用“神”展現了圣人不凝滯于事物,與時推移,以游其心,隨機應變,窮天理、盡道性,以至于命的生活態度,體現了莊周的哲學思想和生活旨趣。《孟子·盡心上》謂“大而化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謂神”,是說光輝照人又能化民成俗的,稱作“圣”;由圣再到生很不可思議的境界,稱作“神”。由此可知,先秦散文中“神”所到達的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哲學境界,已經為后面“詩而入神”提供了一個基礎的語境。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開始大量用“神”來論人,如《世說新語》中品評人物常用到“神氣”“神姿”“神秀”“神邁”“神韻”等詞語,這為當時的繪畫、書法、音樂等藝術領域追求“入神”創造了條件。
(二)“詩而入神”的漸顯
藝術領域的追求“神似”逐漸為文學領域的“傳神”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文學與“神”的關系,始見于揚雄對司馬相如賦的評價,“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答桓譚書》)這里說《長卿賦》的出現,不像是凡人可以寫出來的,難道是“神化”所至嗎?那么,順此而下,作為文學創作成果的文本,也就可以稱為“神品”,而作為文學創作過程的藝術思維,就是“神思”了。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便著力從詩學的角度探討了“神”。
到了唐代,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說詩歌的藝術形象要達到“入神”的要求,并且提出了與以往的“以形寫神”不同的觀點,即“離形得似”,就是要“神似”,實則是將重點指向了“神”而已,開啟了嚴羽提倡的“詩而入神”的先河。嚴羽對“入神”并沒有作出極其明確的闡釋,但我們可以從他的一系列有關“盛唐氣象”的論述中,得出“詩而入神”的整體含義。嚴羽用“禪道”來說明“詩道”,《滄浪詩話》化用了佛學經典中提到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典故說明了“入神”到底是怎么樣的一種境界。“禪道”要通過領悟得到,而“詩道”也要悟得,“熟參”就是悟得“詩道”的基礎,通過“熟參”與“妙悟”得來的詩,才是天然的,即有“興趣”的。盛唐諸公之詩,氣象雄渾,蘊藉深遠,這與他們善于運用“興”有很大的關系。李、杜二人作為“詩而入神”的典范,正好印證了陳良運先生所言的“興”而可臻至“詩而入神”的至高境界。
二、“入神”詩論體現的詩學理想
(一)渾然天成,無跡可求
嚴羽對漢魏之詩的最高評價是“詞理意興,無跡可求”(《滄浪詩話·詩評》),也是嚴羽認為的好詩歌所特有的審美特征。除了漢魏之詩,還有第一義的盛唐之詩也能達到“無跡可求”的標準,“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滄浪詩話·詩辨》)。“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滄浪詩話·詩辨》)清代趙翼在《論詩》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意出東坡,意取象外神。羚羊眠掛角,天馬奔絕塵。”傳說中羚羊夜晚入眠時為了防患,將角掛樹,足不沾地,讓敵物無跡可尋,用羚羊掛角喻詩,比喻作詩意境超然,不著痕跡。詩歌具有了“詞”“理”“意”“興”四個要素,才能擁有氣象雄渾、含蓄蘊藉之不可湊泊的美感,同時才能使詩歌進入“入神”的境界。“興”是最重要的,上乘的詩作一定是不露痕跡,唯在“興趣”的。“興”可以說是文學創作的動機,是詩歌得以“入神”的前提。袁濟喜說過,“興”是詩歌藝術境界得以產生的前提條件,沒有“興”做基礎,便不能產生意境超脫和不著痕跡的作品。這個“興”便連通了物和我、情和景,江西詩派割裂了“興”與詩歌之間的聯系,所以使詩歌作品有了失露真情、舍本逐末的弊病。
(二)言有盡,意無窮
錢鍾書認為,嚴羽所崇尚的“入神”境界,是沒辦法用語言說出來的,這正好表明了“入神”的另一個詩學內蘊,即“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境界。《莊子·外物》云:“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則極言物色雖盡,但“情”還留有余地。鐘嶸也有“滋味”說,可知“言有盡而意無窮”正是嚴羽“入神”說的重要詩學內涵。平常所說的“不立文字”等詩論,并不是詩歌完全不用去借助語言表達,而是說當詩歌創作的情緒到了一個表達頂峰時,創作者就不應該為文字所困,要將想表達的詩歌情感迸發出來。與此同時,在詩歌創作過程中技巧的使用要不露痕跡。嚴羽所強調的詩歌審美并不是“非語言性”,而是“超語言性”,詩歌的精妙之處不在于“言”,而在于言外之“意”上,這就凸顯了詩歌只能用心去“妙悟”,而不可用“文字”或者“語言”如數鋪陳開來的審美特征。胡才甫對嚴羽“入神”說的解釋,引屈紹隆《粵游雜詠序》中所言“心得而會之,口不得而言之”,嚴羽所欣賞的“入神”之作,指詩歌創作所達到的飄搖神外的境界,這種境界表現在詩歌藝術層面,其妙處正在于只可悟而不可說。“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征與司空圖的“四外”思想一脈相承,所反映的正是嚴羽“詩而入神”所要追求的美學思想。
三、“詩而入神”的典范—李、杜
(一)李詩之“入神”
胡應麟在《詩藪》中評價李白的詩歌“字字神境,篇篇神物”,這足以說明李詩之“入神”。一方面,嚴羽的“入神”詩論看重詩歌之“變”;李白的詩歌變幻莫測,不循常矩,如同天馬行空一般,不主故常,自成一家。《望廬山瀑布》和《烏夜啼》等詩自是別出心裁,讓人無法跟得上其思維行進的腳步,但這種“變”又不是脫離規范的,而是符合一定的審美標準的。嚴羽尤其重視李白詩歌之“變”,并且將這種“變”融入“入神”的境地。另一方面,嚴羽論詩強調“須是本色,須是當行”(《滄浪詩話·詩法》),欣賞漢魏詩歌的古樸自然;李白詩歌也以不假雕飾而“入神”,故而也在嚴羽重視的“入神”之列。李白作詩主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用清麗自然的語言通往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化境,如《夢游天姥吟留別》,宛若天成,不見人工雕琢之痕跡,正如許學夷在《詩源辨體》中對李白詩歌的評價“流利自然,了不見斧鑿痕”。最后,李白的詩歌又能情理交融以“入神”,情與理是詩歌出神入化的重要環節,既要做到理不會蓋過情,又要做到情不會抑制理的闡釋。嚴羽對《中山孺子妾歌》的評價是“情中說理,無理氣”,此詩看似寫花開花落,實則寫宮中之人的悲慘命運,又透露出詩人自身失意的苦悶與酸楚。全詩“理”為“情”服務,“情”在“理”中得到了高度的抒發。
(二)杜詩之“入神”
嚴羽認為,杜甫詩歌的“入神”與《滄浪詩話》中提到的“入神”存在一定的淵源關系,而且杜詩的作詩技巧等與嚴羽追求的“入神”也有極其相似的地方。歷代詩人之中,最早讓“興趣”二字入詩的便是杜甫,如“興趣江湖迥”(《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其二),而詩句里有“興”的詩句更是不勝枚舉,如“詩盡人間興”(《西閣二首》其二),“遣興莫過詩”(《可惜》),等等。杜甫以“興趣”入神,時常能讓讀者感受到余味悠長的詩韻。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屢次提及“興趣”,這在某種程度上與杜甫論詩精神高度契合。另外,杜詩以煉字造句而“入神”,杜甫善于用詩中某一字來讓全詩凝神聚氣,自言“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在《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一詩中有“紅入桃花嫩”,“入”字是全句“詩眼”所在,將春日里的桃花寫活了起來,使人讀來眼前一亮,春天萬物生命的萌動與復蘇瞬間顯現在讀者的腦海中。詩人通過鍛字煉句使詩歌進入“入神”的境界,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將其概括為“少陵煉神”四字,實在貼切。
四、“入神”說的影響
(一)對后世詩學理論的影響
首先,嚴羽的“入神”詩論開拓了“以神論詩”的傳統。嚴羽之后,從元代至明清的詩論家對于詩歌之“神”的尊崇從未停止過,如元代的劉將孫就主張作品的神似,即使形不相似,也猶如相似了。他認為,詩歌所要描寫的客體,只要其能將內外神采氣韻展現出來,就不必在乎客觀對象與外在形式是否一致。其次,明清時期的詩論家更加看重“神”對詩歌審美的影響作用。胡應麟極為推崇嚴羽,他在《詩藪》中屢次提到“神韻”“興象風神”等詩論。嚴羽發揚了以前歷代詩人將“神”引入詩歌評論的傳統。胡應麟在嚴羽的基礎上進一步將詩歌審美中“神”的地位提到更高。許學夷則認為李、杜二人之詩“皆入于神”,同時,其書《詩源辨體》中更加詳細地論述了李、杜二人之詩的“入于圣”與“入于神”。最后,清代的詩論家對“神”的論述達到了極致。毛先舒將“神”列入詩歌“八征”之首,指出“神”往往達到的是一個自由的、突破的狀態,這種境界可以說正是嚴羽所謂的“入神”。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說》也指出“神運”位于“五長”之首,強調“運神于意”,而且提出“神”就是詩歌創作言之不盡、意蘊無窮的代稱。還有葉燮在《原詩》中評價杜詩時為“詩之神者也”。由于嚴羽沒有對“入神”作出詳盡的闡釋,因此留下了大量的發揮空間給后來的詩論家,如后來王士禛的“神韻”說、王夫之的“現量”說和王國維的“境界”說等等,都是對嚴羽的“入神”說更深層次的闡發。
(二)對后世詩歌創作的影響
在中國詩學史上,詩論家往往也是詩人,他們能將自己提出的詩論悉數運用到實際創作當中。嚴羽的“入神”說首先對元明清的詩論家產生了極大影響,他們對這一學說的深入理解與透徹領悟,反過來又促進了詩歌創作的發展。元代形成了一種重“天成”而輕“人為”的詩學理念,如“一片青天白鷺前,桃花水泛往家船”(楊維楨《題春江漁父圖》),語言清新自然,不加雕琢間就將船浪景色放置讀者眼前。明代謝榛主張“渾然無跡”,他本人就喜歡自然無拘束的生活,所以縱情于山水,寫了不少渾然質樸的山水紀游詩。明代王世貞為了達到漢魏古詩自然之美,更是提出了“離合之法”,強調詩歌創作要頓悟古法之妙,從而追求來去無跡、妙合自然之境界。清代王士禛追求詩歌的“清遠”,其詩歌創作也正好體現了這一宗旨,如“吳楚青蒼分極浦,江山平遠入新秋”(《曉雨復登燕子磯絕頂》)兩句境界高遠,卻造語平淡,又韻味深長,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便是“神韻超然”。“性靈派”三大家袁枚、趙翼和張問陶在“入神”的指導之下,大力提倡詩歌創作之“真”,感情的抒發是詩歌創作的源泉,將“真情”放置在詩歌的中心地位,使得他們的詩歌創作從自然風物、社會生活和生活閱歷中得到了升華。
嚴羽的《滄浪詩話》歷來備受爭議,對“入神”說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有詩論家也提出疑問,如“入魔則有之矣,入神則未也”(錢振锽《謫星說詩》);還有學者提出,從嚴羽其他言論得知,嚴羽實則是更偏愛王、孟的,并沒有把李、杜放在至上的地位,與其《滄浪詩話》標舉李、杜是相矛盾的。但總體來說,“入神”說對后世的影響是深遠的,其中存在的一些“尊唐抑宋”的主張,雖也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但并不能掩蓋其推動了中國古典詩論史進步的事實。
“神”是中國古典美學中很高層次的一個范疇,其意義之豐富促成了嚴羽將“入神”作為詩歌審美境界的最高標準。嚴羽在透徹領悟“神”之含義的基礎之上,延續了李、杜二人詩學正宗的傳統,構建了一個以“入神”為審美標準,以“妙悟”為審美主體,以“興趣”為審美特征的詩學體系,且推動了后世詩學“以神論詩”傳統的革新,使后世詩歌朝著自然天成、含蓄蘊藉之美的方向發展。其中,雖然不可避免地有一些負面評價,但其“入神”詩論依然有著其他詩論不可比擬的價值,對豐富中國古典詩論有著重要意義。